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青帝大人……”


    萬巫鼓前,女子的身形在寬大的風袍下更顯單薄,卻在看清空中那襲青影後,執拗地揮開其他族人攙扶的手,從地上再度撐起身,爬上鼓台,以手中巫杖代替已經斷為兩截的鼓槌,重重往鼓麵上擊去!


    “咚咚咚!咚咚咚!”


    這一次擊響的仿佛已成戰鼓,她終於等到了她與這眾生的神明!


    唇邊浮起淺笑,青帝收回目光,結印已畢,咒法已成——磅礴神力自他體內迸發而出,如巨瀑飛瀉,江海橫流,將大地上久燃不滅的熊熊雷火盡數撲掩殆盡!


    隨即那強橫的神光又忽然斂勢,化作了潺潺細流,流經山川溝壑,所過之處,如枯木逢春,花枝草葉再萌,奄奄一息之人得活,無辜枉死之魂往生——


    浩劫未過,生機已複!


    “咚——”


    大巫女周氏自昆侖山巔俯望這片大地,潸然淚下,終是力竭地鬆開了巫杖,再支撐不住整個人向後仰去,如一隻青藍色的殘蝶墜下高台。


    青影閃至,她跌入了一個盈著草木清香的懷抱。


    “阿周。”


    “青帝大人,果然一點兒都沒變……我是不是,老了很多?”周氏麵容蒼白,用沒有一絲血色的唇勉力勾起弧度。


    自浩劫降世,她便已經接連擊鼓兩個日夜,饒是一族大巫,也已耗盡了精神之力,甚至傷及魂魄,回天乏術了。


    “皮囊而已,何必介懷。”青帝哀憐地凝視著她,感到她的身體有些發顫,“很冷嗎?”


    “剛才很冷……青帝大人來了,就沒那麽冷了……”


    先天之神,情念淡薄,修為精深,肉身沒什麽溫度可言。但大約是她現在太冷了,冷得仿佛連精魂都要凍住,所以才會覺得青帝的懷抱是如此溫暖。


    “轟隆——”


    從方才起,便似偃旗息鼓的天劫之雷忽而再次聚集炸響,湧動不止,那暗雲中頻頻閃過的慘白電光,觸目驚心,像是在積蓄足以弑神的力量!


    “青帝大人……”望著這一幕,淚珠從周氏的眼角滾落,“對不起,是我害你違逆了天道……”


    青帝眼神淡漠地一瞥在天邊匯聚的雷霆之怒,似並未將其放在眼裏,複又垂眸看向周氏,伸手為她拭去淚水:“無妨。還要多謝你的鼓聲助吾徹悟。隻是來晚一步,沒能救下你。”


    他的語調似乎依舊平穩不驚,一如“絕地通天”前,周氏折下一支桃花,對他傾訴愛慕時一般。


    那時他隻道人神殊途,心雖憐她,卻隻同作憐憫眾生之心,便隻勸她早日淡忘,莫要作繭自縛。


    誰知其餘巫靈族人都已因擊鼓登聞,主神再無回應而陸續搬離了距天最近的昆侖山。隻有她還帶著周氏一脈祝禱不止,在萬巫鼓旁一守又是百年。他以為隻要多幾個百年過去她就會忘掉執念,忘掉他這並沒有多麽值得祭奉的主神,故而也從不肯回應分毫,更莫提現身相見。


    到如今,青帝仍不知對她可否稱為情愛,隻是忽地有些不舍木德宮中那支被施法珍藏起的桃花和那幅遲了百年才被勾勒出的笑顏。


    雷雲壓得越來越低,隱隱可見一觸即發之勢——


    留給青帝和周氏的時間都不多了!


