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子玉抵京時,正值七月末。


    他離宮在外的時間不長也不短,攪動得前朝風起雲湧,掙出了一派明鏡高懸的新氣象,可謂官場得意,然而後宮情場的情勢卻有些不容樂觀了。


    主張聯合爭寵的主心骨不在,四侍君中的另外兩位實在沒什麽作為。百裏墨本就是瞎摻和,圖個熱鬧有趣,於周粥並無男女間戀慕,沒人鞭策,難免懶怠,至於燕無二則屬於有賊心沒賊膽的典型,結結巴巴開口說句喜歡都說不出來,更遑論自薦枕席了。


    因此,一句被改得不倫不類的俗諺,就在熱衷於嚼舌根的宮人們流傳開了——“宮中無亞相,仙君稱大王”。


    沈長青不知道自己哪點氣質像那山大王,但念著這詞兒背後暗喻著後宮正主的地位,他也就睜一眼閉一眼地忍了這幫凡人的有眼無珠,隻一心一意地與周粥過著凡間戀人那樣相愛相守的神仙日子。


    什麽後宮吃醋問題,早就和那張滿意度問卷一起被他留在了那夜吻住周粥後的九霄雲外。


    初與周粥情定時,沈長青還憂心她與自己此前波折不斷,驚心動魄時難免情深意篤,但若隻是平凡相守,會否真得了那朝朝暮暮,才發現著實無趣。畢竟他當了五百年的醋仙每日隻知修行打坐,偶爾俯仰之間,看看蒼穹與山河壯闊,便也再沒旁的可做。


    不過很快,沈長青就發現自己的擔憂太過多餘。


    哪怕隻是午後一道陽光斜照進一室靜謐,她枕在他膝上,他為她在指尖催出一線青光隨意變幻花樣,周粥眸裏的光芒都會訴盡千言萬語,雙頰上的笑意也終日不知疲倦。


    仿佛他隻是為她做了一點,她就已得到了全部……


    當年青帝自持神凡有別,與大巫女周氏相念千年無言,也相別千年不見,最終蹉跎歲月,空留餘恨。沈長青既已決定不重蹈靈威仰的覆轍,便不願在兩人間留下任何遺憾。


    他總問她想去哪兒,想看什麽,三界之內,凡所能至,他必傾盡全力許之。可周粥卻也每每隻答他一句,她隻要能看著他就很好。


    原來這就是仙神眼中不值一提的情愛,即便是旁人聽來癡傻的甜言蜜語,在情人耳中都會變成最烈最醇的酒,惟願一醉方休。


    可沈長青還沒能放任自己醉上多久,礙眼的就回來了。


    唐子玉回京的第一晚就連夜入宮,周粥單獨召其在禦書房覲見複命。魏賀案雖已算得上水落石出,沉冤得雪,但西南情勢與昌西府的勾連卻比想象中要錯綜複雜許多。所以君臣這一談,便近了子夜時分。


    盡管周粥臨走前就交代過,說唐子玉此行必然帶回千頭萬緒,恐怕要有一番長談,可沈長青催著內息在經脈裏都遊走了好幾個周天了,還不見人回來,便放出神思在禦書房外逡巡,隻見屋內燈燭明亮,窗紙上兩個人影交疊,靠得極近,心下不由愈發吃味。


    普通人吃醋不打緊,可沈長青不是普通人啊,他這一吃味,整個皇宮的人都得陪著他一起酸!


    偌大的皇城都像是被倒扣進了一個巨型醋壇子裏頭似的,可憐了離得青月殿最近的那些侍衛與宮人,一個個的胃裏泛酸,滿口牙疼!


    禦書房雖離得遠,但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波及。


    “依微臣看,昌西府中必有秘密的藏兵練兵之處。但凡是人就得食五穀,要養那麽多兵就得供出那麽多糧來,所以微臣離開之前,已命手下從大宗糧食買賣入手探查,應該很快就……阿……阿嚏!”


