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歎了口氣,小聲說道:“前段時間一個被校園霸淩的男孩子來過她的診所,後來那個男孩跳樓自殺了。”


    “還真是因為這事兒啊,我上次來和她聊過,我還以為她走出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在生死麵前,看淡這件事,極少有人能做得到。


    等米飯蒸好,我和阿姨把菜端到餐桌上,我盛了一碗米飯放在柳烏龍麵前,然後遞給她一雙筷子,我看她良久沒動靜,也不顧忌阿姨就在旁邊,我問她:“怎麽?還要我喂你嗎?”


    人的食欲是需要慢慢打開的,我和阿姨也坐下來拿起碗筷吃飯,慢慢地,我看著柳烏龍像平常一樣吃飯,她甚至還問了我問題:“番茄炒蛋好吃,怎麽做的?”


    “你怎麽知道是我做的?”我反問她。


    “拜托,我都吃多少年我媽做的菜了,這我還能嚐不出來?”她說著又夾了一塊番茄炒蛋。


    “先炒雞蛋,嫩一點就撈出來,然後就開始翻炒番茄,加鹽和生抽調味,番茄快熟的時候就把雞蛋倒進去翻炒,出鍋前撒一把小蔥花就可以了。”我說。


    “別說,周遊還怪會做飯的。”阿姨誇我。


    “他一個人生活,天天吃外賣不早死了?”柳烏龍女士開始損我。


    “什麽死不死的,不要掛在嘴邊。”說著阿姨翻轉筷子起身敲了一下柳烏龍女士的頭。


    “媽!我都二十七了!!!還拿筷子打我!”


    “你三十我也照樣打你!”


    我不禁笑出了聲,我媽要是還活著,應該也會這樣和我說話。


    吃完飯我搶著把鍋碗洗了,阿姨忙著給我鋪柳烏龍女士家的客房,說讓我晚上就睡這裏,我說我出去住酒店就好,阿姨說:“你接了電話就大老遠趕過來,別折騰了,家裏又不是沒地方睡,再說你還能和柳臻談談心,有你在,我也放心。”


    於是就這樣我就留宿柳烏龍女士家了。


    阿姨鋪完客房的床和我打聲招呼就走了,她出門的那一刻柳烏龍女士還跑去貓眼看了一眼,像極了小毛賊。


    不用猜我都知道她想幹嘛,我從廚房出來,對她說:“你要是敢喝酒,我就把你頭發薅禿。”然後我又說:“我給你寄的麵包順便給你拿過來了,放在玄關櫃子上了,別忘了放冰箱。”


    我話音剛落,她就跑去玄關把麵包抱到冰箱前,一邊拆一邊往冰箱裏放,最後拆了一個熔岩巧克力撕吧著吃了起來。


    我坐到沙發上,說:“我們談談?”


    “談什麽?”


    “談你這次為什麽不吃不喝,難不成談什麽,談戀愛嗎?”


    “滾!”她一看就是吃飽了。


    “心裏那道坎還是過不去嗎?”我說。


    她歎了口氣,最後坐在我旁邊,她把手裏沒吃完的麵包放在茶幾上:“這些天我要是看到學生模樣的孩子,我總會想起那個男孩,我總是想——要是——要是我……是不是結局就不一樣了?”


    她忽然轉身,眼睛忽閃忽閃地看著我。


    我抽了張紙巾遞給她。


    我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這個問題,然後我也歎了口氣:“可是生死難料啊,我以前,一有過不去的什麽坎我就想著反正我總會死的,反正大不了就是一死,所以我覺得我什麽都不害怕,因為我連死都不害怕了。真有那個時候,或許對於本人來說是一種解脫,雖然這對活著的人來說太過殘忍。已經一隻腳踏入死亡地域的人,有時候是拉不回來的。”然後我眼神更加堅定、更加認真地又同她說:“但是柳臻,你曾經救過我啊,我現在能坐在這兒,就是因為你。”


    她看著我不說話。


    “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了,實在不行你忙完手頭上的事情出去走一走吧。”


    “周遊。”她叫我的名字。


    “嗯?”


    “你明天,能不能陪我去趟墓地?”