    但見青帝騰出一手,掌心向上托出一朵桃花的虛影,隨即麵色微沉,竟自眉間逼出了一道青光,緩緩注入那花中,那虛影便漸漸轉實,最終化成了一朵飽含鍾靈毓秀之氣的靈花。


    他又一次逆行天道,將先天靈氣自元神中強行抽出,凝作靈花,想為這已是無法全身而退之局,留下一個可能……


    “好美的桃花,好像我送青帝大人您的那一……”周氏注視著那靈花在其掌中盛開,虛弱地彎起眉眼,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抬手,想去撫一撫那嬌豔的花瓣,可指尖卻在將及為及之時,徹底失去了支撐,驟然垂落。


    “大巫女大人——”幸存下來的周氏族人見狀,紛紛哭喊著跪倒在兩人身邊。


    “這靈花留給你周氏族人,務必世代傳承,終有一日或可救一周氏女性命。”


    青帝卻好似無喜無悲,將靈花交予其中一人後,就緩緩放下了懷中女子,起身仰頭望向昆侖山頂的上空,麵沉如水地盯視著蟄伏在雲層中的那一道足可撼天動地的劫雷。


    天地這一劫未完,總要有人來應。


    神力再度從青帝周身迸出,他暗念口訣,以身為媒,結印而起,化作一團青光直衝而上,刺破天幕!


    劫雷似有所感應,也終於在此刻爆發出了蓄積已久的能量,如利劍般徑直劈下!


    一青一白,兩道光束於空中毫無緩衝地悍然相撞——


    “轟——”


    昏沉天地刹那間亮如白晝,巨響引得山巒震顫,怒海驚濤。


    而後,六界沉寂……


    “呃!”


    隨著一聲悶哼,沈長青終於從過於真實的虛境中猛地醒轉過來,隻覺胸口處滯鬱難紓,原地盤膝調息半晌,才稍微緩過神來。


    難道青帝當真已在千年前犧牲自己,引劫隕落?這室內尚存的神力與神思僅是殘存,也已日漸消解,故已不足以庇護院中花木?


    沈長青撐著長案起身,不知自己被困於神思中多久,便也不再耽擱,最後深深望了一眼案中的畫像與瓶中的桃花,快步離開了木德宮,往姻緣殿去了。


    姻緣殿是月老住處,前殿便立著一麵巨大的姻緣鏡,除去窮極無聊時,月老會拿它看一看俗世紅塵裏正上演著的愛恨情仇,其餘時候,這姻緣鏡都隻是個毫無仙器尊嚴的存在隻能給月老照照衣冠,臭美臭美,別無它用。


    為仙為神,斷情絕愛,而這姻緣鏡卻隻能照出有情人的心中所愛。


    因此沈長青在前五百年的仙生中,偶爾途徑或是拜訪姻緣殿時,便常覺著這鏡子放在天界委實是明珠蒙塵,不如放到人間的月老廟中供奉著,還能有些作用。


    如今沈長青欲進內殿找月老詢問當日所提機緣一事,再次路過姻緣鏡前時,卻倏地頓住了腳步。


    那鏡中並未映出他的一襲青衣,沈長青落於其上的視線,仿佛成了投入一池春水的一顆石子,在鏡裏激起了層層漣漪,自中央向四麵徐徐蕩開。


    當鏡麵重歸平靜,他看到了祠堂中,抱膝坐在蒲團上與牌位促膝長談的周粥。


    “母皇,我又來了,今天不問你那些朝政瑣事該怎麽辦了,反正你在天上聽了也隻能幹著急,還是說點兒開心的吧……”


    凝視著鏡中女子的笑顏,沈長青的眼中似有潮汐起落,卻沒有多少意外之色,反倒略帶釋然地勾了勾唇角。


    自從得知自己吃下甜食後的所作所為,沈長青就已隱約明白,自己對周粥動了情。


    道是甜與酸相克,會引出些難以描述的反應,做出匪夷所思之事,可實則他行事也並非無跡可尋。太上老君那把他早看不順眼的胡子,便是最好的證明。


    甜之於沈長青,便諸如酒之於人一般,能使他暫時忘卻清醒時因為種種緣由而恪守著的條條框框,也忘記自己是本該無欲無求的仙。所有的愛憎歡悲,都無法再被壓抑,隻想要遵從本心,見她便得歡喜,想她便起相思……


    “您看這個。肉眼看過去就隻是一個普通的琉璃墜子,但其實這裏頭現在還住著個人——他叫沈長青,是個……嗯,應該是來找我報恩的醋精吧!”