    唐子玉對醋味很不待見,正說著呢,就忍不住一連打了個好幾噴嚏。


    “嗯,昌西府那邊謹慎為上,不必操之過急,隻探清虛實便可。她會放著朕微服離開時不下手,就說明她要的是名正言順地登臨大統,如今崇州案剛畢,正是朝廷大獲人心之際她不會莽撞發難。”周粥也覺得這檸檬醋太倒牙,揉了揉腮幫子,暗道沈長青這是變相在催她回去呢,隻得長話短說了,“倒是有另一事,朕需要你去辦。”


    “陛下隻管吩咐。”


    “朕要你動用禦史台的暗樁查一查,東平王是否如初。”周粥食指在書案上輕叩了一下,沒什麽語氣地說。


    唐子玉擰眉:“陛下怕他也……”


    “那倒不是。”周粥擺擺手,打斷他,“先帝在時,曾歎過皇舅不是女兒身,母皇也常在朕麵前讚許皇舅的仁義與智勇兼具,是她年少崇敬之人,也是極寬厚的兄長。隻是朕那時還小,與他關係不親,這些年也疏於聯係,想關心關心他身體是否康健,治理封地是否遇到難事罷了。”


    “是,臣會盡快去辦的。”唐子玉心知周粥不曾坦言,但帝王心思本不該揣測,當下便要領命退下。


    周粥卻起身喊住了他:“等等。”


    朝政既已議罷,天子卻還想再留他。唐子玉回身時,眼中的光變了變,帶著幾分期許:“陛下可是還有話想與臣說?”


    “這份詔書,你若同意,朕就擇個日子發下去。”周粥故作輕鬆地從旁邊的匣子裏取出一卷聖旨,遞給他。


    “陛下是一國之君,有什麽還要臣來同意?”唐子玉笑著接過,展開看清時,不由麵上一僵,默然許久,才抬首問道,“陛下……心意已決?”


    “是。你回來前,朕已與百裏和阿燕都談過了。”周粥點點頭。


    越是歡愉的時光,逝去時就越是難以捉住一息半瞬。周粥也不想迷信所謂直覺,但她真的感到自己在這個世上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她愈發感到沈長青似乎是急於想用他萬年壽命裏的短短一刹,來圓她一個至為漫長也至為短暫的幻夢。


    一種清醒而又幸福的悲傷在周粥心頭縈繞不去,但她依舊滿足。


    她希望在有限的時日中能與沈長青沒有旁騖地相守,除去不能誕育兒女,再累得他在她身後百年還要困於凡塵與朝堂紛擾……其餘的,周粥隻願與他一如民間一對平凡的夫妻,朝夕相伴,再無旁人。


    以充盈後宮來暫時維係前朝與後廷那所謂的穩固,本就是權宜之計,眼下初登基時的動蕩已經過去,無論這後宮諸君中有多少存了真情,有多少敷衍假意,又或隻是被家族送來邀寵的一個工具,甚至是小姨塞進來的眼線,她不願繼續拿宮牆與位份框住他們的自由。


    她對那些見過寥寥幾次,記都記不住的麵孔都尚且心懷一絲虧欠,更遑論對唐子玉他們三人了。


    曆經崇州一行,他們於周粥而言,是君臣,更是知交。既是知交,便更要坦然相對。


    “他們都同意了?”唐子玉握著聖旨的指節有些發白,仿佛手中的並非一道輕飄飄的卷軸,而是千斤的磐石難以承托。


    “對啊,雖然他們兩個年紀也都還輕,但良緣總要花點時間尋覓,早日恢複自由身,也好早日找到自己心儀的姑娘嘛。”周粥似是沒看出唐子玉的異常,輕拍一下他的胳膊,做足了一副開解臣下的君王樣,“唐愛卿也是啊,也不要總想著那位已經成親的姑娘了,出宮去看一看,咱們大周的好姑娘還很多呢,總能碰到有緣分的——”


    唐子玉垂眸,視線仍在那聖旨上停留著,話音很低:“陛下說的是……那位姑娘如今身邊已有相愛之人伴著,比從前歡喜許多。臣見了也不由跟著歡喜,是不是與臣在一起,也不那麽打緊。”


    “什麽時候真遇著了可別害羞,盡管和朕說。”周粥一挑眉,話意十分慷慨,“朕替你們賜婚!”


