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望點頭,本就不多的困意已經徹底消散:“我原本是想聽你的話老老實實待在劇組,但他讓酒店的工作人員帶消息給我,說小小心不僅骨折了,還高燒不退,一直在喊我。”


    即便黎湘自己沒有生育過,對小孩子也沒什麽愛心,聽到這樣的消息心裏仍不免一緊:“剛才我問過靳尋,孩子已經找到了,正在去春城的路上,這會兒應該到了。那是私家醫院,消息不會流出去的。”


    但靳尋並沒有提到孩子受傷,隻說孩子受到驚嚇,身體無礙。


    郗望:“嗯,我見到劉峰鳴之後才知道小小心根本沒事,劉峰鳴給我看了視頻,他隻是受了點皮外傷,沒有骨折,也沒有高燒。”


    即便是皮外傷,能讓一個母親說出“沒事”二字,足以說明之前他們遭受的一切。


    黎湘:“連自己的孩子都能下去手。”


    其實黎湘並不意外這一點,有暴力傾向的人,會對親人下手更重些,劉峰鳴就是在家暴家庭長大的,他遭到父親毒打,如今又變成和他父親一樣的人。


    郗望忽然說:“其實……小小心不是他的孩子,是我和別人的。”


    黎湘驚住了。


    但她還沒有發問,郗望便繼續說:“那時候我在劉峰鳴的安排下跟三個男人發生過關係,我想劉峰鳴知道孩子是誰,他應該做了鑒定,但他沒有告訴我。其實他並不在乎我們生的孩子是不是他的,除了小小心之外,其他孩子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夭折。小小心是我們拚了命保下來的……”


    說到劉峰鳴,郗望都沒有絲毫情緒,卻在提到小小心時眼眶開始泛紅。


    郗望:“你還記得我說過的那個朋友麽,我、陳熹,還有她,我們就像是真正的家人。”


    說到家人,黎湘心裏有些難受。


    血緣上來說,她們是姐妹,但在情感上,她們之間錯過了太多,永遠無法彌補。


    黎湘點頭:“記得。”


    郗望:“她是被劉峰鳴打成重傷死掉的,那次也是為了小小心。劉峰鳴原本對小小心還算不錯,起碼比其他孩子要好得多,但那天他頭疼,脾氣很差,還喝了酒,小小心哭鬧惹到了他,他就要打他……”


    這之後黎湘隻是聽郗望描述過程,聽得心裏一跳一跳,緊皺的眉心就沒有鬆開過。


    可即便如此,她仍感覺到在一些細節上,她和陳熹的描述稍有不同。


    陳熹也提到那個“她”,但沒有提到是因為小小心,陳熹隻是說,她本就性子烈,那天劉峰鳴喝了酒,而她觸怒了他的底線。


    但在郗望的訴說中,這個“她”並非主動去惹怒劉峰鳴,而是為了保護小小心。


    似乎郗望的說辭更符合邏輯,她雖然性子烈,卻能一直存活,劉峰鳴還說很喜歡她的性子,那她又怎麽會無緣無故觸碰他的底線?


    除此之外黎湘還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


    怎麽說呢,似乎無論是郗望還是陳熹都有些逃避提到關於“她”的話題,卻又忍不住會聊起,在過程中還會有一種緊張防備的感覺。


    為什麽呢,她們在防備什麽?


    而這一次郗望提到“她”,那種防備的感覺似乎減少了,她好像很願意說,甚至想多說。


    不知不覺間,郗望念叨了許多關於“她”的事。


    黎湘幾次想提醒郗望跑題了,卻又不忍打斷,她猜郗望今天尤其懷念故友,多半是因為劉峰鳴終於死了,小小心也平安無事吧。


    黎湘中途起身過一次,又重新換了一塊毛巾給她,還給她倒了溫水。


    郗望的傾訴欲望前所未有的強烈,她後來主動換過兩次話題,還問起戚晚的情況。


    黎湘這才將話題拉回來:“你去見劉峰鳴,她怎麽也跟著去了?”