    聽到鏡中的周粥談及自己時,還是堅持最初的認定,沈長青不由無奈失笑,卻還是饒有興味地繼續往下聽。


    “他說他是來幫我解決後宮吃醋問題的,我確實在祭天大典上許過這願望,但應該隻是他當時就跟在暗處,施法偷聽到我在心裏想什麽吧?要真是天庭派來的神仙,怎麽著也得派管姻緣的月老,或者月老手下來不是?不過也挺好的,正好用這個理由把他忽悠進後宮當了侍君——”


    原來她一直是這樣推論的。沈長青可算是鬧明白了,倒也有理,怪隻怪天庭選派人員的思路太清奇。


    他正替天庭反思,又聽到鏡中傳來周粥的話音:“從前我總不敢想後嗣之事,怕我命短,留下孤女寡父的,不如直接把皇位傳給小姨。但沈長青不同啊,他是精怪,活個千年萬年沒問題,又身負法力——雖然和神仙沒法比,但也足夠了。話本裏都說半人半妖的孩子都天賦異稟,自帶法力,應該也不是空穴來風。咱們巫靈族人曾經不也是人族中特殊的一族嗎半人半醋精,應該也不差吧?”


    聽到這兒,沈長青從方才起沉在眼底的笑意忽地轉作了山雨欲來,薄唇微抿起來。


    “所以納君那晚我就想臨幸他,就算我不在了,沈長青也能做孩子的靠山。雖然這樣有點對不住他,但他能活那麽久,分給我和孩子的時間至多不過一百年罷了,應該也無傷大雅。不過這事兒到現在也都還隻是想想,我撩了這麽久,好像也撩不動……”


    “哎,不過也不是沒有過機會,前段時間……”


    許是受了沈長青因情緒波動而帶來的法力激蕩的影響,姻緣鏡中似起了裂紋,畫麵逐漸變得支離破碎,從中傳出的話音也時斷時續。


    “哎呦,沈仙君不在下界為大周皇帝排憂解難,怎麽有空跑到老夫這兒來照鏡子啊?”正在內殿小憩的月老也感知到了外間的不對勁,忙倒騰著小步子跑出來。


    但向來彬彬有禮的沈長青此刻麵色鐵青,死死盯著姻緣鏡,也不應他,月老便詫異地扭頭一瞧,登時大驚:“這、這怎麽會照出那個大周天子來了?!”


    “總之他變得很主動,差一點兒就成事了……”


    鏡中畫麵徹底消失,話音卻還苟延殘喘著。怒濤在沈長青眼底翻湧,也顧不得月老在旁,本是有事詳詢,沉著臉拂袖而去:“月老見諒,下仙先失陪了!”


    “哎!別急啊,好歹聽人家說……完。”


    最後一個字音出口時,那道疾行而出的青影早就消失在了姻緣閣外。


    月老轉身,搖搖頭,嘟囔著“年輕人毛毛躁躁沉不住氣”,同時食指在空中一繞,便多出了一段紅線,飄飄悠悠地離了指間,竟趁著畫麵完全破碎之前,飛向了姻緣鏡中的周粥直至完全沒入,而後消失無蹤……


    與此同時,鏡中最後傳出的模糊話音也飄散在了天庭繚繞的白霧中。


    “當時我的心就一直砰砰跳,完全沒想起之前的籌謀來,就想弄清楚他是不是糊塗了,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母皇,我是不是也對他……所以現在我也已經不去想什麽子嗣……”


    凡間的周粥全不知情,隻是為自己的“錯失良機”歎了口氣,轉而又笑道:“不過也不怕,隻要他還留在我身邊就好,畢竟——”


    “畢竟什麽?”


    身後冷不防有人出聲,周粥下意識地一個激靈從蒲團上彈了起來,可還沒轉過身便聞到了濃烈的醋香,神色便已轉驚為喜:“沈長青,你的傷養好了嗎?”


