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貓貓頭紙鳶往謝硯之手中一塞,眼睛又彎成月牙兒的形狀。


    “這下全靠你了,記得放高些!把那些妖裏妖氣的紙鳶統統都給壓下去!我們貓貓頭就是最棒的!”


    謝硯之鄭重其事地接過顏嫣手中貓貓頭,不辱使命地將它放飛到最高處,在一眾妖豔賤貨紙鳶中殺出重圍。


    貓貓頭紙鳶越飛越高,越飛越高,仿佛要穿透蒼穹。


    樂不可支的顏嫣在一旁使勁鼓掌。


    可捧哏這等事也是需要體力來做支撐的,鼓掌鼓累了的顏嫣,自顧自地坐在草地上,看著那片天,看著那個人。


    謝硯之身量又比前些日子拔高不少,以前的衣衫都短了,不能再穿。


    他新製的衣裳清一色都是紫,或是濃墨重彩的絳紫,又或是清新淡雅的雪青與薄藤。


    自古寺避雨那日之後,他似乎愛上了穿紫衣。


    顏嫣倒也不覺別扭,比起那抹淡淡的月白,紫色才襯他。


    顏嫣想,世間大抵再也尋不出比謝硯之更適合穿紫衣之人。


    巧得是她最愛的顏色也是紫,不是因為謝硯之,僅僅因為顏璃,因為顏璃留下的那株紫藤花樹。


    顏嫣猶在盯著那片天發呆。


    倏忽間,謝硯之握線軸的手一頓,紙鳶脫線,不知飛向何方。


    藏在謝硯之體內的銀針又開始作妖了,滅頂般的痛迫使他發出一聲悶哼。


    他竭力把即將洇出唇齒的血咽回喉嚨裏,挺直背脊,轉身對顏嫣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撿。”


    顏嫣胡亂飄飛的思緒終於回籠。


    她剛想說:別去,反正到最後都要被剪斷線。


    從前,她總是舍不得將那滑稽的貓貓頭紙鳶放飛,因為,那是“硯之哥哥”與她一同做的。


    如今這個,她依舊舍不得,可它既已脫線飛走,也挺好的。


    顏嫣道:“就讓它飛走罷。”


    謝硯之卻像沒聽見,轉身便走。


    他走得格外匆忙,幾乎是用跑。


    甫一離開顏嫣視線,溫熱黏稠的血便已順著唇角流出。


    仿佛有千萬隻蟲蟻在同時啃咬他的筋脈,又好似有人拿刀在一根一根挑斷他的筋骨。


    無法用言語來形容的痛深入骨髓,他挺得筆直的背脊一點一點彎下去,眼看就要栽倒在地,藏身於暗處的影快如鬼魅般衝出來,將他扶住。


    這些天來,影一直沒離開,始終守在謝硯之二十米範圍內。


    也正因如此,他才會親眼目睹謝硯之的身體在一步一步惡化。


    十日前,他至少還不會痛到吐血,偶爾有血絲,也是被他自己咬破的。


    如今這血就跟不要錢似的,說流就流,說噴就噴,影看得心裏著實不是滋味。


    有些話縱是不該由他來說,他仍忍不住說出了口。


    “公子!您若再不回去……怕是,怕是……”


    謝硯之聞言,緩緩搖頭:“無妨,這點痛我尚且能忍。”


    他絕無可能在這個節骨眼回去。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自己如今的身體狀況,至少還能再撐三個月。


    三個月能做太多事,倘若現在就回去,必將功虧一簣。


    思考間,謝硯之又緊緊攥住那枚相思子,力道之大,幾乎要將其碾成齏粉。


    況且,他還有件尚未完成的心事。


    話是這麽說,可瞧謝硯之如今這副模樣,怕是一點都不輕鬆。


    白到近乎透明的額角上青筋根根爆起,冷汗亦如流水般淌過麵頰,簡直觸目驚心。


    可影知道,自己根本勸不動謝硯之。


    他一貫對自己狠,向來都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也正因如此,影才會選擇效忠謝硯之,否則,光憑一個“救命之恩”,還真不值得他替一個十五六的少年郎賣命。


    又過近半炷香時間,那波毀天滅地般的痛感方才有要消逝的跡象。


    謝硯之麵色終於恢複正常,他不緊不慢抹去蜿蜒在唇角的血跡,推開影,勉力站起,爾後,抬眸,看向某個方向。


    風自西北方吹來,掀起謝硯之鬢角的發。


    一望無際的蘆葦蕩在風中簌簌作響,影順著謝硯之目光望去,盯著風來的方向,大聲嗬斥道:“何方鼠輩?還不速速滾出來!”


