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湘沒接話,隻是低垂著眉眼不知道在想什麽。


    姚珹側首觀察她片刻,遂握住她放在膝蓋上的手,說:“不要想太多,好不容易才把精神養回來。”


    “嗯。”黎湘點頭。


    ……


    直到兩人一同走進靳家大門,黎湘挽著姚珹的手臂,神色平靜地接受一眾靳家人的打量、審視。


    同樣都是笑,靳瑄算是和善的,靳疏透著譏誚,看了看黎湘又看了看姚珹,意有所指,其餘人則各有各的算計、鬼胎。


    黎湘同樣掃過他們,並沒有見到靳尋。


    落座後不多會兒,黎湘就被一群靳家女人圍住問東問西,大家語氣上還算客氣,問題卻很刁鑽。


    姚珹被靳疏幾人帶去另一個小廳談生意經。


    不知過了多久,有人來傳話,說靳家老爺子有請,姚珹便笑著起身,先去找黎湘,以“該拜會老爺子”為名一起去了書房。


    短短一段路,黎湘沒什麽表情,但四周的陳設,大宅的格局,幾乎和十三年前一樣,透著一股久遠的熟悉感。


    她來過這裏,也見過靳家老爺子一麵,那還是在她成功引誘靳疏,得到他的信任,並且拿走他所有證件,將他的房產抵押之後到靳家複命,靳家老爺子這才見了她一次。


    那次見麵,老爺子什麽都沒說,就隻是單純的“看”。


    沒多久靳尋就出現了。


    恍神間,黎湘站住腳,書房已經近在眼前。


    姚珹看向她,捏了捏她的手。


    黎湘回了個笑容。


    門開了,書房裏卻並非隻有靳老爺子,靳尋也在。


    一老一少兩個男人一同看過來,與姚珹打了招呼,又不約而同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黎湘抬眼回視,忽然看明白了一件事,原來靳家男人這種高高在上,自認為什麽都能掌握在手裏的“氣質”是代代遺傳。


    靳尋日常就是如此,隻見過一麵的靳清譽也是如此,如今再見到靳老爺子終於找到出處——十三年前她顧不上觀察這些,因那時候自己太過渺小,看誰都是高高在上。


    “坐吧。”靳老爺子叫人奉茶。


    待茶水送上,書房門又一次緊閉,靳老爺子便開始與姚珹寒暄,問起姚老爺子的身體,問起姚家,你來我往的閑話家常,乍一聽都是無關緊要的事。


    黎湘聽著兩人對話,這才發現原來姚珹的眉眼與靳老爺子確有幾分相像。不過他像姚仲春的地方更多,五官比靳家人更精致。


    再想起小小心的輪廓,也並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是靳清譽的骨血,這裏麵最像靳清譽的也就是靳尋了,足可見靳清譽的遺傳基因並不算強大,否則單憑長相方麵姚珹的身世就瞞不住。


    想到這裏,黎湘又一次看向靳老爺子,卻在這個瞬間對上旁邊的靳尋。


    靳尋唇角揚起一點弧度,指向性很強,且目光頗有侵略性,完全不遮掩自己的意圖。


    黎湘下意識皺眉,錯開視線。


    就在這時,靳老爺子問:“那個專案小組的小組長江進,是不是已經找過你們了?”


    至於這句話的前情是什麽,怎麽聊到了這裏,黎湘沒有注意。


    靳尋先一步回答:“是的爺爺,不過沒什麽大事,隻是依照程序問話。”


    靳老爺子又看向黎湘,黎湘沒有回答,隻是點頭。


    靳老爺子說道:“江進這個人本事不小,林新那麽小的地方都有本事攪出這麽大風浪。他的手段算得上是家裏遺傳,我和他爺爺打過交道。其實林新這個案子就是一次摸底考試,看誰更穩,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靳老爺子語速不快,聲腔渾厚,一聽就是上了年紀且中氣很足的老人,而且他說話含義頗豐,在座三位小輩聽到耳中卻是不同心態。


    黎湘主動將視線投向靳尋,靳尋卻半垂著眼睛。


    黎湘端起茶壺,挪到靳尋旁邊的位子,先給靳老爺子的茶盞續上,又拿過靳尋的茶盞。


    靳尋似如夢初醒,這才注意到她的動作。


    就著這樣的距離,黎湘對上他的眼睛,從中捕捉到一絲清醒,一絲陰沉。


    這時,靳老爺子又說道:“錢麽,該賺的絕不手軟,不該賺的也要懂得取舍。我相信等過了這道坎兒,你們都能從中學到經驗、教訓,以後做事必會有新的天地。等到了我這把年紀,你們就知道什麽叫‘平安是福’。”


