“多謝!”她將碗盞放在桌案,坐下身來,抬眸又看賀蘭澤,麵容上慢慢浮上稀薄的笑意,“謝謝您,太孫殿下。”


    她謝了兩次,珍而重之。


    為那一聲“節哀”。


    此二字,當是逝者親屬方可受。


    索性,還有知己如此。


    賀蘭澤見她一盞參湯入腹,吊起兩分精神,遂道,“有個事和你提前說一下。”


    “何事?”公孫纓有些訝異,想不出這個時候他會有何事與自己說。


    “並州既入聯盟,便已不聽長安詔令。如今丁刺史亡故,於私論,膝下小兒不堪為任。於公論,並州內部官吏,各郡太守,並沒有綜合績德十分優異者。故而孤決定,由你兼任並州刺史。”


    “……我?”


    以往倒是有過官吏任了這處刺史,又平調去那處任刺史的,但眼下這個同時兼挑兩州,尚未有過。


    再者,這並州官吏,雖不見得個個出類拔萃,但擇一升為刺史,也並不是選不出來。


    公孫纓這般想過,隻道,“此地諸事我倒是熟悉一二,不算太陌生。但是,如此擔職,怕是底下官吏多有不服吧。平素還好說,眼下臨戰檔口,還是穩妥些的好,不要打草驚蛇了。”


    “你既熟悉,便是最好。聞你意思,左右是顧忌服眾與否,這處無需你擔憂。”賀蘭澤飲了口茶道,“一切有孤。”


    話到這個份上,公孫纓也未再多言。隻心中盤算著方才方繼的話,遂撐著精神留下。


    小半時辰後,一行人從後院轉出,來到前殿。


    不想論得便是當下並州刺史擔任一事,道是由賀蘭澤作主。


    賀蘭澤便直言自己看中的人。


    如公孫纓所料,自有向左的意見。尤其是幾處資曆甚高的郡守認為當從本州官吏擇出,理由是更熟悉並州人事。還有幾位丁氏尊長,認為即便青雀尚小,族中亦有合適的青年才俊,此間理由則是血脈凝聚,民心所向。


    說得多少都有理。


    賀蘭澤從來都是溫和耐性的主君,一個個理由駁回去,一件件例子掰回來,一步步說服他們。


    這期間,公孫纓幾多想開口的時候,然唇口張合了幾次,卻覺神思不聚,口齒不利。便默默閉了口。


    她的眼前有些模糊,腦海中浮現出很久前的一些畫麵。


    他和她騎馬行在定襄郡的牧場上。


    她問他,“就是這片牧場,這些牛羊,全部歸我?”


    他頷首,“自然,定禮文書我不都給你阿翁過目了!”


    她挑眉,“定禮便這般重,聘禮你拿什麽?”


    “一郡為定,九郡為聘。”少年握鞭的手指向蒼茫四野,側首是疏朗英闊的濃烈眉眼,“你不是立誌巾幗亦有作為嗎?我以一州城池聘你,我們共治。”


    絢爛春光落進雙八年華的姑娘杏眸中,晶瑩剔透。


    “我阿翁也知我有此誌,然雖將我帶在身旁教導,許我露於人前,但到底隻覺有襄助之才便可,未曾想過讓我有主導之能。遑論治理州城!”


    “你阿翁能許你這般已是很好。他日你入並州,當繼續往前,自沒有退後反被我鎖於後院的道理。”


