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瓊琚點到為止。


    四目相對。


    賀蘭敏如何不知謝瓊琚的意思,事已至此,她要的無非是將阿梧帶去撫養。握在孩子手腕的手沁出薄汗,然很快她亦重新理正了心神。


    因為,孩子並沒有縮回手。依舊由她握著,這麽多年撫養之情尚在。


    甚至即便這會謝瓊琚退而求次,不再等賀蘭敏開口,而是自己啟口,“阿梧,你祖母處諸事繁雜,日後且隨阿母住吧。”


    孩童看著她,轉首又看賀蘭敏,終於道,“阿母,他們犯了錯,你罰他們便是。祖母這廂定然已經很傷心了,我……”


    謝瓊琚有些失望地站起身。


    她今日所舉,不過為了讓阿梧看清自己和皚皚所謂的與賀蘭氏劃清界線,不過是讓他知曉那處實在不宜他生存。


    她要把他擇出來。


    然而阿梧被賀蘭敏養了這麽多年,又同賀蘭幸自小結伴長大,確實非自己一年半載可撼動。


    謝瓊琚尚且安慰自己,至少孩子知道做錯事要受罰,尚且還有是非。


    遂合了合眼道,“六公子對吾兒行不軌之舉,杖行五下。安氏縱下妄為,瞞上不報,杖行三十。”


    “你……”賀蘭敏聞杖行三十,不由失了神色。


    一介花甲之年的老婦,如何經得起三十杖行。


    “謝氏,我尚是你婆母,今日當著各州刺史家眷麵給你顏麵,你莫要得寸進尺。”賀蘭敏起身,湊近謝瓊琚,“再者,我不若點頭,你看哪個敢真正動我處的人。”


    “來人,行刑。”謝瓊琚衝外揚聲,竟是霍律帶人而來。


    “得罪了,老夫人。吾等奉主上令,他不在期間,全憑夫人吩咐。”


    賀蘭幸被拖去偏殿受罰。


    安嬤嬤就在當堂之上,一杖杖打下去。


    謝瓊琚於原處落座,眼光幾度和賀蘭敏接上。


    無聲告訴她,隨時可停下刑罰,隻要她開口,讓阿梧過來。


    賀蘭敏心知肚明,卻並不為所動。


    她不動,謝瓊琚更無話無色。


    待到第十仗,安嬤嬤已經喊暈過去,賀蘭敏拂袖起身,嗬斥了聲“停”。


    她起身,謝瓊琚沒有坐著的道理,隨她起身。


    然賀蘭敏卻又不說話,謝瓊琚便道了聲“繼續”。


    到第十六下,厚厚的棉衣滲出血跡,安氏已經奄奄一息,滿頭虛汗。


    阿梧連連喊停。


    皚皚道,“阿弟,這嬤嬤包藏禍心,你慈心憐她,我與阿母自然也願意鬆她一把,左右她伴了祖母多年,且讓她回去祖母處安老。但我們都不放心這樣的人在你身處。你過來。”


    賀蘭敏看著他,他便對皚皚道,“阿姊,你左右無事,她也挨了十六杖……”


    “你阿姊無事,不是旁人仁慈,是我們自己護住了自己。”謝瓊琚將皚皚掩在身後,對阿梧多有失望,“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盡孝,亦是你的道。阿母不攔你,但這等老婦,阿母也不會留。”


    “霍律,繼續。”


    除夕宴,以罰在安嬤嬤身上的三十廷杖結束。


    各州家眷散去,行徑謝瓊琚處往日或憐或無視的目光,十中七八化作了畏懼,剩下兩三成多出敬畏。


    而殿上,唯餘賀蘭氏至親,和謝瓊琚一幹人等。


    中間是辨不出人形的一灘血肉。


    謝瓊琚支阿梧處,俯下身,摸過孩子麵龐,“阿母是有些失望,但是還是盼著你有想通的一日。”


    從那攤鮮血裏回神的孩子,瑟縮了一下,唇口張合間似是喚了聲“阿母”,卻又很快閉上了嘴,推開謝瓊琚。


    “錯了就得罰。你若覺得是阿母下的死手,亦無妨。這是你要留在你祖母處的代價,亦是——”謝瓊琚望向賀蘭敏,“你搶占吾兒的代價!”


