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個時候講不合適,已經晚了呀。


    裴蘭燼看著黑壓壓的天,想,已經晚了。


    當晚,裴蘭燼帶著邢燕尋離了京。


    這一趟吊唁起碼要走上半年,再多可能一年,若是中途不順,碰上什麽意外,可能又要耽誤幾個月。


    總之,短時間內,他們不會回來了。


    這一走,走的悄無聲息,甚至除了裴家人都沒有幾個人知道,公文都是後補的。


    ——


    此時,耶律梟正在騎馬趕來的路上。


    ——


    六月初夏。


    京城的六月多雨,那雨也不似江南般溫潤,常常是又急又凶、劈裏啪啦的打上一場,一下就是一整夜,第二日早上起來時,院內都會泛著一股子土腥味兒和雨後的清新味兒,這兩種味道混在一起,卻並不難聞。


    沈落枝向來不愛貪眠,故而一大早便醒了,在屋簷下調香,她近日得了一些好香,打算調製出來兩款,送給安平郡主。


    她調製香料的時候,那小狼便在她身邊跑來跑去——不過是半年時間,這小狼便已經長到沈落枝腿骨高了,也不像是幼時那般絨毛細軟了,現下皮毛被養的油亮水滑,骨骼健壯,這小狼崽子不愧叫沈蹦蹦,極愛爬樹蹦高,又常常愛自上而下的撲人,以嚇人一跳為樂,府內的丫鬟仆人被撲過兩次後,沈落枝便親自拎著根小棍教誨它。


    但收獲不大——這畜生也會看人臉色,沈落枝罵它打它,它就老老實實的坐著,也不嚎叫了,但是沈落枝給它一個笑臉,它就繼續去搖著尾巴四處撲人。


    沈落枝被它氣得大罵耶律梟。


    有什麽樣的主子就有什麽樣的狼,她就不該給沈蹦蹦起名姓沈,該姓耶律的,這小東西慣會當人一麵背人一麵,沈落枝若是真的下狠手用鞭子抽它,它還會往地上一倒,“嗷嗚嗷嗚”的幹嚎,一嚎就是半夜,非要沈落枝親自拿著鮮肉來哄,才算罷休。


    她提前感受到了養孩子的痛苦。


    待到了後來,沈落枝竟然都有了一種世事看淡的從容,隻要沈蹦蹦不把墨汁打翻,然後再糊到她的臉上,她都能容忍。


    湊合養吧。


    還能打死嗎!


    待到了她將香調好後,便已是午時了,快到了與時家大姑娘約好的時辰,便喚了袁西來將小狼帶走。


    袁西自從隨著沈落枝回來了之後,便成了個琴師——沈落枝對他無意,自然不可能繼續把他當側室養,幸而袁西會彈琴,便當了個琴師供奉起來。


    大奉愛樂,尤愛琴,一些書齋,酒館,茶樓都會供奉善琴者,一些高門大戶也會養琴師,用以陶冶情操,亦或於席間獻曲,袁西彈琴的手藝雖然不怎麽樣,但也能彈一彈,給他個琴師的位置也好。


    袁西到了南康王和南康王妃的麵前,也不敢提自己曾是“側室”的身份,他怕南康王把他扔出去,所以老老實實的當個琴師。


    不過因為小狼不認旁人,隻認幼時養過它的沈落枝和袁西,所以袁西除了“琴師”以外,還兼職喂養小狼。


    現下沈落枝一走,袁西便摸著小狼油光水滑的腦袋,遺憾歎氣:“你爹什麽時候來啊?叔叔每天都好思念你爹啊,也不知膳堂今日做什麽吃。”


    以前齊律...啊不,耶律梟在的時候,袁西什麽都敢幹,他隻需要說兩句,耶律梟就去辦事兒了,現在他一個人在,別說半夜翻牆了,他抱著琴走兩步路都費勁,實在是孤立無援啊。


    狼崽崽歪著頭“嗷”了一聲。


    袁西耷拉著腦袋,又歎了口氣,道:“你爹再不來,你娘都要被人拐跑啦,瞧見坊間都說什麽了嗎?南康王女,豔麗脫俗!哎,想吃肉了。”


