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尋初早將與黑石有關的信息都整理?成冊,聽師兄如此說,當即去取。


    *


    當夜,葉青在將軍府安頓下來,又?特意去拜會謝知秋。


    謝知秋專門留了機會給他?們師兄弟交談,此刻見葉青專門來找她,她便知道蕭尋初已經將因果講清楚了。


    謝知秋望他?,一頓,主動?喚道:“葉師兄,初次見麵。”


    葉青一僵,竟險些又?有後退的衝動?。


    他?已經知道謝知秋與蕭尋初之間的情?況,理?應從容一些,可眼前之人的氣勢太強,給人印象又?不太好相處,連蕭師弟那張本應親和的臉,都被?她用?得宛如鋒芒畢露的出鞘寒劍。


    在這樣?的人麵前,他?難免有些拘謹。


    而且,他?想?到?眼前之人哪怕長著蕭師弟的臉,真身也是女子,多少?又?有點拘束。


    他?在門外止步,定?了定?神,方才拱手作揖道:“謝小姐,這些年……我與師弟……多謝。”


    感激之言,一語難盡。


    但謝知秋沒有就此與他?多說。


    她略一頷首,就改問道:“義軍那裏的情?況如何?”


    “——!”


    當初謝知秋能在月縣脫困,多虧現在的義軍、過去的蕭家?軍將士鍾大梁慷慨出力,禮尚往來,謝知秋當時不僅為他?們提供了一部分蕭尋初製作的先進武器,還為他?們引薦了同樣?能夠製作這種武器的工匠。


    當時謝知秋介紹給義軍的工匠,就是蕭尋初的大師兄葉青。


    據謝知秋所知,葉青本來就有墨家?術所作之器械能真正?應用?於保衛方國國土之誌向,而義軍沒有朝廷的幫助,武器都是平民百姓自己製作,水平十分落後,非常渴求有能力的工匠。


    二者可謂一拍即合,哪怕明知有風險,葉青還是毅然接受了這份工作。義軍雖有民間義士資助,但經費仍然有限,葉青還主動?幫他?們壓減成本,讓義軍十分感動?。


    不過回到?梁城後,再與義軍聯絡變得風險很高,謝知秋便對此有所控製,已經數月沒有消息。


    此時,葉青聽到?謝知秋提及這樣?不為外人所知的秘密,頓時感受到?兩人之間其實長久以來就存在的聯係,原本的生疏瞬間煙消雲散,取之以代的,是同盟之友的親近感。


    葉青忙道:“大人放心,義軍那邊狀態很好,我在趕來梁城前,特意做好了一批武器給他?們送過去。雖然耽誤了來梁城的時間,但對義軍來說,想?必能支撐很長一段時間。”


    謝知秋是春季給葉青去信,讓他?來梁城任職,如今已是秋日。


    其實葉青從家?鄉趕來梁城,要不了這麽?久,耽擱數月,原來是為了義軍。


    謝知秋說:“義軍那裏讓你如此費心,真是多謝。”


    葉青笑道:“不必,都是為了山河完璧、百姓安寧。若是聖上責怪,我就說我祖父病重,我在床前侍奉,才不得不延誤了些時日,孝道大於天,想?來問題不大。不過……”


    葉青猶豫了一下,方問:“我聽聞義軍私下裏實則得到?了我師弟的兄長、蕭斬石將軍的長子蕭尋光大人的支持。不過入將軍府數個?時辰了,我倒沒見有人提及蕭尋光大人,他?現在不在將軍府內嗎?”


    謝知秋頷首。


    她回答:“蕭家?大公子一年前在國子監的學?業完成,授官之時,他?主動?請求離開梁城,到?西北地區任官去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葉青先?是?錯愕:“竟然這樣?”


    不過, 他又露出恍然大悟之色,道:“原來如此。”


    謝知秋應是?。


    能進國子監學習的學子,家中大多非富即貴。


    國子監學生?既可以參加科舉, 又可以在完成學業後直接蔭官, 可謂雙重機會。朝中官員爭著將兒子送進國子監,實?則就是?想給後代鋪平一條穩妥的入仕之道。


    雖說?國子監學生?畢業後, 大多還是?要從八/九品的小官做起, 並不能一步登天, 但比起寒窗苦讀十餘年都未必能中第的科舉,還是?要順暢多了。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能選, 國子監學子任官時, 當然還是?希望能夠在梁城起步,即使是?外遷,多半也?更青睞富庶之地的官職。


