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雋想了想,說:“知道,就是一種所謂的精神控製、情感控製。”


    黎湘又問:“如果你遇到有人這樣對你,你會怎麽做?”


    楊雋:“當然是反抗了!”


    黎湘:“如果你不知道如何反抗呢,怎麽辦?”


    楊雋:“那也不會順從啊,我可以不理他啊。難道他說是就是,他要控製我,我就得聽他的,我可以把這個人屏蔽掉。”


    黎湘笑了下:“那如果這個人對你的控製,你自己都沒有感覺到呢?”


    楊雋愣了一會兒,抓了抓後腦的頭發,說:“呃,這就有點高端了。如果我自己都沒意識到,那從主觀上說就不能叫控製了吧?要是沒有實質性的傷害,我自己也挺喜歡的,那就算了。”


    黎湘先是笑出聲,隨即揭掉麵膜說:“其實可以分辨的,很簡單。”


    楊雋好奇地瞅著她。


    黎湘一邊按揉兩頰一邊說:“如果這個人對你時刻營造一種,你離開他就寸步難行的假象,那麽即便他一句重話都沒說過,還時常讚美你,本質和用心都是一樣的,這就是一種精神上的軟禁。”


    楊雋品了品,有點想法,隨即又覺得不對,怎麽突然提到這茬兒。


    黎湘說,是因為看了《遠山》的劇本,思維裏某一塊區域突然衝破,忽然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這就是好本子的魅力,不是教人思考,而是幫助本就在思考的人,衝破附著在出口的薄膜。


    至於對於沒有這種洞察力的人,就會像是江蘺對牛棚裏那頭牛說話一樣。


    ……


    關於pua的話題,一直延續到晚飯後的劇本會議。


    黎湘還叫了郗望來旁聽,順便給點建議,但郗望表現得很安靜,似乎更願意做聽眾。


    這在黎湘看來是好現象,因為郗望已經在反思了。


    黎湘自己的劇本標注得滿滿當當,各種顏色的筆記,其中有幾個細節她認為可以進一步隱喻精神控製。


    比如江蘺的父母對她的精神打壓和價值否定,當然深山裏的人不會高端那一套,方式都是最直接粗魯的,他們說她一無是處,還好有人看上,嫁過去生個孩子就還算有用,不然連牲口都不如——牲口都會生,若是宰了肉還可以賣錢可以吃。要是她連生孩子都不會,隻進不出,那不就是浪費糧食嗎?


    還有那個多次施暴的男人對她的控製,他說她髒了,除了他誰都不會要,她要是不聽話,他就把他倆的事說得人盡皆知,看她怎麽做人。


    他還問她是不是也挺享受的,說他娘也是這麽過來的,開始不願意,三天兩頭跟他爹幹架,後來不是也服了嗎?


    他娘還告訴他,對她就得這麽幹,多來幾次,知道他的好,就聽話了。而且不要聽女人嘴上說的願不願意,要看行動。依他看,她就挺願意的。


    這些都還隻是表麵上粗淺的比喻,更深的在這座山。


    離開這座山,出去了怎麽活,外麵的世界會不會很嚇人,太陌生了,我不想出去,還是這裏更熟悉,有安全感,哪怕是要經受迫害的安全感。


    這座山是牢籠,也是自己對自己精神上的控製。


    山路再難走,也能走出去,走不出去的是套在精神上的枷鎖。


    再進一步的寓意在許喬身上。


    許喬是大學生,自小衣食無憂,生活在大城市,眼界和思想更開闊。


    然而即便是她,也走不出去這個時代,這個城市,以及這個社會籠罩下來的框框。


    劇本裏有一小部分就是要通過許喬對江蘺的“思維衝破”,去展現另一種女性枷鎖。


    比如,“要做一個成功的人,失敗是可恥的”這樣的灌輸。而這種可恥,是比被人發現坑蒙拐騙所帶來的羞恥感,還要巨大沉重的精神壓力。


    許喬:“我家裏是有房的。還好有房,要是沒有,我都不知道自己該怎麽辦。我肯定沒那個本事自己買套房,可我又不想因為兩個人供房貸相對壓力小一點,在自己的小圈子裏隨便找個男人結婚。不隨便找又找不到,因為沒遇到過喜歡的。哎,我一個朋友說,一想到房價那麽高就立刻沒心氣兒努力了,因為知道怎麽努力都達不到,索性就躺平了,還追逐什麽理想夢想呢,人生就這樣吧,苟著吧。”


    這話題距離江蘺很遙遠,但江蘺很喜歡聽,她努力消化著許喬口中的“天價”商品房,“苟著吧”,這些新鮮的事物和用詞。


    然而這隻是許喬角度的困境之一。


    再具體到性別上,許喬長長地歎了口氣,說:“有時候我會想,讀那麽多書,看到更寬廣的世界到底是不是好事。如果足夠無知,什麽都不知道,就認命的當個生育機器,心裏是不是會更舒服點呢?最好是一輩子都不覺醒,那就不會痛苦。”


    沒有人在見到天空白雲之後,還願意被關進沒有門窗的小房間裏,即便身體關進去了,思想也關不住。


    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是人性本能,如果選擇婚姻是在整體做減法,沒有任何地方的增值,誰會選呢?