    光是袁西來京城的這幾日,便瞧見許多公子哥兒想方設法的來見沈落枝了,耶律梟若是再不來,袁西都怕耶律梟以後沒有立足之地了。


    袁西也不知道,耶律梟的馬都快跑冒煙了。


    他隻是傷春悲秋了一會兒,然後便愉快的擼狼了。


    嗨呀,關他一個小琴師什麽事兒呢,今晚吃醬肘子吧。


    ——


    此時,耶律梟正在騎馬趕來的路上。


    ——


    沈落枝今日與時大姑娘約了去看戲。


    京中可賞玩的東西不少,各種遊園,踏青,尋山,狩獵,都有的玩兒,除了這些,還有聽曲,品茶,讀書——京中有專門的書齋,可供人品讀,男兒郎們多喜愛狩獵利刀,女兒家則喜愛各種刺繡珍寶,除此以外,還有各種商貿街,集市,但京中這麽多玩兒的東西,沈落枝獨愛聽戲。


    江南也有戲班子,但聽了多年,早聽爛了,京中的戲班子更有趣些,吹拉彈唱都行,還有各種評書,有時候還夾雜一段說書口技,頗為有趣。


    最有趣的,是一些野戲班子。


    京中有專門的戲樓,這些戲樓會備上各種茶水點心,和各種美味佳肴,然後四處請戲班子來唱戲,有很多天南海北的戲班子來京中討生活,便會有很多戲班子來輪流唱戲。


    唱什麽的都有,各個地方有各個的風俗,沈落枝雖然未曾去到過這些地方,但瞧一瞧他們唱的東西,心裏便對這些地方生出了幾分向往來。


    時大姑娘性子好,還把自己當主人看,每每沈落枝選什麽地方,她都盡地主之誼,沈落枝要聽曲兒,她就一直陪著。


    沈落枝今日與時大姑娘約的是一個內城的小戲樓,戲樓不大,但十分雅致,時大姑娘在這裏包了包廂,她們需要上二樓。


    小戲樓雖然不大,但平日裏也有挺多客人,沈落枝早已習慣了人聲鼎沸的小戲樓和來往倒水的小廝,所以進門時早有準備。


    但她今天進來的時候什麽都沒有。


    一個客人都沒有,雖然戲樓裏的小廝還在待命,但空蕩蕩的戲樓顯得古怪多了。


    今日有人包場麽?


    那她又是如何進來的呢?


    沈落枝的腦子隻來得及轉兩下,一旁的小廝便快步走來,將幹淨的白毛巾“啪”的在半空中一甩,隨後鞠躬向樓上抬手引道:“姑娘,這邊請。”


    沈落枝外出時,不打郡主依仗,隻以普通富貴人家子女的姿態出入,免得麻煩,所以小廝這麽喚她姑娘。


    她拾階而上,問道:“我的友人來了嗎?”


    “來了。”小廝道:“等您有一會兒了。”


    沈落枝總來這裏聽戲,每每還都給賞,長得又漂亮,誰瞧了能忘了呢?


    沈落枝這才問:“是誰包了場?”


    下頭的小廝便道:“是幾位公子,說是不喜人多,便包了場,不允旁的人再進了,但因著您是提前定的包廂,比幾位公子來得早,所以沒有清您的包廂。”


    原來如此。


    這京城的公子哥兒們倒還挺講理。


    沈落枝提裙便上了樓,她與時大姑娘的包廂選在了二樓正中央的房間,視線最好,從上向下一看,便能正瞧見戲台。


    時大姑娘早就到了,正端坐在戲樓窗邊飲茶。


    戲樓建造的頗為考究,朱簷碧瓦,金柱青紗,角落裏還擺著冰缸,雖是初夏,但這屋裏可一點都不熱,窗戶是用上好的水渠梨花木做的,陽光從半開的窗外透進來,一絲金色的光斜斜的落在了時大姑娘的身上。


    時大姑娘穿了一身青蘿衫,手裏拿著團扇,聞聲便回眸看她,一雙杏眼裏滿是笑意:“沈大姑娘再不來,戲都要開始了。”


    沈落枝將她做好的香遞過去,與她調笑:“是沈某之錯,竟叫小娘子久等,該罰。”


    時大姑娘推給她一盒糕點:“嚐嚐,我親手做的。”


    說話間,又拿了她的香,一臉豔羨:“你真是生了一雙巧手,這香,調製的比我府上的香娘調的都好,可恨你不去做香娘,隻有這麽兩盒,叫我怎麽舍得用?”