    “你是說……”


    “嗯,我想去看看他。”


    “好,我陪你去。”


    然後她看著我的眼睛,良久,我聽見她說:“喝點兒?”


    “滾。”我毫不留情。


    第二天一大早,我起床煎了蛋餅(真沒想到柳烏龍女士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人家裏居然還有麵粉)。吃完飯,柳烏龍女士駕著車載著我前往郊區的墓地,我們又從沿途中的花店買了束菊花。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我又被觸動了,大概是當我看到那個男孩的墓碑隻是一片空白的時候,除了一張嵌進去的遺照。


    我問柳烏龍女士:“那個男孩,墓碑上怎麽沒有名字?”


    “好像是他們家那邊的習俗,父母還健在的話,孩子的墓碑上是不能刻名字的。”


    “怎麽到處都有這個習俗?”


    “還有哪裏有?”


    我搖搖頭說沒什麽,然後我問她:“那你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我去過殯儀館,好像是叫張燦,燦爛的燦。”柳烏龍女士回答我。


    “張燦,希望你在那邊燦爛耀眼地活。”說著我從口袋裏掏出煙來,我點了一支,放在他的墓碑上:“在那裏,你不必做個乖小孩,壞一點兒也沒關係。”


    我們站在他的墓碑前,風把煙抽了一半,然後熄滅。


    柳烏龍女士扯著我的衣角,說:“走吧。”


    陽光從高空潑灑下來,春日明媚,墓園裏的鬆樹鬱鬱蔥蔥的,我總願意相信在那些樹的陰影裏,有一些孤魂野鬼在嘮家常,他們講述活著時候的故事,他們說他們不願意喝孟婆湯,不願意過奈何橋,他們就願意這樣漫山遍野地遊蕩,他們說他們要等著某個人一起,等待的某個人才是他們此生的終點。人生在世,從生到死,一直都在扮演著“遠行客”的角色。陽光灼傷他們的身體,他們就用香火的灰燼來縫補,他們和風說好了,灰燼一揚起來,他們就會再次獲得新生,長此以往,等待的路慢慢又漫漫,他們總不著急,說著那一天總會來。


    很喜歡的一部動畫電影裏說道:死亡不是終點,遺忘才是。


    成年人的世界裏也需要這樣的童話。


    w,我怎麽也不會遺忘你的,我知道,或許你也在等我吧?


    我們走出墓園,在小丘腳下,我們倚著車的引擎蓋,各自沉默地抽掉一支煙。


    晚一些的時候,柳烏龍女士帶我去了十全街。


    這是她喝酒總愛來的地兒。


    第28章 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下)


    第二天傍晚,我回到了青江。


    我剛踏上單元樓的樓梯,就聽見砰砰砰的敲門聲。我拾級而上,最後發現那敲門聲不是來自別的地方,而是來自周離家。


    那是一個看上去不修邊幅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歲的樣子,渾身酒氣,我的目光瞥到他身後的樓梯上歪倒的酒瓶。我想我也許預感到了什麽。我背著背包站在自家門口,那個男人斜著睨了我一眼。


    我放慢了開門的動作,耳邊傳來那個男人的聲音:“死丫頭,我知道你在裏麵,你今天開也得開,不開也得開,再怎麽說我也是你老子!”


    我忍無可忍,把鑰匙拔了出來:“你能別敲了嗎?”


    “我敲我閨女的門關你屁事,你誰啊你?我警告你少管閑事。”那個男人說。


    “我……”


    我話還沒說出口,就看見江渡火急火燎地跑上來,他大喘著氣:“周遊,別跟他廢話!”


    然後我看著江渡一把拽過那人的領子,語氣強硬:“你到底想幹什麽?幾個月不見,錢花完了想起你有女兒了是吧?”


