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願以後天下沒?有佞臣,滿朝皆是剛義?之士!”


    喝彩聲四起。


    齊聚之間,有人飲酒作詩,有人彈琴奏曲,彼此擊節相慶,洋溢著歡愉的氣氛。


    然而這時,其中有人喝得醉了三?分,脫口而出道:“不過,我說,以後朝中又會怎麽樣呢?本來?以為齊慕先倒下,接任同平章事一職的必定是‘蕭尋初’了。


    “大家本來?對‘蕭大人’都沒?什麽意見,滿心以為憑‘他’的才幹和與官家之間的默契,此後就?是難得的盛世。可現在……”


    此言一出,原本熱鬧的氛圍,忽然靜了三?分。


    這人沒?有說下去?,但人人都知道他是什麽意思。


    本該主事的“蕭尋初”,真實身份變成了謝知秋,居然是個女人。


    這個沒?人想到的變故,一下子就?將逐漸明朗的朝中局勢,又變得撲朔迷離。


    眾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時都沒?說話?。


    其實在這一批與史守成交好的人中,關於謝知秋的話?題非常敏感。


    在謝知秋的身份揭開之前,他們?為了對付齊慕先,就?倒向?了參知政事“蕭尋初”。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對“蕭尋初”的評價也?非常高,從不吝嗇讚美。


    但與此同時,他們?自詡與齊慕先這種?“奸佞”不同的“直士”,許多人對禮教三?綱非常看重,個個嚴守禮法?,絕無可能支持女子從政。


    讓女子入仕這種?事,在他們?看來?,隻?有禍亂朝綱的宦官外戚才會幹,簡直禮崩樂壞、有違道德。


    本來?這沒?什麽矛盾,他們?也?習慣於站在道德的最高點上針砭時弊,然而謝知秋的身份一揭,他們?作為極為強調男女有別、因各司其職的蕭派,頓時就?被架在了極其詭異的位置,完全下不來?台。


    反對也?不是,支持也?不是,進退維穀。


    第一百六十二章


    文會眾人, 就?在這樣尷尬的靜默中凝了片刻。


    過了一會兒,才有人打圓場道:“今日不聊朝中那些俗事,喝酒喝酒!”


    有了這句話, 其他?人陸續響應, 場麵總算漸漸恢複熱絡。


    嚴仲與其好友亦在這場文會上,隻是聊到謝知秋時?, 他?們同樣不好吭聲?。


    好友將八哥一同帶來放風, 此時?, 這黃嘴的漂亮鳥兒在籠子?裏字正腔圓地念道:“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


    友人一邊逗弄著鳥兒,一邊道:“其實這謝小姐, 有才學, 又救了皇上,幾乎占全?了禮義?忠孝,必定千古有名?。若是她不謀求與男子?一般的朝中地位, 隻安於現狀,現在名?聲?定然如日中天,人人都會寫詩作詞讚頌她, 上個烈女傳不難。隻可惜……”


    他?沒有說下去?,但嚴仲能?領會他?的意思。


    嚴仲這好友性情溫和,在謝知秋還是甄奕學生的時?期, 他?就?頗憐惜這小姑娘的才華,隻是在大?庭廣眾之下, 他?卻不方便為謝知秋說話。


    禮教講究男女有別, 男女授受不親, 一個男人摻和太多與女人有關的事,那上不得台麵, 也?是“逾禮”的。


    若是表現得過於欣賞親密,還會被人詬病是否是有非分之想,更別提支持一個女人隨便出入男人聚集的地方,那根本就?是輕浮至極、大?逆不道。


    但凡自詡君子?,要些臉麵,就?不敢輕易亮明這樣的態度。


    嚴仲以前就?是對禮法要求十分苛刻的保守人士。


    要換作以前,有人提出這樣將男女混淆的想法,他?早就?站起來找出一百個理由開罵了。


    不過今日,他?出乎意料的沒有過激反應,反而心不在焉似的應道:“或許是吧。”


    友人熟悉他?的性格,不由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不過,若是這謝小姐,說不定還真能?破格為官。”


    友人感慨一句。


    接著,他?像是開玩笑一般隨口道:“若是有了謝小姐這樣的前例,以後會不會有其他?女子?也?效仿於她,同樣嚐試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開,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嚴仲今天本就?有些走神,聽到這句話,他?眼神又是一動。


    ……


    *


    傍晚時?分,嚴仲結束文會,回到自己家中。


    嚴博士的家還是一如既往的破舊,他?為官清廉,賺來的一分一厘都是幹淨錢,問心無愧,卻也?沒什麽餘財來享受,做了十幾年官,連掏個修屋頂錢都要思襯再?三。


    他?回到宅中,慢騰騰地往書房走,還不等走到,便聽到走廊後麵傳來一陣腳步聲?——


    那步子?很輕,有點急,但仍保持著節奏,儼然是著急來打招呼,卻又克製著保持禮數。


    “父親。”


    少女的聲?音在背後響起,清冽而端正。


    嚴仲回頭?。


    過來尋他?的,正是他?的小女兒嚴靜姝。


    她端莊地對父親行了一禮,儀態無一絲一毫不當之處。


    嚴靜姝今年已過十八歲,當初的小荷芽,轉眼便亭亭玉立。


    “我看了一些太學生最近的文章,對其中的觀點有些感興趣,就?效仿也?寫了一篇。本來是想拿來給父親看看的,不過……”