    “那微臣就先謝過陛下厚愛了……”唐子玉扯了扯嘴角,終是把目光從那詔書上那“自今放還,各生安好”八個字上生生揭了下來,將聖旨重新卷起,雙手奉還。


    兩人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一個躬身遞得極為認真,一個低頭接得目不斜視。至始至終,周粥與唐子玉的視線都不曾再交匯過。


    “愛卿此去崇州查案辛苦,奔波多日,早點回去休息吧。”


    “是,臣告退。”


    匆忙入宮單獨麵聖複命,唐子玉沒來得及除去上朝時所著的紫袍金帶,轉身融入禦書房外夜色時,那背影竟晃眼得有些刺目。


    強撐在唇邊的笑意終於偃旗息鼓,周粥閉上眼,思緒飄回了幾年前,十四歲的自己在中秋宴上初遇唐子玉,正好是他的弱冠之年。


    那年裴老丞相還不太老,唐子玉還是個剛剛立功擢升,意氣風發的少年諫官。


    燈火通明的宴會上,周粥還記得自己隨母皇坐於階上,他就立在階下與群臣一道舉杯遙敬,清明澈亮的眼底映著一簇小小的燭焰正越燒越烈——


    那是獨屬於少年人的心焰,燒著對未來仕途的無限憧憬,對匡扶社稷與輔佐明君的無盡熱忱。


    自與二十歲的唐子玉初見起,周粥就篤信這個五品的小小侍禦史總有一天能站在朝堂中上實現他的理想與抱負。


    如今她料想成真,可有一事,周粥卻是想錯了。


    那晚禦書房中,唐子玉口中提及的那個及至近來才發覺可愛的姑娘,從不是旁人,隻是那一番傾訴衷腸於彼時的周粥而言還太過晦澀,竟至誤解。


    也就是與沈長青在一起後,周粥體察人心的功力才突飛猛進,比之前糊裏糊塗近二十載人生中的心思都要細膩了百倍不止,這才在回顧過往這段時間唐子玉的種種言行表現後明白了他那份被自己視若無睹的心意。


    但她終究沒有什麽可回應他的,便隻能繼續選擇視若無睹。隻盼唐子玉在陷得還不算太深之時,早早淡忘,再覓佳偶……


    周粥也怕自己會等不及那日,曾想過要為唐子玉留下一道空著女方姓字的賜婚詔書。可提筆才寫了個開頭,轉念思及哪有活人奉死人之命成親的道理?算辦喜事還是辦喪事呢著實晦氣,便及時懸崖勒馬了。


    “陛下?”


    小燈子見周粥在禦書房的門前闔目立了許久不動也不言,忍不住出聲輕喚。


    跟在天子身邊這麽多年,他能觀察到她近日的眉宇間總掂著幾分“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思量。從前也不是沒有過這般神色,卻不曾這麽頻繁顯露於麵。


    仿佛山雨欲來的不安前兆。


    “無事。”周粥睜眼,對上小燈子隱憂的目光,勾唇輕笑間,籠在麵上的愁紗又如同海市蜃樓般不見了,隻餘促狹,“沈侍君想必是等急了,趕緊擺駕青月殿吧。可別整出一出醋漫皇城來——”


    “是!”小燈子也笑應了,一個平平無奇的單音聽來都明朗許多。


    她家陛下與沈侍君呆在一處時總格外歡喜,他也就跟著沾光。


    但今夜的沈侍君臉色奇黑無比,殿內那麽多琉璃宮燈都沒能照亮多少,小燈子可不敢摻和,動作熟練地為自家陛下關緊殿門,非禮勿聽地招呼著手下宮人都躲遠點兒伺候。


    “現在幾時了?”這是沈長青開口問周粥的第一句話。


    特別像是那民間小丈夫等著外出應酬深夜未歸的妻子,一臉氣勢洶洶的幽怨與醋意,倚在自家的小破屋門外質問,就差手裏再拿個搓衣板了。


    “都是我不好,讓沈仙君久等了——”周粥也不慌,給他倒了杯水,坐過去到榻上,給人遞到唇邊,笑得特別欠收拾,“來,喝點兒水去去酸?”