    郗望說:“我接到消息之後,本來是去找陳熹想辦法的。但陳熹不讓我去,也不會陪我去,她說這是你的意思,讓我忍過這段時間就會苦盡甘來。我和陳熹吵了一架,正好戚晚要跟我討論劇情,我就去了她房間。”


    “其實我明白陳熹在怕什麽,但我當時在氣頭上實在難受,就和戚晚說了我的事。但我沒全說,我隻提到自己有個孩子,他被生父家暴,還用來威脅我。我想去見孩子一麵。戚晚說她願意陪我去,等到了那裏,她還會幫我報警……”


    郗望並沒有告訴戚晚報警是沒用的,在路上對劉峰鳴的身份更是隻字未提。她有些心存僥幸,想著戚晚的男朋友是春城那邊的刑警,劉峰鳴還不至於猖狂到連戚晚都敢動的地步。


    事實上隻要細想,這種僥幸心理是站不住的,劉峰鳴已經“瘋”了,他連黎湘都敢下手,何況是戚晚。


    可在那一刻,郗望顧不得其他,她就隻有見小小心這一個念頭,卻又無法控製心底深處的恐懼,就將戚晚當成護身符。


    結果可想而知,就像是電影裏演的那種橋段,在麵對法力過於強大的妖怪時,被寄予希望的護身符就形同一張廢紙。


    出租車抵達度假村之後,郗望還囑咐戚晚說,如果她一個小時之內都沒有出來,就幫她報警,但不要在林新本地,最好是聯係春城那邊。


    但還不到半個小時,就有度假村的人出來將戚晚“請”下車。


    出租車司機欲阻攔,卻被度假村的人擋住。


    司機是有點正義感的,但力量薄弱,被威脅之後知道無法對抗,便選擇掉頭離開。


    起碼到目前為止,林新這邊還沒有出租車司機的報警記錄。


    郗望說,她雖然不在那裏,卻想象得到發生了什麽,類似的事過去也有過數次。


    報警了就會連累家人,而且誰會為了妓|女出頭呢?


    這次的情況雖然稍有出入,但也不妨礙戚晚被人扣上同一頂帽子。


    司機看到兩個女人大半夜從酒店出來,打車來了度假村,又衝出來幾個人連拖帶拽,心生畏懼,難免會將她們往歪處想——這樣也恰好給自己的離開尋找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


    郗望繼續道:“這件事我有責任,我不該讓戚晚等我,我也不該跟劉峰鳴說戚晚的男朋友是刑警……但我當時腦子很亂,我實在怕極了,我真怕自己沒機會再出來。”


    郗望的害怕是貨真價實的,她越說臉越白。


    黎湘條件反射的想去打斷話題,卻強行忍住了。


    “說”出傷痕對一些人來說是揭瘡疤,但換個角度來看,這種簡單粗暴的方式反而能得到發泄。


    但黎湘不隻在聽,也在思考,她還發現一些違和的地方。


    郗望一口一個“戚晚”,無論是語氣、角度,都隻拿戚晚當跟組編劇。


    這件事黎湘之前也生出過一次疑惑,郗望是真的對戚晚全無印象了麽?


    雖說時隔十幾年,將一個本就不熟悉的人徹底忘記也可以解釋過去,但那種說不清道明的奇怪感覺,始終存在著。


    黎湘壓抑住心裏的疑惑,問:“那後來呢,你們兩人見到劉峰鳴,又是怎麽殺掉他的?”


    這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郗望垂下頭,聲音很低:“劉峰鳴當著戚晚的麵打我,還給戚晚看了我的那些視頻……”


    雖然已經做了心理準備,黎湘還是不免一怔。


    郗望繼續道:“劉峰鳴把我的事都說了,戚晚嚇得不輕,她很久都沒有反應,還一直喊頭疼。劉峰鳴一開始以為她是故意的,後來她疼到在地上打滾,劉峰鳴才慢慢相信。”


    劉峰鳴也有頭疼的問題,厲害時簡直生不如死,還會拿頭撞牆。


    這種事他有經驗,所以很容易就分辨出戚晚是不是裝的。


    戚晚疼到哭,求劉峰鳴送她去醫院,她需要吃藥,還熟練地報上藥名。


    而那些藥都是劉峰鳴吃過的,劉峰鳴便又多信了幾分,將自己的藥遞給她。


    戚晚吃了藥,症狀逐漸緩解,但隨之而來的不隻是平靜,還有些身體的極度疲倦,精神上的遲緩、虛弱。


    劉峰鳴沒有解開她的手,隻扔了一個枕頭給她。


    戚晚說了聲“謝謝”,隨即又說,他有那些藥,說明和她一樣吃過苦,她很明白他。


    郗望說:“然後劉峰鳴就不再打我了,他還給我看了小小心的視頻。我知道他沒事鬆了口氣,但我還是很緊張。後麵有段時間,劉峰鳴很平靜,他和戚晚一直在聊天。那種情況很詭異,我看著他們討論自己的病史覺得更害怕了,我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會再發瘋。”