    許喬說:“但我還是向往愛情和婚姻的。隻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向往的那種東西存不存在,在哪裏,和誰一起能磨合出來。希望一直都有,隻是不知道如何實現。”


    然而這些都不是許喬最大的困擾。


    正如劇本裏的設定,現在許喬沒有購房壓力,結婚壓力,她的困擾更多的來自精神層麵,如何做人的難題上。


    許喬問:“你知道我最討厭聽到哪兩個字嗎?”


    江蘺搖頭,她對許喬世界裏的東西都是充滿好奇的,即便是許喬討厭的東西,她都覺得有趣,想去擁有。


    許喬看著江蘺懵懂且閃亮的眼睛,覺得有一點欣慰,因為她在城市裏的困擾,到了這個山裏,在江蘺麵前,似乎完全“治愈”了。


    她是從大城市來的,這裏的人都很喜歡她,這是因為人骨子裏的慕強心態。


    許喬說:“就是‘討喜’兩個字。這兩個字帶有嚴重的人格貶低,是一種高高在上帶有強烈惡意的用詞。這個人不夠討喜,你這麽做太不討喜了——這種話我聽了就惡心。難道每個人都要活成討好型人格嗎,生活裏真遇到這樣的人,或者在電視裏看到了,周圍的人最真實的表現就是排斥啊。討好就是卑微,卑微的人沒有人看得起。可是為什麽在評價一個人的時候,要用討喜這樣的形容詞去壓榨對方,給他人強行製定標準呢?我的人生就是為了討你的喜歡嗎,你憑什麽用這兩個字來控製我?你不喜歡我,那你也沒有討我的喜歡啊!你是不是在pua我啊?”


    江蘺抱著雙腿,將頭歪在膝蓋上,專心地聽許喬發泄。


    她並不知道什麽是pua,許喬解釋了她也沒聽懂,隻知道那大概是一種強行灌輸的,違背對方個人意誌,惡意洗腦的行為。


    許喬越說越激動,江蘺卻覺得這一切都很好,許喬竟然可以說出這麽多東西,用詞既深且美,她雖然不完全懂,卻覺得恰到好處。


    許喬發泄了一通,又看向江蘺。


    許喬笑了,江蘺的眼神似乎撫平了她的不平,有一種很微妙的療效。


    “還是你這樣好,什麽都不知道。不知道就沒有煩惱,煩惱都是我這種人才有的……呃,庸人自擾。”


    許喬坐下,聲音放輕了,也不管江蘺是否理解,繼續說道:“最可悲的是,連我自己都在這樣要求別人。我討厭這樣的為人處世,但我困在裏麵掙脫不出來。我衡量一個人一件事的標準,往往也是那兩個字。我對這個世界也有刻板印象——因為他不討我喜歡,所以他不好。我排斥他,討厭他,跟他做對,逮住機會就跟熟人或陌生人編排他的壞話,用盡我所有惡意,將他貶低成我想象中的那種人。別人相信了,和我一起罵,這樣我就爽了,痛快了,我用這種精神勝利法告捷了,我贏了!”


    江蘺仍沒有完全理解,但她隱約感覺到,似乎許喬是有一部分是“清醒”的,這種“清醒”是痛苦的,就像嬰兒衝破羊水後發出了啼哭聲。


    許喬看不起那種行為,卻又無法擺脫,所以她才會說“還是你這樣好,什麽都不知道”。


    許喬說:“你知道嗎,如果你沒有發現自己的無知淺薄,整日沾沾自喜,你會獲得快樂。最可怕的是有一天你發現你的快樂是膚淺的,又無法擺脫這種膚淺。我曾經問過一個關係很好的姐姐什麽是成熟,她說成熟就是不再為他人的肯定而努力,擺脫‘討他人喜歡’的束縛,不被他人的否定所左右,找到自己感覺舒服的生活方式,將心裏最敏感的部分和對外打開的窗口分離開,敏銳的感知力隻對柔軟的東西,而對於外麵那些明槍暗箭隻需要豎起盾牌。”