    像蕭尋光這樣, 居然主動提出去西北之地貧寒之地的學生?,可謂鳳毛麟角。


    自從知道蕭尋光和義軍之間有關?係後,謝知秋不難判斷, 蕭尋光之所以會做出這樣的選擇,肯定是?覺得梁城離邊關?太遠,與義軍溝通不方便, 消息滯後,還束手束腳。如果被派到邊北, 一切對他來說?都會方便許多。


    據謝知秋所知, 蕭斬石對長子這樣的選擇仍有意見。


    但次子“蕭尋初”已?順利在朝中立足, 蕭斬石對兩?個兒子的夙願已?經算是?超額達成,他對長子逼得就沒有過去那?麽緊了。


    而蕭尋光本來就不是?聽話?的人, 他二十好幾了,就算蕭斬石再不滿意,也?沒法像對待小孩一樣生?掰硬拗,再說?,對蕭尋光來說?,棄武從文本身就是?做了讓步。


    於是?父子二人扯皮一番,關?係進一步惡化後,蕭尋光終於還是?去了邊北。


    正因如此,謝知秋重回梁城後,其實?沒再見過蕭尋初的這位兄長。


    當然,對謝知秋來說?,少一個與蕭尋初關?係親密的人在身邊,也?算少了一重風險。


    她對葉青道:“我聽說?今年年底,他有可能會回梁城與家人團聚。你若是?想見蕭家大公?子,到那?時想必會有機會。不過,詳細的你還是?去問蕭尋初比較好,畢竟他才是?蕭家人。”


    葉青聞言心中一動,為義軍做了幾年的武器,他對義軍這位靈魂人物,內心是?有向往與敬重的。


    他笑道:“好,我明白了。”


    話?已?至此,葉青本想道別。


    不過,他猶豫一瞬,又頓住腳,對謝知秋道:“謝小姐。”


    “什麽?”


    “我這回進梁城,無論是?農耕、商貿、百姓生?活水平還是?其他,風貌都與五年前大為不同。我沿路聽百姓之言,人人都說?,這一切,都說?多虧‘蕭大人’。”


    葉青神情鄭重,麵對謝知秋,臉上沒有半點輕視之色。


    他道:“說?實?話?,我剛從師弟口?中得知實?情的時候,對謝小姐的身份,驚訝非常。世人並不知謝小姐身份,但我既然知道了,有一句話?,總覺得不得不說?。”


    說?到這裏,葉青麵色一凝,對謝知秋拱手行?了一禮,道:“天下能有謝小姐這樣的人,是?方朝之幸。”


    葉青說?得誠摯,眼底沒有半點敷衍之意。


    他說?完,又頷首致意,便離開了。


    反是?謝知秋翻書的手一凝。


    其實?她走到這一步,眼中看?到的事太多,每天太忙,朝中還有許多其他人沒有辦法幫她的事,她反而無暇顧及自身名利或者他人看?法了。


    但驟然聽到這樣一句話?,還是?令她內心深處忽然一顫。


    曾幾何時,她是?很希望有人這樣對她說?的。


    其實?她如今在官場上還有很多麻煩——


    她還有很多抱負沒有完成,盡管先?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還沒說?服皇帝打定主意改革軍隊製度或者將墨家術運用於軍事,還沒能阻止學術環境的進一步僵化,更別提對她自身來說?最關?鍵的,還沒想到勸說?皇帝任用女子為官的辦法。


    她和蕭尋初也?還沒找到換回去的方法,令人煩惱的問題堆積如山。


    但聽到這句話?,仍在某種意義上觸動了她的心弦。


    若要問當初是?什麽支撐她一步步走來,或許就是?她始終盼著,有朝一日,有人能對她說?這句話?吧。


    謝知秋有片刻的失神,須臾,她才將注意力回到書卷上,又抬指翻閱起來。


    *


    “棋者,上有天地之象,次有帝王之誌,中有五霸之權,下有戰國之事,覽其得失,古今略備。”


    禦花園中,趙澤身著常服,手執黑色棋子,毫無架子地在與謝知秋下棋。


    他一手下棋,一手拿著折扇,並不打開,隻是?把玩。


    趙澤興致盎然地道:“朕近日讀了《孫子兵法》的前六篇,心中很有感觸。


    “善用兵者,屈之人兵而非戰也?,拔人之城而非攻也?,毀人之國而非久也?,必以全爭於天下。


    “古人之智慧,實?在令人難望其項背。蕭愛卿,你教朕如何令倉廩豐實?,如何令百姓平安富足,是?不是?就是?不戰而屈人之兵,不動兵戈而天下歸心?”


