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停停!”


    眼見這位禦史中丞大人眨眼就切換到了朝堂模式,百裏墨吃不消地把頭骨往自己臉上一擋:“我爭,我也去爭寵還不行嗎?!您可別念了!”


    “嗯,那你有什麽想法?”


    唐子玉何許人也?自然不可能令他輕易糊弄了事。


    “知道死人頭骨那麽多,我為什麽獨寵這一顆嗎?”百裏墨卻答非所問,起身走到唐子玉麵前,把自己手裏的玩意兒往他眼前晃了晃。


    廊外宮燈的燭光穿過黑洞洞倆眼眶透進來,唐子玉裝作起身去取新茶來點,不著痕跡地避開了:“為何?”他實是看不得這些東西,夜裏容易做噩夢。


    百裏墨輕笑一聲,也不知有沒有看穿他的舉動,將頭骨舉到眼前,轉到正麵,深情地凝視那並不存在的雙眼:“因為那麽多死人裏,這顆頭骨的骨骼結構和陛下的最像——看到它,我就仿佛看到了陛下,日日思卿,難解相思之苦啊。”


    “……”


    畫麵感有了,唐子玉手裏的茶餅都給驚掉了,開始懷疑沈長青和百裏墨究竟哪個更可怕?


    “哈哈哈哈——”片刻的死寂過後,他身後的百裏墨突然爆發出上氣不接下氣的笑聲,湊到唐子玉身邊指給他看,“開玩笑的,你看這頭骨粗大,骨質厚,骨麵粗糙,前額傾斜,眉弓顯著,很明顯就是個男人的。”


    唐子玉忍著有失體統的罵人衝動,目不斜視地隻盯著百裏墨,而不去看他腦袋邊的那顆腦袋:“所以呢?”


    “所以我剛就是打個比方。仵作嘛,不管是說案還是談情,當然都得用仵作的辦法了——”百裏墨眨眨他無辜的狗狗眼企圖獲得原諒,結果當然是被毫不留情地趕出了殿外。


    在關門前,唐子玉遠遠望見了宮道上數盞宮燈伴在聖駕的步輦兩側緩緩移動,意識到燕無二果然還是沒能留住周粥夜宿,不由發出飽經滄桑的一歎。


    一個兩個都靠不住,人最後還是得靠自己啊……


    風起於青萍之末,那晚燕侍君習武受傷,天子離青月殿奔燕鳴殿之事,仿佛是吹響了什麽鼓舞人心的號角。一場獨屬於後宮男人之間的較量,在周粥這個當事人還未察覺的情況下,就這麽悄然拉開了序幕……


    繼燕無二之後最先出手的,是以仵作獨有方式向周粥大獻殷情的百裏墨。他可不像燕無二那麽臉皮薄,撒個謊也沒憋住,兩本不知所雲的武林秘籍就全盤招了。此君完全本著“存在感都是靠自找”的理念,滲透帝王生活的方方麵麵。


    起初,周粥發現禦膳中的整條魚不帶一根刺兒,每一隻蝦的蝦線都被挑得幹幹淨淨時,還道是沈長青的手筆,畢竟從那晚過後,她就注意到生活細節中的“不太對勁”。比如熬夜批折子忘記喝的茶居然還和端上來時一樣溫熱;又比如硯台裏的墨汁似乎變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連開口喚小燈子來磨墨的嘴皮子工夫都省了;再比如,睡覺時無論怎麽蹬的被子,醒來都還在身上蓋得嚴嚴實實。盡管起夜喝水或是如廁時,床上有條被子會半立起來對自己虎視眈眈的感覺,有點兒詭異……


    如果說前兩樣還是有宮人趁自己不注意,備得仔細,被子會盯梢這種事兒就隻有法術才能解釋了。於是周粥在大膽推測,小心求證之後,便斷定了是住在青月殿裏的那位“田螺醋精”在背後默默付出,不求回報。


    嘴上說著不愛,身體卻很誠實嘛。


    登基為帝,受萬人敬仰前,周粥就已是距天子一步之遙的皇太女,或真情或假意,從不會缺少旁人的矚目。百裏墨關切她,起於知遇之恩,唐子玉輔佐她,始於君臣之義,燕無二陪伴她,緣於竹馬之誼……


    唯獨沈長青特別,說是來報恩的吧,但對待她又著實沒半分對待恩公的樣子,態度也不怎麽恭敬,有時比她這個天子還像天子。可他偏又存了那麽些遮遮掩掩的關心,寒潭般的眸子望過來時竟偶爾會流露出一絲憂憐。


