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 到最後, 她還是成了汝南周家的少夫人。


    周公子口口聲聲說是傾慕於她, 她卻比誰都清楚, 他娶她, 不過是圖她與魔尊夫人顏嫣的交情。


    折騰了這麽多年,到頭來, 她還是承了謝硯之的情。


    成婚後的這些年,她與周公子說好聽點是相敬如賓, 說難聽, 不過是各取所需。她曾以為這就是自己想要的,並絕不會動搖。


    可隨著時間的推移, 她竟也開始期盼曾讓自己嗤之以鼻的愛情。


    隻不過, 她從未將希望寄托於周公子身上, 他既在外夜夜笙歌,她又何必為他守節?他們本就是各取所需,誰也沒有對不起誰。


    是以,她背著自己名義上的丈夫,在與人書信往來。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是何人,日日盼著他的來信。


    有時候他的信能洋洋灑灑寫上數十頁,有時候他信中隻有寥寥數筆,或是說秋日裏的第一朵山茶花開了;又或是說昨日的風裏染著淡淡月桂香,並在信中附上他從枝頭折下的桂枝。


    那些染著不同花香的信箋點亮了她一眼便能望到頭的人生。


    直至今日,她方才明白,情愛一字竟是這般令人沉迷。


    周笙生說這麽多,無非就是想勸顏嫣莫衝動,定要慎重而行。


    顏嫣隻是笑笑,淡聲道:“你或許也該聽聽我這些年的經曆。”


    “十六年前我因食帝流漿而提前化形,自那以後,失去記憶的我便以妖的身份在哀牢山上活了整整十六年。”


    “有無愛魄與我而言並無半分區別,相反,我上一世所缺失的統統都在這十六年裏補回來了。”


    “哀牢山上的一切都很好。”


    “我喜歡這裏的每隻妖、每棵樹、乃至每塊石頭,隻可惜這一切都是建立在有大妖庇護的基礎上。”


    “而今,一手將我養大的大妖錦羿已然隱世,我理當從他手中接過重擔,守住我所珍惜的一切。”


    “你當年說得對,我的確是不該意氣用事,就這麽殺了謝硯之又有何用?我該做得,是利用他往上爬,是借他之手去做以我之力無法做到之事。”


    “我不會再逃避,我會好好留在他身邊,直至……將他蠶食殆盡。”


    她與謝硯之的博弈從未結束。


    聽說過斜葉榕嗎?初期看似柔弱無依,小心翼翼寄生在高大的喬木上,一點一點吸食其養分,來壯大自己的根莖。


    待它長成牢籠的形狀,將那喬木牢牢包裹住,被絞殺成功的喬木消失得無影無跡,而斜葉榕卻能屹立千年不倒。


    顏嫣從來就不是無根的菟絲子。


    她是能絞殺喬木的斜葉榕。


    她當過人也當過妖,除卻壽命不同,她不覺得做妖和做人有何區別。


    唯一的區別,或許也僅僅是,生而為人的她在這世間已無半點牽掛,生而為妖的她卻需撐起一整個山頭。


    這一刹那,她已然做好取舍。


    她要以妖的身份繼續活下去,也就是說,大概率會站在周笙生與江小別的對立麵。


    之所以說是大概率,因她活了兩世,既知妖族的不易,又不似恢複記憶前那般憎惡人修,雙方的立場她皆能理解,如若可以,她願天下太平再無紛爭。


    隻是,這一切從來都不是她說了算。倘若真有一日,人族與妖族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她定會選擇妖族。


    前世種種,不論是對謝硯之的恨,還是與昔日友人的情誼皆已淡去,這是她從未預想過的結局。


    也是,世事無常。


    莫說轉世為妖的她,就連小白與阿笙都不複從前模樣。


    顏嫣掛斷傳訊玉簡,收回胡亂飄飛的思緒,開始思考當下。


    而今的她無比渴望力量,無比渴望變強,無比想讓妖族走出逼仄的十萬大山,去外麵的世界看看。


    而這一切,都需借助謝硯之的力量方才能實施。


    顏嫣在床上輾轉反側大半宿,終還是決定起身去找謝硯之,盡早把計劃落實。


    她找到謝硯之已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彼時的謝硯之正在哀牢山與須萸山交界處的廢墟上挖坑種樹。


    毫無疑問,他又將從顏嫣那兒受的氣盡數算在錦羿頭上了。


    當謝硯之埋好第貳佰零叁個錦羿,哦不,貳佰零叁棵樹時,顏嫣猝不及防出現在他眼前。


    月色皎潔,如水的月華在她發間流淌,她細伶伶立在那裏,美得不似人間客,看得謝硯之心間發顫。


    他將鏟子往身後藏了藏,濺在衣上的泥漬卻無所遁形,這使得他有些許心慌,惴惴不安地拿眼角餘光去偷瞄顏嫣。


    好在她並未注意到這些細節。


    慶幸的同時,謝硯之心中難免有些失落。這種感覺很矛盾,既不想讓顏嫣瞧見他不完美的一麵,又盼著她能主動發現那些不甚明顯的細枝末節。


    他清了清嗓子,故作淡定地問道:“這麽晚了,你怎還不睡覺?”


    顏嫣既有求於他,態度自是得尋不到半點錯處,她眼尾掃過那一排排被謝硯之新挖出來的坑,笑道:“你不也沒睡?”