    “養好了你待如何?還能發揮點其他利用價值?”沈長青避開了她跑過來牽住自己衣袖的手。


    周粥伸手撈了個空,迷茫地眨眨眼:“你說什麽呢?什麽利用價值?”


    “一個體質康健,身負法力的後嗣。”沈長青藏在廣袖之下的手緊緊攥起,“大周天子真是為江山社稷打的一手好算盤。”


    “你——”周粥先是一愣,隨即也氣惱地拔高了音調,“你怎麽能偷聽朕說話?!”


    沈長青斜睨著她的目光涼涼的:“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


    “朕做什麽虧心事了?身為一國之君,朕為國祚計,為江山計,考慮子嗣國本之事,有何不對?”分別多日,一出現便是這般陰陽怪氣,態度惡劣,周粥隻覺莫名其妙,骨子裏又不是什麽懂得退讓的性子,便針尖對麥芒地對上了,“再說了,朕強迫你了嗎?還不是會等著你心甘情願——”


    “等著?!隻怕是騙著吾心甘情願!”


    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沈長青冷笑著打斷她。他曉得周粥以國家為重,以政務為重,也曉得她多少有點兒沒心沒肺,想來是還不曾察覺他對她的用情,也可能還不曾對他付出過同等的感情,即便還隻是淺淺的喜歡都無妨。


    自姻緣鏡中初窺心思,沈長青隻覺自己比起直至隕滅都不曾放下神性,直麵情愛的青帝要幸運得多,又聽周粥在她母皇的牌位麵前提及他,心中更是歡愉。


    然而沈長青沒想到,當頭一盆雪水很快澆下,周粥這在祖宗祠堂中才會說出的“肺腑之言”,於他竟是字字誅心!


    隻寥寥數語,便否定了她對他的一顰一笑,顛破了她與他的一朝一夕,酒醉時的交心傾訴是假的,所有的挽留和依賴也是假的——原來從頭到尾,周粥懷揣著的都是目的,而非真心。


    “騙?朕騙你什麽了?朕哪一句話騙過你?”周粥連珠炮似的駁回去,暗罵他抓錯重點無理取鬧也就罷了,他騙她的賬,她可都還沒算了,“倒是你!是誰再三保證,說什麽一旦進了本命醋裏對外界就會無知無覺!那剛才的話你又是怎麽聽到的?能聽見不就能看見?你是不是還看了——看了——”


    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麽,周粥說到最後,忽然跟被卡住了喉嚨似的,臉紅脖子粗了半晌,驀地羞惱不住,便撒氣似的把本命醋從脖子上直接扯了下來,嘀咕了三個字,才反手狠狠扔還給沈長青!


    沈長青一時心痛憤然,隻聽見她罵什麽“臭流氓”,卻還來不及細想,那迎麵砸中他前襟後又骨碌碌落地的本命醋,就把他給砸得脊背一僵。


    “這是吾贈予你的……”他倏地收斂起了全部情緒般,麵無表情地垂眼看著那躺在自己腳尖前的玩意兒,沉聲問,“現在,你要還給吾?”


    “我……”


    其實那本命醋一脫手,周粥就後悔了,可又還負著氣,見沈長青不撿起來,她便也杵在原地。


    漫長的沉默與僵持中,沈長青眸光幾變,末了自嘲地扯動嘴角,五指一收,那地上的本命醋便瞬間置於掌中。


    “好。吾知道你的答案了。”


    他的語調恢複平淡,卻比初見時還更多了冷硬與疏離,硬生生將周粥好不容易厚著臉皮邁向前的那一小步逼停下來。


    她本想說,送出去的醋,潑出去的水,哪有收回去的道理。


    可沈長青卻在她猶豫的間隙,已然單手掐起一訣,青光過後,身影倏忽而逝,眨眼便隻餘虛空中一句虛無縹緲的“保重”。


    周粥愣在原地整整十息,終於確定某人真的一去不複返後,才仰著脖子怒吼道:


    “沈長青,你跑了就別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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