    這種關心,於周粥而言,是一種截然不同的體驗,不摻雜其他感情,無關乎身份地位,隻當她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饒是從前再怎麽把一顆心壓抑著不去過分跳動,也不禁蜜意暗生,便更常去招惹他,哪怕隻是在他盤膝修煉時戳他衣襟,換一個十分嫌棄的眼神,也擋不住這陌生又幼稚的歡喜。


    像極了學堂裏的孩子喜歡哪個玩伴,便總要去揪一揪對方的頭發。


    誰知這日周粥隨口感歎這法術就是好使,連鯽魚的魚刺都能挑幹淨,沈長青卻是聽得一臉不知情的莫名,一問之下,隻承認了其他三樣確實是他做的。要一位仙君去留心一個凡人日常生活中有哪些細節可能不便,也不是一道簡單的課題,沈長青能在短時間內找出三樣來已是不易,禦膳方麵暫時並未想到。


    “這樣啊,那難道是禦膳房招新人了?”周粥於是摸摸下巴,把小燈子叫進來吩咐了幾句,讓他去禦膳房跑一趟,賜點賞下去。


    等小燈子走遠了,周粥才心念一轉,又笑盈盈地半轉過身子,托腮看向沈長青,半開玩笑地問道:“沈仙君最近也辛苦了,不知想要什麽賞賜呀?”


    沈長青登時福至心靈,以為機會到了:“吾用不上那些身外之物,討一言便是。”


    “討一言?”


    “嗯。”沈長青頷首,直視她忽閃忽閃的雙眼,一本正經地提了要求,“吾要你說,你很滿意吾。”


    這是什麽土味情話?反向表白?周粥不敢置信地睜大了眼,差點兒就要喜形於色了。


    “說你很滿意吾。”而沈長青則是生怕她反悔,催促似的,緊盯著她,加重語氣又重複了一遍。


    “你……”心跳又有點不受控製地加速,周粥下意識隔著衣襟攥住了那滴本命醋,直覺告訴她這絕不會是什麽單純的閨房情趣,便謹慎且矜持地打了個折扣,“還算勉強滿意吧。”


    這麽一勉強,原本的五星好評又折成了三星。


    沈長青感知到了,鬱悶地擰了眉頭,還想再開口爭取一下,小燈子已經回來複命了。


    “陛下,禦膳房說沒來新人。那些魚蝦都是百裏侍君每日起早貪黑處理好的。”


    去夾魚肉的筷子僵在盤邊,周粥心裏頭說不出的害怕:“他用來挑魚刺和剔蝦線的家夥和拿進仵作房用的不是同一套吧?”


    小燈子果然機靈,先一步求證過了:“不是不是!奴才剛才也問了,禦膳房那邊專門備了一套。”


    周粥聞言“哦”了一聲,自感逃過一劫地鬆了口氣,想著百裏墨每天還得去大理寺點卯上衙,難得還有這份心。之前不知道便罷了,如今知道了,又還是飯點,不宣他一道用膳似乎就有些說不過去了。


    於是半盞茶後,百裏墨就坐定在了膳桌邊,還是那一身大理寺仵作的官服,係著看起來就挺沉的金腰帶。他這身行頭,約莫除了沐浴就寢之外,其他時候是從來舍不得脫掉的。


    “這長年累月的,浸了皂角蒼術的味兒,影響食欲,陛下見諒啊。”百裏墨嘴裏說著見諒,臉上卻是沒半分歉意的,更沒有多數從事這個行當者的避諱。


    周粥當然也不在意,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拘束:“無妨,正好有醋,熏一熏就淡了。”


    剛剛到手三星的沈長青不敢貿然發作,以免功虧一簣,隻得把周身醋香催弄了幾分,加上他辟穀不食,就幹坐在一旁看著兩人用膳,實打實成了個“工具仙”。


    “那就多謝陛下了——”百裏墨與周粥相識於年少,性子灑脫,非但不客氣,還吃得特別起勁,興致極高地把到嘴的雞鴨魚肉都給周粥當屍體剖析了一遍構造,偶爾瞥幾眼沈長青,也是一副手癢的模樣,直言這世界上最遠的距離,莫過於自己想解剖的人都還活著。而他能想到浪漫的事,就是看著想解剖的人慢慢變老……


    這家夥就算不吃醋,也夠聒噪煩人的。沈長青深刻體會到了周粥的無奈,冷冷地對其吐出六個字:“食不言寢不語。”


    “不語就不語,反正我也吃飽了。”百裏墨像是很掃興地一撇嘴,把筷子擱下。


    從他開腔起就對一頓飯也沒報什麽希望的周粥也放下了碗筷,左手習慣性地按到右肩上用勁捏了兩下。案牘勞形,吃虧的總是執筆的那半邊。


    對麵的百裏墨眼尖,見狀立刻站了起來,走到周粥身後,掌心覆到她兩邊肩頸間的位置,笑道:“陛下你這是拆東牆補西牆,右肩酸疼隻不過是身體對主人發出的警告,但這不代表左肩不勞累啊,得一碗水端平了按摩。”


    “朕偶爾也有找禦醫來調理,你就不用——噝!”