    ……


    到底是礙於賀蘭澤的身份,加之他所言甚有道理,也未有多激烈地來回辯駁,兩炷香的功夫,並州處的官吏便都應了此舉。


    “公孫姑娘!”一個聲音將她從記憶中拉回。


    是方繼。


    他將印章,文書奉於她前。


    公孫纓起身,依禮接過,未再拒絕。


    沒想到,竟是以這樣的方式治理你的州城。她在心裏輕輕說。


    抬眸看過賀蘭澤,不由再次投去感激之情。


    或許他的初衷,是培植心腹。


    但是她依舊感激。


    陰差陽錯,全她年少初夢。


    行禮道謝後,諸人前往議事堂,商討戰情,研究救回皚皚的計策。


    首先分析當下戰力分布。


    這處人手加上賀蘭澤帶來的,共計五萬有餘。但是並幽兩處的兵甲守城兩月沒有調換輪休,又拚盡權力打了數日前一場死戰,如今戰力不足,滿打滿算可用兵甲三萬出頭。


    而謝瓊瑛處原是六萬精銳前來,根據戰損初步統計當還剩四萬左右。


    如此,兵力基本相當。


    再論據點,如今賀蘭澤領兵在雲中城中,根據暗子回稟謝瓊瑛則占據了百裏外的子辰縣。


    這般便也論不上誰攻誰守。


    再論優劣勢。


    賀蘭澤處皚皚被作了人質,衛恕心係呂辭,知曉青雀中毒,以此拿皚皚換解藥。故而皚皚在謝瓊瑛手中,最為掣肘。


    而謝瓊瑛處則糧草不足,難以形成持久戰。


    兵力相當的情況下,攻城不僅沒有任何勝算,反而極易慘敗。是故為今之計,便是盡快讓其他州城發兵增援,同時切斷長安對謝瓊瑛處的糧草供應。


    四下州城援兵——


    賀蘭澤合了合眼,終是要動用如今他舅父掌管的四州兵甲……他從隆守城出來,原並沒有打算長久的留下。


    他還是想著要帶謝瓊琚回去的。


    他不敢賭萬一,怕這些熟悉又險惡的環境再度引起她的病症。


    是故,他並未驚動太多人。


    縱使多數已經知曉他歸來。


    但少些人知曉,他抽身時總能簡單些。


    終究隻是輕歎了口氣,皚皚不容他多作猶豫。這日商討散會後,他便傳信各處要求發兵增援並州。


    信件快馬送走,暮色已經降臨。


    賀蘭澤回來後院暫歇處,謝瓊琚扶過他臂膀坐下,捧來一盞補膳給他。


    聞他前殿事宜,聽到他讓公孫纓兼任了這處刺史位,遂蹙眉有些不虞,“你要培植自己的人手,也且容人家姑娘緩緩。她眼下心境,管理一州城亦是疲累,你還塞她一處。若是這會不慎出了紕漏,你與她都落話瓣!何必如此心急!”


    “哪裏是我的意思。”賀蘭澤用過湯水,往後將正給他按揉太陽尋的人拉來,抱回自己膝上坐著,歎道,“是丁三郎臨終所托,道是年少欠她一諾。又恐她多心陷在其中,方讓我搭台領著並州一眾官吏唱了場戲。大家原都知曉。”


    “竟是這般?”謝瓊琚不免震撼,又想起莫名患了病重、連這日入殮都不曾出現的呂辭,想著多來三人情意糾葛,隻無聲搖了搖頭。


    歎道,“終是可憐了那個孩子。”


    “沒有雙親撫養的孩子……”


    她沒再言語下去,雙手從賀蘭澤臂膀鬆開,圈上他脖頸,將他摟入溫熱懷中。


    賀蘭澤便沒有看到,她泛紅的雙眼輕闔,睫羽微濕。


    隻是在片刻後,從她懷中探出,慰聲道,“你安心,我定把皚皚救回來。”


    謝瓊琚看他許久,咬住唇瓣頷首,“和我說說,如今的局勢和你們的計劃。”


    她自然是聽得懂戰局戰況的。


    賀蘭澤話到最後,她撥下頭上發簪,將燈芯挑得更亮些,“兩軍對壘,兵力相當,確實隻能作死戰拚殺。攻不得,圍無用,圍攻之間多敗少勝。郎君確實隻能籌兵!但是……”


    “但是什麽?”


    “但是郎君為何不換個思路,既然圍攻之間多敗少勝,你不如讓對方來圍攻我處!”


    謝瓊琚從他身上下來,坐在一處,“確切地說,是引蛇出洞。”


    “傻子,你阿、他三十六計學得不比我們少。這戰局我們能看明白,他自然也能看明白。縱是皚皚在他手,他也不會這般容易來圍攻!”


    “他會的,我比你了解他,於公糧草匱乏,於私、於私……”謝瓊琚麵色發白,轉過話頭道,“你們不應該不給丁刺史發喪,以為這是安了軍心,不對,就應該亂,讓這裏亂起來,你聽我的……”


    她湊身過去,附耳低語。


    半晌退開身,“聽清楚沒有?”


    神色在她轉眼間變過。


    “你莫不言語,我說了讓你送我去我阿弟處,他不會傷害我的……”


    “我在皚皚身邊,且能照顧她,帶不帶回來,總是安全的,安全就好了!”


    “你休要這般蠻橫困住我!”


    ……


    “竹青,帶夫人去歇息!”


    這日,一貫恩愛有加的太孫夫婦不知因何緣由吵了起來。幸得太孫殿下好耐心,隻當她舊症發作,請了醫官前來診治。


    然兩日過去,不得好轉。


    當是心情燥鬱,賀蘭澤多少有些影響了公事,加之公孫纓初掌並州,當日不過勉強服眾。眼下出了細小紕漏,並州老臣們遂多加挑剔。


    連帶對賀蘭澤的不滿一道宣泄出來。


    議事堂中,也不知是哪個說漏了嘴,道是要去丁刺史榻前一訴衷腸,卻又歎,“可憐刺史早去,無人再為舊人作主……”


    其餘幕僚聞言大驚,忙捂其嘴掩聲,“休得胡言!”


    “如此口不擇言,拖下去杖責二十!”賀蘭澤拂袖起身,甩袖離去。


    此舉本是為了警戒諸人,卻不想弄巧成拙。


    並州地界官員愈發不滿賀蘭澤,尤其是對公孫纓兼任刺史一事,在九月十三這日,集體提出要求換任……


    如此不過數日間,外患未除,內憂又起。


    數百裏外的遼東郡千山小樓內,賀蘭敕得了暗子的消息,正轉述給賀蘭敏聽,隻道,“我便說還是自個人親,破了皮肉連著筋。阿郎倒好,非用外人,且看看哪個真正願意聽他的!”


    又是五年風霜過去,賀蘭敏鬢發微霜,眼角多出細紋。


    水榭上,微風一吹,便浮起她一絲銀色鬢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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