    “喲,女婿啊,給點錢花花。”那人毫不畏懼也毫不客氣。


    “你還真說得出口!”說完江渡就朝那個人的臉上打了一拳。


    周離這是開了門,看到場麵一片混亂,她哭著喊道:“江渡,別打他了,讓警察把他帶走。”


    “周離你別管,這人要是不吃點苦頭,他就會一直纏著你的。”江渡怒不可遏。


    我就站在旁邊,插不上手,隻是怕周離被誤傷拉她到一旁的角落。


    後來警察來了,那時我才知道,江渡的爸爸就是其中一位警察。


    我回家放下行李,也去警察局找了周離他們。


    那時候好像一切都解決了,我聽見周離對江渡的爸爸說:“伯父,給您添麻煩了,對不起。”


    “你這孩子,說的哪裏的話?”然後江渡的爸爸拍了拍江渡:“帶周離回去吧,我今天值班,晚上不回家了。”


    “好,謝謝爸。”江渡說。


    “快回去吧。”


    我們走到警察局門口,周離回頭望了望,她沒忍住,突然哭出聲來。


    江渡拉她入懷,抱著她,不停地拍著她的背說:“好了好了,不哭不哭。”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江渡依舊不停地輕輕地拍著周離的背。


    好了好了,不哭不哭。這話是誰對我也說過呢?除了小時候某個夏日裏的下雨天著急跑回家摔倒後小腿上被路上的玻璃碎片劃了一道口子時,我望著順著小腿流淌的鮮血,跑到家門口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我媽一邊幫我清理傷口,一邊摸摸我的頭,說著這句安慰的話,從有記憶起,那道傷痕就這樣一直伴隨著我了。


    還有就是 w。


    我媽死後我再也沒有過過生日。大三那年,我的生日撞上元旦後的第一天。那是我和 w 確定關係後的第一年,那晚他約我去濱江公園,說是跨年。但是由於前段時間青江發生了一次重大的消防事故,所以這一天煙花管控的特別嚴,沒了跨年倒數的煙花表演,濱江公園也不像往年那麽熱鬧。


    我們坐在江堤上吹著冷風,遠處江麵上時不時有船隻渡過,發出在江麵蕩漾的沉悶鳴笛,船上稀稀疏疏的亮著燈,閃爍著某種信號。大概是江麵上映著的亂七八糟的燈光晃了我的眼睛,我說:“今年好像沒有煙花看了,去年這個時候好像就斷斷續續開始放了,今年這個時候也沒聽聲響。”


    他轉頭看著我,一隻手捏著我的肩膀,隔著他的黑框眼鏡,我看見他眼睛裏笑盈盈的光店,他也在燦爛地笑著,我聽見他說:“我放給你看。”


    然後他拉我起身,我們沿著江堤奔跑,影子被燈光拉到江麵上漂流。他帶我來了遠離人群的地方,江水慢慢地湧動,拍打著近處江灘上的石頭,一聲一聲,很有節律地傳進耳朵裏。


    我們站在那兒,他從羽絨服口袋裏拿出星星煙花,就是鐵絲的那種。然後他看了一眼手表,嘴裏說著:“快十二點了。”他笑,然後拿出打火機,啪嗒一聲,星星煙花被點燃。我笑了,就那樣看著他在我麵前舉著那支星星煙花,從頭到尾一點點地綻放,我知道,那是獨屬我一個人的煙花。


    他看著煙花,也透過煙花看我,嘴裏笑著念念有詞,頓頓地說:“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


    煙花棒燃盡熄滅,w 又看了一眼他的手表,然後他抬眼看著說:“十二點了。”


    然後我看著他的目光看向不遠處。


    身後的不遠處,江邊的某幢巨大的高樓通體,在此刻成為巨大的電子屏幕。煙花慢慢地在樓體上遊走,升到高處,燦爛地綻放了。


    我聽見遠處人群的歡呼聲。


    這一年那場獨特的煙花,就那樣光彩奪目地、耀眼地綻放著,我們身邊的江麵也被染得五光十色,隨波逐流著。


    就是在那樣地絢爛裏,w 說:“周遊,我愛你,你是知道的吧?”


    然後,不由分說地,w 微微俯身,他的嘴唇覆上我的,也許就是那個瞬間,我願意相信,他口中的春天,短暫地來過了。


    那是我學生時代第一次夜不歸宿,w 帶我去他已經提前辦了入住的酒店裏,我們進入房間,他插上房卡,房間燈亮的一瞬,我看見了桌子上的蛋糕,上麵是 w 親自擠出來的字:周遊,你還有我。


    “生日快樂,周遊。”w 笑著對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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