    沈長青冷笑一聲:“君臣徹夜商議這麽久,想必口幹得緊,還是你自己喝吧。”


    “哎,再這樣下去,明兒這附近的宮人都得去看牙了!咱們別傷及無辜呀。”周粥於是把杯子擱到一邊,又去拽他衣袖,委屈巴巴的,“再說我牙也疼了,晚上牙疼睡不好覺的……”


    此言一出,果然奏效,沈長青總算收斂了些,並賞給她一個眼角餘光:“真的?”


    他問的自然是她牙疼的事兒,周粥心虛地湊過去在他唇邊啄了一口,一本正經地企圖蒙混過關:“現在不疼了——剛才想你想疼的!”


    但別說,畢竟是個清修了五百年的純潔醋仙,沈長青還真吃土味情話這一套,再加上唇邊溫熱如蜻蜓點水般掠過,更是把他本就硬不起來的心腸給點化成了繞指柔。


    “以後莫要再忙到這麽晚。睡吧。”他麵色和緩下來,輕歎一聲,正想熄了燈燭,卻被周粥一把拽住!


    “我想看一會兒書再睡——”周粥輕車熟路從枕頭下摸出本披著《格物論》外皮的話本子,豎起一根手指在臉前央求,“就看一章!”


    “不行。”


    “不看我就惦記著故事後麵的發展,惦記著就睡不著,睡不著我就不舒服——”


    “隻一盞茶,不管看到哪兒。”


    “成交!”


    交涉毫無懸念地成功了,周粥歡喜地抱著話本子,大咧咧地仰麵往榻上一躺,那被施了改良過的“死纏爛打”的錦被就靈活地把她裹好了。


    “這本是百裏墨前幾日買來送你的?”沈長青盤膝坐在榻尾,掃了一眼這掛羊頭賣狗肉的東西。


    “是啊。到底是仵作,手巧,造假做舊起來比小燈子效率高。”周粥起先也沒留意他話意裏的那股子酸味,隻想著抓緊時間往下讀,唰唰翻過兩頁後,才察覺鼻間縈繞的醋香裏又泡進一筐子檸檬了。


    看來今晚隻能使出殺手鐧才能哄好這醋了!


    周粥不舍地暫且放下話本子,也不起身,隻抬起纖細的足踝親昵地挨了挨沈長青的後脊。於是某人原本僵直繃緊的脊背鬆了鬆,扭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她,仿佛在問這家陛下又有什麽幺蛾子。


    “你不吃醋會不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呀?”周粥笑眯眯地調侃他,“後宮裏隻剩下你我的時候,你可怎麽辦?”


    沈長青愣了愣:“這話是何意?”


    “嗯——”吊人胃口似的,她把一個“嗯”字拖得老長,“意思就是,朕擬了道遣散後宮的旨意,隻留了今年新進宮的沂州沈氏繼續在身邊伺候。擇日便會頒旨。”


    她話音落下後,沈長青抿唇默然了良久。


    “怎麽了?朕獨寵你一人還不開心啊?”周粥故意用調笑的語氣問他,又拿足踝蹭了蹭他。


    這一次,沈長青卻輕輕地握住了她的足踝。


    由夏入秋,周粥的體質根基差,才不過初秋,這雙足就已比旁人要涼上許多了。


    微涼的雙足被沈長青這麽突然地捂在掌中暖著,周粥先是打了個激靈,隨即耳根也開始跟著升溫,字音飄得沒有一絲重量:“你、你做什麽呢?”


    “吾很歡喜。”沈長青思量片刻,才又斟酌著補充,“隻是怕你無趣。吾並非真的想你終日隻對著吾一人……隻不過,隻不過是有時心中難免……”


    見他眉頭越皺越緊,仿佛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合適的形容,周粥禁不住噗嗤一聲笑了:“就算你想,也不可能啊。你也別高興得太早,唐子玉和百裏墨是後宮不見,前朝也得見的。阿燕也還得可著勁兒帶著侍衛們巡邏呢!”


    “如此,甚好。”沈長青聽她這麽說,反而舒展了眉頭,也跟著笑了。


    “等崇州案稍微平息幾日,朕就把旨意傳下來。”


    周粥見這醋壇子的蓋兒今夜算是徹底封住了,心中不免帶了幾分得意,正重新把話本子舉到眼前,翻到下一頁繼續讀,眼前卻忽地一黑!


    “一盞茶到了。”


    “啊,什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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