    “那我離京前再多給你調製一些。”沈落枝道:“日後我在江南,若是調製好了,也常常給你尋人托來。”


    “那便好。”時大姑娘道:“我可不會舍不得用了。”


    她們倆說話間,下麵熱鬧起來了,許是戲班子來了,她們二人便走到柵欄旁邊瞧——這戲樓專門修出了觀賞位,包廂的人站在觀賞位後,向下看便能瞧見下麵的人,但下麵的人瞧不見上麵的人。


    所以,當戲班子裏的人開唱、包場的人入場的時候,她們倆便能從上麵瞧見下麵的人。


    下麵坐著幾個公子哥兒,且都是背影,沈落枝一一掃過去,就隻能瞧見對方的後脖頸,偶爾對方動起來的時候,能夠看到一點側臉,但如果不是見過的人的話,估計很難認出來對方是誰。


    沈落枝的目光掃過所有人,就隻認出來一個“白公子”。


    白公子有個特別好聽的名字,叫“白玉樹”,光聽這個名字,都能想象出來這是個什麽樣的人,霽月風光,金玉堆砌。


    想來他的父母族輩十分疼愛他,給他娶了這麽一個金碧輝煌的名字,大概也是舍不得他吃苦受累的。


    沈落枝不認識旁的人,時大姑娘就在一旁指給她看,挨個兒和她說那些人都是什麽名字,什麽出身,都掃完了一遍,時大姑娘就回過頭來,與她小聲道:“興許是我這邊漏了風聲,叫他們逮著了,就跟過來了。”


    尋常這幫公子哥兒去的地方都是遊船畫舫,書齋都要挑最大的去,看戲都是直接在自家院子裏包場的,就算是要出去看戲,那也是要在大戲院裏看,請權京城最好的戲班子,還有人是直接在自己家裏養戲班子,這還是頭一回來這種小戲樓看。


    且,這群公子哥兒們時不時的還要回頭看一下,一雙雙眼睛滴溜溜的轉一轉,一看心思就不在看戲上。


    時大姑娘多少也能猜出來是為什麽,她與沈落枝交好,那位白公子已經通過她弟弟,拐彎抹角問過她很多次了,還不斷邀約她和她弟弟一起去遊湖,特意提過要帶上灼華郡主。


    時大姑娘便都沒搭理過。


    但她沒想到,她沒搭理過,人家也有無數個法子湊過來——大概這就是喜愛吧,不管你在哪兒,我總能偶遇一下。


    沈落枝倒沒什麽所謂,她並不太在意這個,隻是她沒想到這位白公子如此執著。


    “不用管他們。”沈落枝說道:“隻當看不見,看我們的戲就是。”


    彼時正是順德十八年夏,微風卷過戲樓,樓上的姑娘在看戲,樓下的公子在看姑娘的窗,樓外的耶律梟縱馬而過。


    三方人馬匯聚於此樓,清風掀動羅裙,馬蹄踏過樹枝,他們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時候相遇,又在彼此都不知道的時候擦肩而過,奔赴到故事的下一頁去,


    他們自己不知道,隻有這天上的月兒瞧見啦,但月兒不說話,月兒不告訴他們,隻靜靜地含笑瞧著。


    世人總說,有緣分的人,總是會再見麵的。


    但實際上呀,真心愛著的人,從不需要緣分,他們自己有腿,不用命運來安排,想去見誰,也從不需要來求命運,隻要邁開腿,自己邁過長長的河,走過硬硬的石頭,吹過粗糙的黃沙,就能見到了。


    緣分二字,提起來就是遺憾,世人總說“緣分不到”,其實就是不敢去,沒有勇氣邁開那條腿,因為他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邢燕尋與裴蘭燼,所以隻能膽怯的任由時光蹉跎。


    那,這些不敢去見的人,什麽時候才能再見呢?下次再見,他們還能邁開腿嗎?


    誰知道呢,月兒不看他們。


    月兒隻看跨過千山萬水,也要相見的人。


    作者有話說:


    耶律梟的馬: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到了!真跑不動了啊!(嘶鳴,撩蹄子,興奮的打響鼻)


    月兒:願你們也有想見的人,也有相見的勇氣。


    推個朋友的文:《掠妻》by白鷺下時


    京城陳留侯府二子原是雙生。


    哥哥風姿卓越,文武兼備,如圭如璋。


    弟弟鮮衣怒馬,衛國戍邊,亦是萬裏挑一的好兒郎。


    識茵嫁的是弟弟,謝家二郎謝雲諫。


    他與她在燈會上相識,遂三書六禮聘她過門。是夜花影滿地,鳳燭光明。識茵羞怯抬眸,柔聲喚身前皎若芝蘭的新婿:“郎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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