    很明顯靳老爺子是在敲打他們,這裏麵多半也有他自己的人生經驗,他年輕時應當也經曆過類似的“考驗”,而他過來了。


    黎湘不禁在想,不知道當年靳清譽對姚仲春下毒手東窗事發之後,靳老爺子是否也這樣點過他,靳清譽又聽進去幾分?


    靳清譽針對姚仲春那件事,是兩家長輩坐下來談清楚的,沒有驚動警方,刷的就是靳老爺子的顏麵以及背後的龐大利益交換,靳家為此付出“沉重”代價,處處讓利處處掣肘持續二十幾年。


    可靳尋這件事是警方在查,靳老爺子是否還要幹預,如何幹預?


    靳老爺子又閑聊了幾句,便說讓靳尋先出去。


    靳尋隻是身形一頓,卻沒有異議,起身離開。


    靳老爺子和姚珹聊了幾個話題,都是家長裏短,話裏話外透著關懷,還問起他的身體,讓他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理會外麵的風波麻煩,等等。


    黎湘觀察著姚珹的反應,見他一如往常,便大概明白這樣的對話在過去時有發生,姚珹自己早已習慣,並不會多心。


    可黎湘已經從靳疏那裏得到確切答案,聽到這樣的對話想法卻是不同,她甚至覺得靳老爺子早已知曉一切,這樣的關心就是出自爺爺的立場。而且靳老爺子已經知道姚珹在插手林新的案子,且站在她這邊,這話既是說給姚珹聽的,也是說給她聽的。


    待這番心思落下,靳老爺子的話也告一段落,又不經意看向黎湘,遂笑著對姚珹說:“不要嫌我這個老頭子囉嗦,有些話我還想和涓涓單獨說說。”


    姚珹沒有應,隻是看向黎湘,顯然是問她的意思。


    僅僅一個眼神,黎湘就懂了。


    姚珹有些警惕、防備,他定然了解靳老爺子的風格,知道留她下來要說什麽,如果她不願意,他就會帶她走。


    黎湘回了個眼神,笑道:“我也想聽聽您的教誨,虛心求教。”


    ……


    姚珹離開時還有些不放心,出門卻見靳尋並沒有走遠,而是立在數米外牆邊,雙手環胸看著這邊,見姚珹出來還扯了扯唇角,無盡的諷刺。


    姚珹向靳尋走去。


    而此時的書房裏,黎湘也坐到方才姚珹坐過的位子上,就在靳老爺子的左手邊。


    兩人並未立刻開口,隻看著對方。


    黎湘是在等待,也是在猜測,靳老爺子卻在回憶,因他記得十三年前這個叫黎湘的年輕女人也來過靳家,令他留有印象。


    與靳家男人有過牽扯的女人非常多,但大多數不會來到大宅。靳家人都知道靳老爺子不喜歡見雜人,靳瑄母親趙夫人在外麵養了十幾年,靳瑄父親才得到靳老爺子的首肯,將她們接回來。


    而但凡來到大宅,靳老爺子單獨談話的女人更是少之又少,這個大家族處處透著重男輕女、男權至上的調性,黎湘十三年前就體會頗深。


    “聽說是你給江進和靳疏牽的線?”靳老爺子終於開口,問的卻是這個。


    消息倒是快,黎湘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琢磨著靳老爺子消息的來源。


    應該不是靳疏主動坦白的,之前靳疏就透露過,家裏敲打過他,不允許他胳膊肘往外拐。隻要靳老爺子還有意保靳尋,就不會讚成靳疏唱反調。


    或者這樣說,關起門來靳老爺子會教訓自己的孫子,但對外,一家人要擰成一股繩。


    黎湘笑道:“您的消息可真快,那您有沒有聽說,又是誰把江進引向我的?”


    靳老爺子當然知道,卻說:“這件事你們坐下來好好商量就能解決,就非要鬧到這地步。現在局麵捅大了,將來很可能會一發不可收拾,連我們都幹預不了。到時候怎麽辦你們想過麽?”