    語罷,她直勾勾盯著謝硯之。


    銀白的月光落在他身上,真真當得上風華絕代四字。


    他不一定是這世間最好看的男子,卻一定是最符合顏嫣審美的男子,從初見至今,曆經兩世都未看膩。


    謝硯之亦目不轉睛盯著顏嫣看。


    他神色向來很淡,喜怒不形於色,此刻亦如此,哪怕他那顆心早已亂了,麵上仍不顯露分毫。


    他在這片寂靜中凝視著顏嫣,沉默半晌,忽道:“夜深露重,仔細著涼。”


    “等等,你別動。”他尾音才落,顏嫣突然踮起腳尖靠近,抬手擦掉濺在他鼻尖的泥點。


    此刻的她離得很近,清淺的呼吸灑在謝硯之唇畔,與他交纏。


    謝硯之整個人都已僵住,心跳如鼓,幾乎就要衝出胸腔。


    顏嫣仍是一副從容自若的模樣,仰頭望著他笑:“怎這麽不小心?”


    雙目含笑,眉眼彎彎,沁著蜜般的甜。


    說話間,她離得愈發近了。


    謝硯之稍一低頭,便能觸碰到那兩瓣飽滿的唇。


    他竭力穩住心神,避開她的目光。


    語氣亦有些許生硬:“這麽晚了,你來找我是為何故?”


    幾乎在他尾音落下的那個瞬間,顏嫣便離開了,縈繞在他鼻端的草木香亦隨之散開,他心中瞬間空蕩蕩的,又覺她離自己未免太遠了些。


    他轉動脖頸,下意識用雙眼追逐著顏嫣。顏嫣仍在望著他笑,隻是這笑容裏帶著幾分疏離,好似一切都回到了原點。


    謝硯之心中說不出的躁。


    想做些什麽讓她回到自己身邊。


    尚未來得及行動,下一刻,卻聞顏嫣道:“嵐翎曾留下一本對女子裨益極大的雙修功法,你可願與我共修?”


    “轟——”


    謝硯之耳畔好似響起了一聲驚雷。


    空氣瞬間凍結。


    許是過了十息,又或許是過了整整二十息。


    長久的緘默無端使人感到壓抑,他那雙冰冷的琥珀色眼睛死死盯著顏嫣,隱隱帶著幾分駭人的壓迫感。


    “若沒記錯,我記得顏姑娘你有個名喚錦羿的未婚夫。”


    從阿顏姑娘到冷冰冰的顏姑娘,他這顯然是又生上悶氣了。


    顏嫣不禁在心中想:論矯情,誰都不如你謝硯之,都已經死纏爛打近半年了,莫不是現在才想起她有婚約在身?


    顏嫣都不想搭理他了。


    他自個倒是氣得挺上頭,也不管像個莊稼漢似的亂刨地是否會損他在顏嫣心中的形象,不消片刻,又挖了十來個能埋上好幾人的深坑。


    坑挖完了,樹栽下了,氣也消了大半,他終於丟下鋤頭,去看顏嫣。


    語氣依舊冷得能凍死人:“理由,我需要一個你大半夜跑來勾引我,哄我與你雙修的理由。”


    他嗓音越說越冷,連帶看顏嫣的目光都透著徹骨的寒意。


    “你與我分明還算不得熟悉,自是不可能突然就愛上我,與其拐彎抹角地哄我,倒不如直接說明來意。”


    顏嫣:“……”


    搞半天,是在糾結這個。


    倒也不怪謝硯之防賊似的防著顏嫣,上一次被顏嫣勾引,他不就被灌醉送給須萸山山主了麽?


    誰知她這次又打算整什麽幺蛾子?


    況且謝硯之此人自尊心極強。


    能做到這種程度已是極限,絕無可能在明知顏嫣心中無他的情況下,做個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玩物。


    顏嫣摸摸鼻子,決定好好解釋一番:“是這樣的,我太弱了,想變強,偏生我這資質又略差,靠自己很難有所突破,雙修無疑是條捷徑,而你,又無疑是最合適的人選。”


    聞言,謝硯之垂下了眼簾,他像是在竭力忍耐著什麽,好半晌,才冷著臉道:“僅僅是因為合適?”


    “所以,隻要你覺得合適,誰都可以?”


    顏嫣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不懂謝硯之又在抽哪門子的風,很是苦惱地撓著下巴敷衍他:“倒也不是……”


    “比你醜的不行,身段不如你的也不行,修為低於你的更是不行……總而言之,你是最佳人選。”


    謝硯之仍不死心,麵色又冷了好幾分:“僅僅是因為這些?”


    顏嫣已然失去耐心,不懂他在糾結個甚,這種事他又不吃虧,該占的便宜統統都占了,還在這兒沒完沒了地嘰嘰歪歪,真是煩死個人!


    “你既不願意,我去找別人好了,條件雖不如你,湊合著倒也能用。”


    顏嫣說完就走,不給謝硯之半點反駁的機會:“你好好考慮,希望明早能給我個答複,這樣,我也能有充裕的時間去找別的男人。”


    謝硯之究竟是何反應,顏嫣已不得而知,總之,遭罪的又是青冥。


    青冥本還躺在床上睡得好好的,冷不丁覺得身上發寒,凍得他一哆嗦,猛然驚醒,目眥欲裂地瞪著立於床畔的那道黑影。


    尖叫都已卡在青冥嗓子眼了,下一瞬,淌入窗的月光照亮了那人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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