    乾平二年的除夕夜,謝瓊琚用一條人命掀開被她粉飾許久的太平。


    哪有不流血。


    何處不占血。


    她在茫茫大雪裏,看自己一雙素淨的手。


    然回想孩子那一聲若有若無的“阿母”,謝瓊琚覺得,尚且殘留著希望。且一步步來,至少清掉了一個處處多話的老婦。


    這不是尋常婦人,是賀蘭敏相伴四十餘年的侍女,堪比她的一條臂膀。


    翌日,乾平三年正月初一。


    謝瓊琚尚在更衣,竹青驚慌失色入殿而來,對著主子附耳巧言。


    “賀蘭幸死了?”謝瓊琚驚愕道,“不治而亡?”


    五板子根本傷不了他性命,何況霍律得她意思,乃“用心打”,而非“實心打”。


    “姑娘,這根本就是衝你來的。把六公子的死徹底推到你身上,大舅家怕是不會善罷甘休……”


    “走,我們去看看,叫上薛真人!”


    然,還未到達陶慶堂,卻見北苑已經架起火堆,上頭烈火熊熊……


    “這事怎麽回事?”竹青拉過一個侍女問道。


    “老夫人道,六公子尚未及冠,不可入殮發喪,故而焚化將骨灰送回青州。”


    謝瓊琚抬眼望去,阿梧的眼光投過來,全是敵意。


    謝瓊琚也沒有再上前,數日間亦未曾前往陶慶堂看阿梧。隻在自己殿中翻開箱籠,尋來賀蘭澤留給她的東西,然後召回霍律密語。


    直到正月十五,霍律的人手回來,她方有了些笑意。又二十日,接到賀蘭澤書信,遂徹底鬆下一口氣。


    於是,將平素不知隱在何處的霍律再次招來,入陶慶堂帶走了阿梧。


    阿梧百般掙紮,抵死不從。即便是入了主殿,也全然不理會謝瓊琚。


    竹青看著不免擔憂道,“姑娘不是說徐徐圖之,怕傷了小郎君心智,又怕毀了您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一點好印象。”


    謝瓊琚冷嗤道,“安氏的死讓他傷心,但他尚且彷徨,我自然就有所顧忌,想著慢慢彌補。但是賀蘭敏殺了賀蘭幸,嫁禍給我,欲釜底抽薪讓阿梧恨毒我,那我還有好顧忌的!放哪處他都恨我,我還不如接回來的好!”


    接回阿梧的當晚,賀蘭敏自然趕來了主殿,甚至她還集結了人手在千山小樓外。


    謝瓊琚將她引入屋內,沒有旁人,隻此二人。


    將同竹青說的話盡數與她說。


    賀蘭敏笑道,“無需多久,阿梧還會回我處。而你,便是阿郎也保不住你了。你會永遠失去他們。”


    “阿母何意?”謝瓊琚笑了笑,卻還是蹙眉看她。


    “就是話上的意思。”賀蘭敏冷哼道,“你濫用刑罰,殺死罪不至死的小兒。於私,令阿梧痛失手足,他恨透了你。於公,幸兒乃我長兄之孫,我已去信於他,他和他兒得信皆心緒起伏、一蹶不振而病倒,左翼軍主將不安,如今那處兵甲不發,非阿郎棄你方肯發兵!這一切,皆是你之過!故而,我來此,不是同你爭奪阿梧的,是讓你自寫下堂書,莫讓阿郎為難!”


    謝瓊琚看著賀蘭敏,“阿母幾時收到的信?”


