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紅珠瞧著如今氣?息沉穩,說話清晰又機敏的黎丹姝,不由沉默一瞬,而後再次驚歎上清天的醫術。


    ——不僅治好了黎丹姝的眼瞎,竟然連腦子都治好了,居然看得出魔域生?變!


    紅珠向來都希望黎丹姝能自立,如今她表現的冷靜,紅珠眼中隻有讚賞。


    她再也不遮掩,痛快道:“不錯,石無月背叛了魔域。”


    黎丹姝不解:“背叛了魔域?可他不是魔尊嗎?”


    紅珠冷笑一聲:“對,從前大?家?覺得他能帶著大?家?出去搏出一條新路,所以尊他為?魔尊。可如今他已經?忘了曾經?應允過魔域的,為?了盡快修成他的魔神體,他命令淵骨捉魔。”


    黎丹姝不明所以:“捉魔?淵骨不是一直都在捉魔嗎?前東南西的城主,都是他殺掉的。”


    “這次不一樣!”紅珠咬牙切齒,“因爭權奪利而搏殺,死了隻能算自己技不如人。可如今魔域已然穩定,四方盡皆臣服,沒?有人反抗他,甚至所有人都甘願當他麾下戰士,隻等?他康複率眾殺出——”


    雲裳聽到這裏,睜大?了眼,她從不知道石無月在魔域還策劃著這麽可怕的事情,忍不住發出一聲驚呼。


    然而寄紅珠與黎丹姝都沒?有空管她。


    寄紅珠恨極:“他在以同族神魂煉鼎。我自認不是好人,手上冤魂無數,卻也看不下去他命淵骨做的事——”


    寄紅珠有些說不下去,她抬手一揮,直接將記憶傳給了兩人:“你們自己看吧。”


    黎丹姝便以寄紅珠的視角,看見了這些時日?在魔域發生?的事。


    正和她想的一樣,紅珠在魔域日?理萬機,甚少有功夫理會?她。這些時日?也不怎麽尋她,更是因為?諸事繁多。


    紅珠看著桌案上一遝密件,瞧著上麵的信息忍不住皺起了眉。


    “南域蜃妖、鳥妖疑似滅族,西方煉陽城一夜城亡,東城主失蹤。”寄紅珠看著奏報,嘴裏罵出聲,“這都是什麽胡說八道的東西!”


    魔域穩定至今,雖說各族仍會?為?了爭奪資源而有些小摩擦,但?看在金殿的份上,到底不敢大?動幹戈。滅城、滅族之事,已快有五十年未曾發生?過了。紅珠收到這樣的奏報,第一反應當然是下麵的人在胡搞。身為?金殿主事人,她甚至都沒?有得到任何預兆——這些地方哪兒會?這麽容易出事。


    紅珠第一反應是要責罰奏書的斥候,然而她慣來是個?喜歡錘死證據再行動的性格,便決定先從召見東城主起。


    她吩咐信使:“招東城主來見我,立刻。”


    信使領命而去,按照距離來算,紅珠最遲應當在明日?便能看見東城主,然而直到第二天過去,信使和東城主都沒?有回來。


    紅珠是個?對危險感覺很敏銳的人,她原本?對奏報嗤之以鼻,在這一刻卻感到了不對勁。於是她沒?有驚動任何人,親自去了一趟南域。


    南域城主見了她,恭維話自是不斷。聽她問起蜃妖,竟也好像不知下落。


    南城主道:“這些家?夥也是懶了,該送來上貢給您的霧生?花已遲了三日?,紅珠大?人稍等?,我這就命人去拿他們來問。”


    紅珠聽到這裏,心中微沉。蜃妖最是膽小,絕不敢做出延交貢品這樣的事來,若是南城主沒?有私吞,那蜃妖必是出事了。


    她在南城主處等?了半日?,等?來一句——蜃妖似乎舉族搬遷了。


    南城主大?怒:“他們定是為?躲避責難!紅珠大?人放心,我必將他們盡數抓捕,殺上幾?個?,以儆效尤!”


    紅珠麵色陰沉,她沒?空再理會?南城主,轉而便去了鳥妖的棲息地。


    與蜃妖不同,鳥妖在魔域尚且有一席之地。他們種?族中還保留著上古時期遺下的珍貴血脈,沒?過一兩百年,總會?出現一兩位能問鼎一方的強者。如今這代鳥族的強者是一隻金烏,紅珠本?想要去見她,卻發現鳥族的棲息地裏竟一隻鳥也沒?有。


    紅珠後來沒?再去煉陽城,她已隱約察覺到不對了。


    她即刻回了金殿,要召見奏報者。下屬領命尋了一圈,最後報:“斥候不曾回金殿,奏報不知從何而來。”


    紅珠就是傻子,也知道斥候一定也出事了。他出事前做的最後一件事,定然就是送這些奏報。


    紅珠察覺事態緊迫,偏這會?兒月珠亮起,她實在沒?空理會?黎丹姝,匆匆將月珠握在手裏,便去尋了淵骨。


    淵骨似是出門剛歸。


    紅珠踏進他的大?殿時,正好見到他在擦他的那把塵霧。


    紅珠不疑有他,直接報告道:“淵骨大?人,魔域出事了。蜃妖、鳥妖滅族,煉陽空城,東城主失蹤,還有我的斥候和城主——”


    紅珠那時判斷:“魔域極可能溜進了上清天的蟲子,他們妄圖阻止我們跟隨魔尊出擊!”