    此時黎湘的想法與郗望截然相反。


    戚晚說她很明白劉峰鳴,這樣簡單的表述放在生活裏,並不會得到多麽強烈的回應,正如那句話所說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比如一個抗癌病人與健康的人訴說被病魔折磨的痛苦,健康的人說一句“我明白”就真的明白嗎,那不過是口頭上的安慰。


    可戚晚是真的“明白”劉峰鳴,這指的不是人品、人格,而是精神帶給身體的痛苦,那種被情愫控製,努力對抗,卻疼得要分成兩半的感受。


    很多人認為心理病不是病,隻有生理上的病才會產生生理上的痛。然而真實情況是,生理上的病很多都是情緒引起的,有慢性也有急性,如果一個人精神上出現急性症狀,無法負荷,身體上就會出現疼痛反應。而且這種症狀是無法用生理病去解釋的,按照西醫的理論甚至找不到病因。


    再說劉峰鳴,“我明白你”,“我懂你”,這樣簡單的一句話,大概就是他漫長的心理變態過程中,極少數得到的“安慰”和“溫暖”。


    同病相憐,這話一點不錯。


    黎湘記得李琰就曾說過類似的案例,她說人都是多麵的,再作惡的人也有不作惡的時候,或是展現人性溫度的時刻——當然也有極少數人是無惡不作的。


    可即便是惡人,也需要“共鳴”,哪怕是和陌生人找到共同話題,也會產生片刻的“互相靠近”的錯覺。


    劉峰鳴這種人有著強烈的控製欲,一直在通過這種手段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並且達到在異性這裏尋求“溫暖”的目的。


    可這種人的心理是扭曲的,沒有人會理解他,連一直包庇他的親哥哥都不會。


    劉副市長對劉峰鳴的“愛護”,是一種管教、約束,卻又縱容的方式,兄弟之間的隔膜始終存在。


    黎湘還記得劉峰鳴的前史,兄弟兩人分別住在不同的地方,受到虐待的隻有劉峰鳴一人。


    他大概對劉副市長也是有記恨的。


    憑什麽隻有我挨打,憑什麽扭曲的是我,而你健健康康,還當上副市長?


    我做了事,你出麵維護,可我錯了嗎,為什麽你總表現得一副為我補救的姿態?


    也就是說,無論兄弟倆如何相處,哪怕再彌補幾十年,這一切都不如戚晚當著他的麵發一場病。


    劉峰鳴瞬間就有了“歸屬感”,而且從不對郗望她們吐露的痛苦,竟在那短暫的談話過程裏全都告訴了戚晚。


    而這個過程黎湘是可以明白的,就像她深知戚晚的病情,了解她發病時的狀態,以及時刻記著十二年前的種種細節。


    就在這時,郗望的喃喃自語將黎湘的思路打斷:“我以前不明白,真是不明白,但我看著他們對話,我又好像明白了……”


    黎湘一時不解,正要追問什麽明白了什麽,郗望卻又話鋒一轉,看著她說:“對了,我記得你說過戚晚也是林新人。”


    黎湘點頭,卻沒接話。


    剛才那種違和的感覺再次出現。


    郗望繼續道:“戚晚是為了獲得劉峰鳴的信任,他們說了很多自己的故事,包括她以前在林新的生活。她還提到自己經常做噩夢,很逼真,也很荒謬。她還提到自己因為精神分裂而住院,所有人都告訴她那不是真實的,隻是夢,是妄想症狀。然後他們就聊起那些夢,還聊到她在夢裏和兩個朋友殺人的故事……殺人這部分劉峰鳴似乎很興奮,他還跟她分析說,那些可能不是夢。”


    黎湘忽然將她打斷:“她有沒有提那兩個朋友叫什麽?”


    郗望說:“隻說了一個名字,叫辛念。她說她喜歡這個名字,是信念的諧音。”


    黎湘眯了眯眼,不再發問。


    她想,她終於找到是哪裏奇怪了。


    郗望提到戚晚、辛念,竟然就像是過去毫無交集一樣。


    如果說因為時間太久,郗望對戚晚這個人,這個名字,都已經全無印象,她還勉強可以接受。畢竟戚晚性格內向,和郗望來往不多,郗望那時候對戚晚的印象就不深。


    但當戚晚和辛念兩個名字擺在一起,郗望仍然沒有聯想,這就解釋不過去了。


    她還記得十幾年前最後那次她們發生爭吵,郗望就說過這樣一句:“如果辛念是我的姐姐,一定比你好,她不會像你這樣自私!”


    那時候郗望對辛念是很有好感的,因辛念更為正義,看到一些不順眼的事會當場指出來,包括郗望被蕎姐擠兌,辛念也不止一次的吐槽說,怎麽會有這樣的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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