    在提到這個姐姐時,許喬的眼睛裏也流露出向往,似乎她已經將此作為自己努力的目標。


    這些台詞都是戚晚打磨出來的,改了許多遍。


    導演誇獎台詞意思深邃、優美。製片卻擔心觀眾聽不懂,領悟不到。有深度的東西往往是枯燥的東西,現在很多觀眾習慣了囫圇吞棗,早就不會細嚼慢咽。最好就是給他們簡單粗暴直接的東西,越淺越好,淺就易流通,深就是票房毒藥。


    而黎湘看到台詞,想到的卻是另外一回事。


    就像她也一度想“成為”郗晨一樣,她想這些台詞中的描述或許正是戚晚的向往。


    她是知道戚晚的,如果戚晚足夠“鈍”,也就不至於因為精神困擾而住院,更不要說將敏銳的感知力隻對柔軟的東西開放了。


    人往往就是用自己敏感的柔軟的部分,去對外麵那些明槍暗箭、不堪世俗,受傷是一定的。


    而豎起盾牌,想象容易,做到太難。


    像是戚晚的性格,她隻有去放開懷抱感受世界,才能寫出感性的文字,然而在放開懷抱的同時,接收到的不隻是善意,還有惡意。


    正是因為惡意太多,當一個人偶然受到陌生人善意的表達時,才會心中溫暖,熱淚盈眶。哪怕作為旁觀者,都會為之感動。


    最後黎湘隻是說:“台詞沒問題,再精簡一點吧。許喬的表達會拖慢劇情節奏,放在中段用來緩衝緊張感比較合適。這後麵應該就是命案了吧?”


    戚晚轉向黎湘:“對,這裏是整部電影最溫馨的時刻,等兩個女生交心之後,江蘺就要下手了。”


    黎湘回望她:“我很期待。”


    也不知道為什麽,當聽到這四個字時,戚晚敏銳的捕捉到一絲信號。


    這是一種很奇特的,無法跟他人描述形容的感覺。


    當然,也可能是她想多了。


    而這種不知道是否存在的信號,對她似乎還有一種暗示的力量,像是鼓勵。


    這天晚上,戚晚額外有勁頭兒,甚至可以說是靈感爆棚,她一口氣寫了八千字底稿,想到什麽就寫什麽,內容紛雜看似沒有頭緒。


    然後她又用彩色筆劃出幾塊區域,做了一部分減法,最終挑出幾段可用的東西。


    直到停下來,戚晚手也疼,肩膀也疼,癱軟在椅子上,思路卻仍亢奮著。


    她兩邊耳朵上麵的頭皮還有點發脹,像是有什麽東西在裏麵跳動。


    時間已經淩晨,可她完全不困,她覺得自己還可以再奮鬥兩個小時。


    她起身續了一次熱水,回到椅子上閉了會兒眼,黎湘微笑著說“我很期待”的語氣表情再度浮現。


    而和這一幕一同閃現的還有另外一幅畫麵,兩幅畫麵交織在一起有了重影,卻又好像分外貼合。


    那是一個十幾歲的女生,她也對她說:“我很期待。”


    戚晚睜開眼,困惑了。


    近來偶爾會出現一些幻覺,不知道是真是假,她自己沒有能力分辨。


    可她的病已經好了,這些年沒有複發。


    她並非完全忘記過去,她還記得發病前的高中生活,雖然隻剩下一些片段。


    而她對那些片段的真假判斷,則是來源於一些舊物,比如餘鉞交給她的高中畢業相冊、春遊秋遊留下的一點照片、班級照等等。


    在她的幻覺中時常出現兩個女生,她在照片裏找到了她們,所以她們是真的。


    但她出院以後沒有見過她們,也不知道怎麽樣了,大概還留在林新,或者已經各奔東西。還有一種解釋是,她和她們是好朋友,隻存在她的幻想裏。這也是患有分裂症的症狀之一。


    人真是很奇怪,越是久遠的事越忍不住反芻。


    她最近總是想起其中一個女生,她叫郗晨。


    她很漂亮,性子很平靜,幾乎沒生過氣,對什麽都不太在乎,和她在一起,好像連她都能平靜下來。


    她忽然有點想念她,在創造江蘺這個角色時,不自覺的就將她認知中郗晨的一部分性格代入其中。


    江蘺是許喬的忠實聽眾和樹洞。


    而許喬就是江蘺了解外麵世界的窗口、橋梁。


    戚晚最終沒有繼續趕稿,簡單梳洗後就躺在床上。


    睡意來得很快,夢裏的東西亂七八糟,頭皮依然發脹。


    戚晚喝了一大杯咖啡,打著哈欠走出房間。


    走到公共區域就見到黎湘和製片,楊雋也在旁邊。


    他們說,早上突然接到消息,說是有什麽工作組要來劇組探班視察,劇組要抽出一部分精力去應付,可能會耽誤拍攝進度。


    戚晚有點心不在焉,直到幾人談完事,她也跟著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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