    寄紅珠說得急切,她隻求淵骨趕緊給個?決斷,通知石無月,好讓她可以率軍大?張旗鼓地全魔域搜尋上清天的蟲子。


    然而淵骨卻仍是一副不急不躁的樣子。


    他甚至懶得給紅珠一眼,在安撫了自己的刀後,見紅珠還執著的不肯走,方才說了句:“不是上清天。”


    “不是上清天?”紅珠驚愕,她不讚同道,“不是上清天還有誰敢在您威下的魔域生?事?”


    魔族是最會?趨利避害的,淵骨那把刀已震懾了魔域數十年,在他刀折之前,魔域有誰敢放肆?即便是寄紅珠,在深知自己不敵的情況下,不也忍耐著做了他這麽多年的下屬。


    大?概是覺得寄紅珠多少幫過他,淵骨看了她一會?兒,還是給了她答案。


    淵骨淡聲道:“是我做的。”


    紅珠起初以為?自己聽錯了,回過神後,聽到這話差點踏上淵骨的寶座。她深吸一口氣?,不明白問:“為?什麽?蜃妖孱弱、鳥妖臣服,煉陽城更是遵從魔尊,如今的東城主也是魔尊親封——”


    她倒是知道淵骨不會?主動做這些:“魔尊為?什麽突然要對付他們?”


    淵骨沒?有回答,他居高臨下地望著紅珠。


    紅珠在他的視線下冷汗津津,可她還是執著問:“我希望魔尊給我一個?解釋,畢竟當年我攜北方齊齊投奔時,魔尊曾應允過,會?讓我見到一個?統一而強大?的魔域。”


    見紅珠不肯退下,淵骨在沉默片刻後,終於開?了口,他說:“他的目的沒?有變過,剩下的,你也不必知道。”


    紅珠不甘:“淵骨大?人!”


    淵骨不願再開?口,他冷冷看向紅珠時,即便是紅珠,也心生?怯意。在那一刻,紅珠竟然想到了黎丹姝曾說過的話,黎丹姝說男人居心叵測,最會?爭寵,是決計靠不住的。紅珠看著淵骨,頭次覺得黎丹姝說的或許有道理。


    淵骨莫名大?開?殺戒,卻又不說緣由,誰知道是他的意思還是魔尊的意思?


    搞不好他其實走火入魔了,這些都是他犯下的罪!


    於是紅珠做出了她第一個?愚蠢的選擇:“我要麵見魔尊!”她目光灼灼盯著淵骨,“勞煩大?人轉達!”


    淵骨沉沉地看著她。


    他的眼裏似乎有情緒,又似乎什麽都沒?有。他最終說:“我勸你不要。”


    紅珠那時不明白這是這把刀最後的仁慈,她嗤笑道:“大?人總不會?連轉達都不願了吧,魔尊閉關前可是交代過您,不可盲塞他的耳朵。”


    淵骨見紅珠意誌堅定,不再多言。


    他帶紅珠去見了石無月。


    紅珠踏上三月窟時還有些恍惚,她有些不甘相信淵骨真?的會?帶著她來。他甚至沒?有殺她滅口,將她帶到三月窟後,就轉身離開?了。


    淵骨離開?,紅珠的心稍許放開?一半。


    她也不傻,並不是毫無準備的就跟著淵骨來了。自從發現戰神遺骨能劈開?封印後,紅珠也在一直尋找,如今她也有一把以戰神骸骨製成的小刀。


    那會?兒她還在想,如果淵骨真?要動手,有戰神遺骨加成,她也並非毫無一搏之力。然而萬萬沒?想到,她最後用這把刀竟不是對抗淵骨,而是逃命。


    第87章


    石無月從三月窟走出時, 紅珠差點未能在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他似是閉關有成,不再是一團黑霧了?,他重新有了?形體。