    搞解剖的要給自己按摩,周粥心裏發慌,正婉拒呢,百裏墨卻沒聽她說完,手裏已使上了五分勁力一捏,痛得她倒抽了一口冷氣。


    “周——”


    已經從位置上彈起來的沈長青指尖青光凝聚,又被周粥給打斷按了回去:“好像還行?你再讓他試試……”


    “這就對了,陛下。論對人體骨骼肌肉的了解程度,禦醫也未必比得上一個好仵作,更何況臣可是陛下親賜的金牌仵作啊。”百裏墨笑笑,似身後長了條條狗尾巴在晃,得意地斜乜了一眼不情不願又坐回去的沈長青一眼,這才開始繼續手上的動作。


    隻見他時而攥起空拳有節奏地捶打給肌肉放鬆,時而又用胳膊肘頂在周粥肩頸連接處最僵硬的地方抵著轉上幾圈,時而則隻憑手指的力量緩緩捏按……


    沒過多久,沈長青就聽到周粥幾不可聞地逸出一聲喟歎,半眯著眼假寐,神情顯得很放鬆。


    “怎麽樣?臣這手藝,陛下還滿意嗎?”


    “滿意,很滿意……”周粥一臉享受地任由自己的腦袋隨著百裏墨按摩的動作,沒什麽原則地前後左右微微晃動,答得不假思索。


    自己忍辱負重,煞費苦心這麽多時日想得到的兩個字,百裏墨居然如此輕易地就從周粥嘴裏撬了出來,短短不過一盞茶的工夫!沈長青的心態幾乎崩了。


    “哎?你去哪兒啊?”眼角餘光裏的青衣窸動,周粥這才舍得把眼睛完全睜開來喊住已經到門邊的沈長青。後者卻不理她,頭也沒回地兀自拂袖而去。


    周粥想起身去追,卻被百裏墨一把按住:“陛下別急啊,你肩膀還沒鬆完呢,力道由輕到重,得循序漸進,按夠時間才能達到緩解效果。”說著,他手下力道又添了兩成,腦袋從旁邊探過來,一雙狗狗眼裏充滿了無辜與真摯,倒讓周粥不好再駁了他的好意。


    見成功留住了人,百裏墨按捏得更起勁了:“陛下批改奏折成日勞累,以後要再有個腰酸背痛的,就隻管到墨華殿來找臣,或者宣臣去寢殿服侍也行——祖傳的手法,按完再睡上一晚,次日醒來保證陛下渾身舒坦!”


    “祖傳?”百裏家哪位先祖是搞按摩的?周粥眼角微抽,覺得他家祠堂裏的牌位又要按不住了。


    “是啊,臣十七歲那年刨了個墳,聽說祖上撟引之術一流,專門服務達官貴人的。”百裏墨解釋得有理有據,進而眉飛色舞地遙憶起來,“臣記得那是一個月黑風高,濃霧彌——”


    “好了。朕要休息一會兒,你別出聲隻管按就行。”周粥不由分說地打斷他,做閉目養神狀。


    “……那陛下來榻邊靠著吧,會方便些。”


    經過了一段時間“祖傳”撟引術的療養,周粥是難得的通體舒暢,神清氣爽,一天再多批十幾本奏折也肩不疼腰不酸了。


    可這堵啊,是全添到了沈長青的心頭!


    繼百裏墨成功獲得五星滿意度好評後,沈長青又親眼目睹了燕無二用一套看起來猶如中邪般的刀法,也贏得了周粥的慷慨讚許。


    “陛下,屬下把您那日贈的劍法之所長采於刀法之中,融會貫通,自創了這套新刀法,您覺得怎麽樣?”


    “嗯……阿燕很有想法,朕看好你。”


    再之後,就是那個最不對付的唐子玉了。


    若按周粥慣常的思路來考慮問題,這唐子玉八成也該是個奏折成了精,那衣袖就和無底洞似的,不知能從裏頭掏出多少個厚得令人發指的奏本來。有時就算忙於禦史台公務,本人缺了席,也會有奏折來替他“爭寵”。


    而對於唐子玉的奏本,周粥一般隻有如下三種批複:


    “愛卿辛苦。”


    “唐愛卿知朕心意,去辦便是。”


    “盼與愛卿詳談奏事。”


    連這種喪心病狂到用奏折早晚各請一次聖駕安好,並以商討政事為名把人從青月殿請走的做法,都能得到如此語氣親切的答複——那麽他的滿意度怎麽會還在三星止步不前?沈長青有理由懷疑,周粥是在搞差別對待!