    同樣的話靳老爺子也和靳尋說過,但隻和一邊說起不到效果,需要兩方配合才行。


    然而在黎湘的角度看,這件事已經不是靳老爺子調停就能解決的,靳尋不會放過她,她也不會放過靳尋,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達成共識。


    黎湘:“江進一上任就雷厲風行,顯然不是圓滑的保守派。或許在您看來他是有些激進的,就算我們願意握手言和,江進能同意麽?現在他擺明了就是要高出大陣仗,這時候某些人就該暫避鋒芒。可這個人非要衝上去,還要拉我下水,我是不得不反擊。”


    一句話,她還真不信靳家能手眼通天到控製專案小組的“陣仗”。


    黎湘的話已經露出刀尖,毫不遮掩,到了這個地步她也沒有遮掩的必要,股權到手了,形勢逼急了,表麵的客客氣氣隻是為了維持麵子的手段,可現在麵子還有什麽用?


    靳老爺子問:“如果他願意收手,你呢?”


    黎湘搖頭:“他不會的。就算他答應您,私底下也不會放過我。”


    靳老爺子:“他的工作我來做。”


    黎湘不接茬兒,看得出來靳老爺子堅持認定自己的分量能說動靳尋。


    隔了幾秒,靳老爺子又道:“我需要你一個保證。”


    黎湘吸了口氣,終於忍不住說:“您似乎並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孫子。我這個外人還比您更知道一些。”


    靳老爺子沒有言語,本就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條快要看不見的細縫。


    黎湘看著這張遍布歲月痕跡與算計紋路的臉,看著姚珹唯一與之相似的眉眼,說:“我猜當年您也曾這樣警告過靳清譽,也找過姚仲春要保證。姚仲春給您保證了麽,給了之後她得到了什麽?靳清譽有按照您的警告做人嗎,一個幹過髒事兒的人怎麽可能受得了幹淨的日子,都已經髒習慣了。”


    這番話並不好聽,可靳老爺子卻未動氣,還說:“想不到謝柯的女兒這樣伶牙俐齒。你和十三年前不一樣了。”


    黎湘:“還得謝謝靳家的一路栽培。其實您心裏比誰都明白,靳尋這個性格和靳清譽一模一樣,虛偽慣了改不掉的,他要對付一個人不會輕易放過,也不會被任何人勸阻。我若是相信您的話,那就是拿自己的命做賭注。”


    ……


    此時的姚珹與靳尋一前一後的來到露台上。


    這裏四周沒有人,隻有風吹過樹梢的聲音,以及從遠處飄來的靳家人的說笑聲。


    除了身後的一點燈光,前麵隻有遠處的路燈照亮,露台下的園燈隻亮著幾盞小的,卻被植物和露台底部遮擋了。


    靳尋:“還記不記得小時候,咱們的關係還沒有像現在這樣,那時候還能說上幾句話。”


    姚珹看著遠方,語氣平淡:“那是因為你小時候還沒有現在這麽令人厭惡。”


    靳尋笑了:“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從第一次見你就排斥我。為什麽?”


    姚珹:“原因你自己心裏清楚。人生在世要知道自己的分量,不該覬覦的不要圖。”


    靳尋:“你這是過河拆橋嗎?要是沒有我,你們家這個仇報不成。別忘了是你來找我談‘合作’的。”


    他指的是靳清譽那件事。


    姚珹:“你可以不接招啊,可以將他平安送回來。”


    靳尋沒有接話,轉向姚珹,半張臉藏在晦暗中。


    姚珹也側過一點頭,用眼角掃他。


    半晌過去,姚珹先一步道:“姑姑已經走了,你爸也下葬了。老話說入土為安,上輩恩怨已經結束,你這裏也該翻篇了,該向前看,不要太執念。”


    “以你的性格,若有執念比誰都要深,居然來勸我放下執念。”靳尋仍是笑。


    姚珹沒有繼續刺激他,而是說:“雖然我不喜歡你,但到底從小就認識。看在姑姑的麵子上我真心奉勸你,你已經走到懸崖邊了,現在收手都未必能安全過關,要是再一意孤行下場必然淒慘。我相信姑姑在天之靈,也不會希望看到你去坐牢。”


    提到姚仲春,靳尋的態度總算稍有緩和,他別開臉深吸著氣,聞著空氣裏彌漫的植物香味,許久才說:“總算有一句順耳的話,恐怕也隻有你會跟我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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