    她見過石無月很多次, 從他尚且具備形體到他舍身鍛魂, 她自認算是魔域裏最了?解石無月的人?之一。然而時隔數十年, 再次見到石無月,紅珠卻有了?一種陌生?感。


    從三月窟走出的黑袍男人?與常人不太一樣——紅珠發現, 在三月窟這唯一有日光傾斜的寶地, 石無月踏在青草上, 珍貴的陽光如海浪般自他身後湧出,他的身前卻沒有影子。


    紅珠看?著自己斜斜落在地表上的淡影,極為詫異地又看?了?眼石無月。她這一眼看?得很仔細, 她發現了石無月沒有影子的原因。


    那?些湧動的光如同射入了?一座瞧不見底的生?洞, 全部被在碰上石無月的那?一刻被吞噬殆盡。這也是他明明立在光前,紅珠卻依然?能看清他每一寸發絲的原因。


    拋棄了身體的魔尊重新擁有了形體,隻是他的形體好像並不在實處。


    紅珠不曉得魔神之體的秘密, 那?會兒隻能這麽推測著。


    許久都是一團黑霧的石無月對自己重新擁有了形體一事十?分滿意, 他甚至為此原諒了?紅珠覲見的失力, 隻當她是過於驚歎。


    石無月含笑道:“紅珠, 我的愛將,你識不得我的模樣了嗎?”


    紅珠恍然?回神, 她即刻下跪告罪, 同時道:“不, 屬下隻是懾於尊上威儀,一時忘我, 還請尊上贖罪!”


    重見石無月人類的模樣,她確實一瞬驚神。


    作為曾經令黎丹姝迷戀到犯下大錯的人?, 石無月確實有著一副極佳的相貌。他皮膚很白,頭發烏黑,五官柔和。一雙劍眉端是剛剛好的弧度,既不會顯得過於鋒銳、也未曾失了?英氣。尤其是他還有著一雙永遠含笑的眼睛,漆黑如墨,遠如深海。


    每當?石無月用這雙眼睛凝視著誰時,被他凝視著的人?總容易產生被重視的錯覺。他又喜歡微微提著唇角,旁人便更難對他提起戒心。


    他長得像極了?一個好人?,如果不是周身氣?息太過陰冷,他眼中的笑意也永遠不達深處,誰都會將他當?做一名梅蘭君子。


    好在紅珠看?人?從不看?皮相,她與石無月共事,深知此人?惡毒狠辣的心腸,菩薩皮貌是他用以處世的表象,漆黑長袍才是他行事的準則。


    如今他軀體生?異,那股陰冷感更是揮之不去,配上他擁有的菩薩像,更是顯出詭異,令人?多看?一眼,便覺通體生?寒,好似正直麵什麽可怕至邪之物,本能想要逃避。


    這麽多年?來,紅珠麵對石無月或有懼怕,但從未有過這樣恐懼的感覺。她跪倒在地,請罪是一方麵,想要克製住自己的害怕也是一方麵。


    她懼怕著如今的石無月。


    好在重新凝結了?身軀,石無月心情確實極佳。他揮了揮衣袖,免去了?紅珠的刑罰,同時道:“淵骨說?你求見,看?在這些年你為我夙興夜寐的份上,說?吧,你有什麽想求的?”


    石無月開了?口,壓在紅珠心頭上的恐懼散了一二,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說?道:“……東城主失蹤。”


    提及這事,石無月挑了挑眉毛,他笑道:“這事啊,我知道,是我命他做的。”


    紅珠正欲告狀,忽聽石無月說?上這麽一句,一時竟不知該如何繼續。恍惚中?,她似乎說?了?句:“什麽?”


    石無月對她很寬容,他說:“淵骨是我的代行者,他不會有自主的決議,他的每一次行動必然出自我的授意——紅珠,這些我與你說?過吧?”


    紅珠下意識反駁:“可是——這世上有誰能真的不會有私心?”


    石無月認可紅珠的駁斥,然而他說:“人自然都會有私心,可淵骨算是人?嗎?”


    說出這句可怖的話時,石無月還是笑著的。


    “他隻是我的一把刀,早就被我剔除了情魄愛魂,隻是在活著的東西,哪裏來的私心?”


    石無月說這句時輕飄飄的,落在紅珠耳中?確如山重。


    她嫉妒淵骨能得到比她更多的信任,不止一次地猜過淵骨的來曆,她甚至連石無月的私生?子——這種聽起來就不可信的猜測都有過。她想過那麽多可能,卻從沒有想過——淵骨會是殘缺的、被操縱著的“木偶”。


    他有那?麽強啊!


    這樣的人?,要怎麽被“處理”,才?能成為一把絕對聽話的刀?


    如今石無月說?,很簡單,剔掉他的愛魂情魄,將他禁錮在渾噩無知的狀態,令他茫然?、令他無欲,令他執一命便隻會行一命,令他喪失自我、毫無意識。


    寄紅珠知道石無月是個惡人,她也借他之手做過不少惡事,然?而在這一刻,在聽到淵骨是付出了?什麽才得到了這“絕對的信任”,她還是忍不住的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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