    言罷,他又自行?舉一反三,道:“若是?當初我父兄懂得這些道理,早早令四海殷實?安平,百姓通過正當手段就不必為衣食發?愁,偷奸耍滑的人就會少,人與人之間的摩擦也?會減少,自然能做到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若是?如此,像是?春月春雪那?樣回到方國的百姓,或許就不會被坑蒙拐騙,或許就能輕鬆順利在方國立足。現在十二州……甚至更遠地方的外來者,看?到我們這裏的生?活豐饒太平,就會對這片土地心生?向往,就會想要來此地學習生?活。


    “但若是?相?反,若是?朕連國家本身都沒有治理好,反倒一心想著建立自己的一番偉業功績,不顧百姓民生?,征收重稅,強征平民入伍,窮兵黷武,即使用武力強行?令他人屈服,也?無法真正使人歸順。


    “而百姓們日子過得差,就會民怨滔天,生?出反抗朝廷的心思。不要說?別處奪來的土地,連自己國家的百姓都會遠走他鄉,甚至冒險起義。像春月春雪她們這樣的姑娘,即使起初懷抱著對故國的向往回到方國,最終也?會失望而心灰意冷。


    “百姓有自己的眼睛會看?,有自己的耳朵會聽。比起好大喜功的表麵之物,踏踏實?實?的根基才是?立國之本。


    “若是?能讓國家真正強盛,人人安居樂業,我們方朝,不愁不能像盛唐那?樣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言罷,趙澤歎氣道:“原來書中竟真有這麽多道理。蕭愛卿,怎麽在你告訴朕之前,朕一點都看?不出來,還覺得那?些老學究的玩意枯燥無聊呢?現在回想年少時,朕真是?不懂事,白白浪費了那?麽多可貴的光陰。”


    趙澤一邊說?,一邊在棋盤上落子。


    謝知秋道:“皇上仁厚好學,是?國之幸事。若要臣說?,正因為皇上過去並非整日悶在書中苦讀,而是?走南闖北,喜愛在民間與百姓相?處交談,現在才能這麽快領會這些書中道理。


    “許多人會認為不循規蹈矩就是?玩物喪誌,但在臣看?來,那?並非虛度光陰,而是?體會。


    “皇上如今在民間廣受稱頌,恰恰是?因為皇上這些與眾不同之處。”


    “忘憂,你這話?說?得朕愛聽。”


    趙澤笑起來,撐開扇子搖了搖。


    “都說?下棋可以見弈者之謀略,可觀其治理天下之才。以前皇兄和母後都說?朕是?個臭棋簍子,朕也?覺得自己沒什麽天分,但最近看?的書多了,朕忽然覺得腦子裏多出與以往不同的奇思來。蕭愛卿,依你看?,朕的棋藝,這幾個月是?不是?有所精進了?”


    謝知秋觀棋片刻,頷首應道:“皇上的棋藝日進千裏,令人驚歎。”


    謝知秋說?話?時,麵無表情,神情冷淡。


    若換作旁人這樣對待皇帝,難免有過於無禮之嫌。但謝知秋越是?這樣,趙澤反而越覺得她為人可靠、說?話?誠實?,不是?阿諛奉承之輩。


    趙澤聽她誇獎,心裏其實?非常高興,可看?到謝知秋落子,麵上又歎息道:“可是?還是?遠遠下不過你。朕最近經常下棋,可隻有和你,朕還一次都沒有贏過。”


    這話?換作朝中其他臣子聽了,已?經要下跪謝罪了。


    但謝知秋隻是?平靜地又下了一手,回答:“臣生?在武將之家,父親以棋子代兵帶臣玩耍。即使臣早年讀書不精,倒喜玩工匠之術,棋藝也?沒有太差,算是?學棋多年。而皇上最近才開始喜愛,比臣晚了許久。


    “皇上一直知道臣的棋力,若是?臣這樣輕易就被皇上勝過,那?必定是?為了哄皇上開心而讓步。皇上可能一時會開心,但等回過神來,就會意識到臣在讓棋。皇上會覺得自己被當弱者玩弄不說?,這樣一來,等將來皇上真的勝過臣的那?一天,也?難以分辨自己是?真的勝了,還是?又被讓子,君臣之間反生?猜忌。


    “臣不讓皇上,有些人可能會覺得臣不知變通,但在臣看?來,這是?計之長遠。”


    趙澤用扇子打手,開心道:“你說?得對,朕就喜歡你願意對朕說?真話?,你不用聽其他人瞎講。連棋都輸不起,朕豈是?如此小器之人?”


    不過,他說?著,臉上又顯出點疑惑道:“不過,上回你與朕下的殘局被一個喜愛棋術的大臣看?到,他同朕說?,你的棋風不太像出自兵家之手,倒更像以前一個國手的孫女,聽說?那?人早年是?個有點名氣的女棋手,叫李……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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