    但沈長青也沒有證據,堂堂上仙在人類那點小九九麵前竟顯得毫無招架之力。


    猜不透女帝心思,“服務態度”這條路是暫時走不通了。沈長青隻好暫時轉而去精進“業務能力”,卻仍舊因為和那三人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而屢屢失敗。周粥那頭也好過不到哪兒去,每天在後宮裏待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既不想和百裏墨同桌用膳,又怕被燕無二捉去看耍大刀,更是一聽禦史中丞唐大人相邀就頭大……


    “業務能力”那欄的獨苗苗一顆星光芒逐日黯淡,周粥大部分時間本就都在朝堂和禦書房理政,好不容易抽了閑暇踏入後宮,卻還要被三人輪番爭風吃醋,搶占時間,其餘小侍郎們也是蠢蠢欲動,偶爾“劫道”跳支舞唱個曲,以身段與歌喉來博取聖心也是有的。如此一來,周粥能待在青月殿裏圖個清靜的時間自然驟減!


    後宮吃醋的老大難問題似乎比之前更嚴重了。眼見著周粥被整得心力交瘁,難得能來小坐片刻,也是蔫蔫兒沒力氣說話一般,那幽怨、可憐又無助的小眼神瞅得沈長青也跟著煩亂起來,失去了和後宮諸人好好交流的耐心,不自覺就加入了爭寵隊伍,來一個就治一個,直接用法術碾壓。


    光挑刺剔線算什麽?沈長青大手一揮,一整條活魚登時便成了盤中碼好的魚片,片片薄如絲緞,絕無半根細刺,入口即化。大蝦小蝦也是如此,前一刻還在碗裏蹦躂,後一刻就變成了顆顆肉質飽滿,晶瑩剔透的蝦球。別說百裏墨了,照這架勢,就連整個禦膳房都得卷鋪蓋走人。


    至於刀法劍法之流,又不隻有燕無二一個人會耍,沈長青並著指在空中一撥一轉間,五六把刀就乒乒乓乓地自行對陣起來,什麽風格的刀法都有,無論是大開大合或是飄逸灑脫,都十分精妙,看得燕無二自慚形穢,恨不能生出三頭六臂來。末了逞著腔中一口悶氣舉刀加入戰局,以一敵多也要在周粥麵前表現一番的燕無二,誰料才不過幾個回合,就拿不動自個兒手裏的刀,隻得訕訕離場。


    一把刀可輕可重,對沈長青而言連舉手之勞都算不上。


    唯獨這唐子玉不好對付,對凡間俗世人情才剛有個一知半解的沈長青,於朝政上是一竅不通,連仙術也沒法幫他作這個弊。但好在身為當朝亞相,唐子玉也並不全是無理取鬧大部分時候將周粥請去,多多少少都有些正經事可談。


    如此一來,這後宮的局麵就從三侍君禦前爭寵,變成了四侍君勾心鬥角。神仙打架,小鬼都怕遭殃,小侍郎們一看形勢不對,便也偃旗息鼓繼續在這後宮當起了透明人。


    而那四位侍君也像是達成了某種共識,不總刻意拉著周粥參與其中了,幾人吃醋互掐,頗有些自得其樂的意思。


    周粥對沈長青這種犧牲自己,拉滿仇恨的做法,很是讚許:“沈仙君,最近幹得不錯。朕看你這才真正找對了解決的路子——你知道為什麽嗎?”


    沈長青很實在地搖了搖頭。


    “一個人,隻有真正發自內心地想做一件事時,才能挖掘出他的潛力。你現在就是這樣,打心眼裏,自發地想把其他侍君與小侍郎從朕的身邊,從後宮裏趕走……”周粥前半段還說得煞有介事,末了一句就暴露了其調侃的本質,“所以,你是不是愛上朕了?”


    “哪那麽多花裏胡哨的說法,以彼之道罷了。”沈長青拍開她指向自己心口的手指頭,後悔聽她瞎忽悠,當場送了客。


    之後他就自問無愧地閉門謝客了好幾日,盤膝打坐,守著此番好不容易漲到四星的“業務能力”琢磨下一步對策。


    一致對外的對象毫無預兆地關起門來,做出了與世無爭的姿態,以唐子玉為首的三侍君也便沒了目標,不好無的放矢,加上內部相對來說還算團結,一時間相安無事。


    這雞飛狗跳與歲月靜好,往往隻在一線之間,沈長青的強勢介入與突然淡出,陰差陽錯地在大周後宮建立起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然而這種平衡並沒有持續多久,就被崇州上報的一場驚天大案攪黃了……


    第七章


    青鳶四月可乘風


    禦書房內,三五個議事大臣吵出了三五百隻鴨子過街的鬧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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