    他尾音才落,一個裹著黑鬥篷,渾身上下遮得密不透風的男子赫然現出身形。


    那男子身形修長,縱是打扮成這副鬼樣子亦難掩其風姿,正是那失了智的老白臉——付星寒。


    付星寒深諳“反派死於話多”的人生真理,甫一現身,便對謝硯之發起進攻。


    他是為取謝硯之狗命而來,這一擊拚盡全力,不敢有半點保留。


    “砰——”


    隻聞一聲巨響,謝硯之身後碧波萬頃的洞庭湖驟然掀起丈餘高的波浪。


    被浪卷上岸的魚蝦俱已炸裂,化作肉泥散開。


    位於靈力波中心位置的謝硯之卻仍好端端地杵在那裏。


    不僅如此,連他身邊的影也都毫發無損,二人排排站,神色有些許迷茫,表情困惑,很是費解,這位大叔究竟在做什麽?


    付星寒雙目圓瞪,不敢置信地盯著自己的手。


    “怎會如此?”


    不信這個邪的付星寒再度結印,對謝硯之發起進攻。


    他這次是鐵了心要謝硯之的命,撇開柳月姬,他這輩子最恨的便是謝硯之這個狗東西!


    同樣被柳家女選中,他與他卻是截然不同的宿命。


    憑什麽謝硯之就能得以掙脫,而他,從始至終都要活在柳月姬的陰影之下?


    更別提,謝硯之這狗東西對他做得那些破事。


    他縱是將謝硯之千刀萬剮,都難解心中之恨!


    既如此,付星寒好不容易才等來這個機會擊殺謝硯之,又怎會輕言放棄?


    一擊不成沒關係,還有第二擊,第三擊,總之,不論如何,他都要讓謝硯之死!


    潮濕的水汽拂過麵頰,這次,洞庭湖上已然掀起數十丈高的駭浪。


    修士想殺凡人何其容易?就算炸不死謝硯之,光是這個水量,都足矣要他的命。


    一切發生得太過突然,謝硯之與影根本來不及時躲避。


    眼看那滔天巨浪就要卷上岸,有一人踏波而來,素衣墨發,恍若謫仙。


    時間亦被定格在這一刻。


    不斷向前翻湧的浪花像是突然被人凍住。


    兩息過後,全都“嘩嘩嘩”向後傾倒,霎時間,風起雲湧。


    在湖畔放紙鳶的凡人也都紛紛意識到不對勁,慌不擇路地收拾東西逃命。


    百米開外的顏嫣見此場景,再也坐不住,連忙起身,往謝硯之方才消失的方向奔去。


    無數被湖中異象嚇跑的行人在往顏嫣所在的方向湧來。


    她與一張又一張陌生麵孔擦肩而過,她無意識地放緩步伐,一張一張地去端視他們的臉,卻無一是她想之人之。


    某個時刻,她看見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人正是混跡在人群中逃命的付星寒,他目光不其然與顏嫣對上,二人皆是一愣。


    未等顏嫣反應過來,付星寒便已隱入人群,消失不見。


    比起柳月姬與謝硯之,他對顏嫣倒稱不上是恨,好歹她也是顏璃留下的唯一骨肉。


    故而,他也從未想過要顏嫣死。


    更別說,付星寒如今正在爭分奪秒地逃命,壓根抽不出時間來搭理顏璃。


    踏浪而來的那白衣人可不是籍籍無名之輩。


    此人名喚容鬱,修為深不可測,既是玄天宗現任掌門,亦是當之無愧的六界第一人。


    付星寒若落入容鬱手中,被其知曉,是他在此興風作浪謀害一個凡人。


    身敗名裂是小,隻怕要被其挫骨揚灰。


    縱是在逃命,付星寒仍未放棄思考。


    他想破了頭都想不明白,自己為何傷不了謝硯之。


    更匪夷所思的是,他竟連謝硯之身邊那個影衛都傷不到?


    難不成……又是所謂時間的法則在限製他殺人?念及此,付星寒後牙槽咬得咯咯作響。


    他若不弄清個中緣由,隻怕會瘋魔得愈發厲害。


    此時,恰好迎麵走來一路人,在用奇怪的眼神打量裹得密不透風的付星寒。


    付星寒一個眼刀掃去,喉嚨裏發出“嗬嗬嗬”的怪笑。


    路人被嚇得一激靈,罵罵咧咧道:“有病啊你!”


    尾音才落,那路人便“砰”地一聲炸開,屍塊散落一地,死相無比淒慘。


    付星寒神色陰鷙地收回手。


    原來,他能殺人。


    既不是時間的法則在限製他,為何他偏偏就殺不了謝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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