    “回信尚未至,但總歸是這個局麵。當年阿郎隨你遠走,乃是在這門院之中。如今他尚在最前線,諸將環繞,三軍排列,你看他怎麽走?退一步講,你不是愛他嗎?他已為你付出良多,想來今日你不會再讓他為難!”


    “我若是阿母您,現在趕緊修書一封,讓家兄聚兵殺敵,莫要懈怠。”謝瓊琚拿出昨日賀蘭澤的來信,遞給賀蘭敏。


    賀蘭敏閱來,眉宇越驟越深,隻起身直指謝瓊琚,“這、這怎麽可能,你……”


    “我和郎君都應該感謝阿母此計。本來出征前,郎君就是要調幽州和冀州兩處的兵甲前往戰場,但是你賀蘭氏為奪軍功,多占功績,非要將家眷作兩處安置,如此拖住公孫纓和宋淮的手腳,不讓他們建功立業,不讓郎君培養新血液。郎君感念昔年養育之恩,想著來日方長,遂忍了。可是您,今日竟然為了與我掙奪阿梧,行如此昏招。”


    謝瓊琚歎了口氣,“賀蘭幸被你火化當日,我便猜到你這一箭雙雕的計策,遂讓霍律快馬傳召的公孫纓和宋淮,是故他們早早入了中線。既然大舅父不願發兵,這份功績且讓給旁人吧!”


    “不可能,你、你如何有傳軍令的權利!”賀蘭敏依舊難以置信。


    “有何不可能?”謝瓊琚笑道,“郎君離開前,給了我一封蓋過他帥印的空白文書。原是給我自保所用。”


    “他護我,我亦護他。”


    二月天,夜色昏沉,不見星月。唯有殿中燭火搖曳。


    “你把人手都調走,這東境邊關怎麽辦?三百裏外便是高句麗!”賀蘭敏在幾經崩潰的意識中撿回兩分神智。


    “所以,阿母與其有空在此同妾爭家長,聚集人手欲要謀奪妾的性命,不若在郎君兵甲來接我們之際,將他們都推去城樓,護好邊防!”


    謝瓊琚看了眼殿外天色,和高舉的火把,揉了揉眉心道,“阿母請回吧,來日歲月如何走,還望您好生思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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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晉江首發


    ◎孤來兌諾,接卿入長安,盛娶之。◎


    南據秦嶺, 北塞黃河,關在穀中,深險如函, 函穀關以此得名。


    長安城中的天子齊準之所以在兵力隻有十二萬的情況下, 棄守而攻,一來是為了鼓舞士氣,企圖心戰上得半分贏麵;二來則是因為據守著函穀關這處天然屏障。


    也確實如此,去歲賀蘭澤迎戰前來,其實未曾遇上主力, 齊準將良將精兵都聚在了函穀關,以逸待勞。


    隻是實在沒想到,賀蘭澤兵甲勞乏是有,但行軍之快遠遠超過齊準的預計,使之根本來不及按照群臣所言的邊守株邊酬兵。


    不過八個月,便連洛陽城都丟了。


    去歲臘月間, 賀蘭澤在攻占虎牢關後,待轉年正月, 雪霽雲開,三軍能行, 便發兵洛陽。


    彼時領軍而去的乃其三舅父賀蘭敕。


    奪取洛陽城的這塊肥差,賀蘭氏一族早早盯上, 原也是賀蘭敕最早在自家內部提出。


    然賀蘭敦父子表示, 洛陽城乃入長安的最後一座城池, 堪稱副都。縱然按情報所示,城內糧草不足, 城池未修。但敵軍亦是曆經兩月修整, 說不定會在此定會暗伏重兵, 賀蘭氏軍功尚足,沒有必要再這般冒險。這般行徑也著實不太好看,且待賀蘭澤提出,若他無有旁人擇選,便再自薦不遲。


    然賀蘭敕則表示,他要以此戰一洗兵敗九皇河和錯失援軍雲中城之舉,故而勢在必得。於是麵對著賀蘭澤亦是如此提出。


    賀蘭澤並無多言,按下原本備好的人選,遂準他領軍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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