    她手裏捧著一卷文章,顯然本來是要拿給嚴仲的,不過,她見父親歸家後滿麵倦色,又不由遲疑。


    她道:“父親今天是不是累了?若是父親沒精神的話,我還是明日再?來吧。正好這篇文章我自己也?還有想推敲的地方,可以再?回去?修改一下……”


    但不等嚴靜姝說完,嚴仲已搖了搖頭?。


    “無妨,我還沒累到能?一篇小文章都看不動的地步。”


    嚴仲皺著眉頭?,不苟言笑,卻將手一伸:“拿來吧。”


    ……


    不多時?,嚴家父女一同進了書房。


    嚴仲坐在椅上,麵無表情地讀女兒的文章,嚴靜姝則站在他?對麵,安靜地等著父親評析。


    嚴仲麵上還沒有什麽變化,心裏卻感慨萬千。


    嚴靜姝的策問文章,寫得越來越好了。


    若說前幾年還是有不少生澀之處的孩童之作,到今日,她的筆力老?辣精純,即使與讀書數十載的太學生相比,亦不落下風。


    嚴靜姝的寫作風格乃嚴仲一手教出,他?當然是極欣賞的。而且科舉改革以後,已經偏重於經賦,而非詩詞,以嚴仲身為太學博士的眼光來看,嚴靜姝現在即使是去?參加春闈,至少也?能?入圍個三甲同進士出身。


    嚴仲總共三個孩子?,兩個大?兒子?他?用?足了心力去?教,結果仍舊是兩個唯唯諾諾的榆木腦袋,連他?自己都沒想到,家裏最有讀書才能?的,會是他?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女兒。


    嚴靜姝今年已過十八,馬上就?要十九。


    在大?部分官宦之家,女孩到了這個年紀,早該出嫁了,就?算沒嫁,身上也?有婚約。


    若不是四五年前,嚴仲忽然做了一件他?平時?不會做的事——認真看自己女兒作出來的文章——他?本來也?是打算在嚴靜姝十四歲左右給她議親,然後十六歲就?讓她嫁人的。


    可如今……


    一念之差,就?讓這個小女兒在家裏留到了今天。


    一旦將她嫁出去?,隻怕夫家馬上就?要求她生兒育女。


    在梁城,連男孩都不是個個都有機會識字受教育,靜姝出嫁以後,又有哪戶人家能?寬容到,認真教導沒有血緣關係的媳婦學習晦澀的治世之學?


    嚴仲自己都不知道將女兒這樣留在身邊教導有什麽用?,可若不教她,他?又覺得可惜。留著留著,一不小心女兒就?到了這個歲數。


    嚴靜姝自己倒是不急,她以前就?十分崇敬謝知秋,而謝知秋本來就?年近二十才出嫁。每當聽了難聽的話,嚴靜姝就?用?當年的謝小姐給自己鼓勁。


    現在謝知秋的身份公開,又證實這樁是假婚事,嚴靜姝就?更踏實了,她最近沉迷於“蕭尋初”過往的政績研究,逐條分析其緣由。


    不過,不是人人都這種膽量。


    嚴仲的發妻、祖宅老?父老?母,還有親戚朋友都對此萬分不理解。


    他?們認為嚴靜姝本就?不是什麽國色天香之姿,長相隻能?說樸實平常,雖然賢惠,但賢惠的女子?天下一抓一大?把,要是再?錯過好年華,以後更不好嫁。他?們覺得嚴仲以前就?死?腦筋,現在更是徹底壞了腦袋,竟這樣耽擱女兒的前程。


    “父親,我的文章如何,你為何不說話?”


    這時?,嚴靜姝的話打斷了嚴仲的思路。


    他?一怔,回過神來。


    他?重新將注意力放到文章上,口中一板一眼地道:“幾處引經據典例子?用?的不恰當,我等下給你找幾本書,你拿回去?讀讀。不過……”


    不過,能?夠感受到這文章字裏行間,為百姓考慮的真心。


    嚴仲不禁抿唇。


    他?的女兒,絕非那些讀書考試就?是為了做官當人上人的功利之輩。


    嚴靜姝其實骨子?裏與他?有點像,剛直、清高,但他?同樣能?感受到這個女兒身上的踏實善良。


    而且,靜姝性子?柔和,會為人考慮,不像他?這個爹,脾氣一上來就?得罪人。


    嚴仲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若是靜姝可以像男子?一樣入朝,她會是一個清廉穩重、受人愛戴的好官員。


    為何偏偏,他?的女兒就?不能?入仕呢?


    “——若是有了謝小姐這樣的前例,以後會不會有其他?女子?也?效仿於她,同樣嚐試走上朝廷呢?有一就?有了二,口子?一開,再?有破例,也?未必不可能?。”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他?那友人當時?不過隨口一提,可這一句話,卻不斷在嚴仲耳邊回蕩,令他?不覺握緊了手中的筆杆。


    他?一世剛正,上無愧於君,下對得起百姓。


    這一輩子?,還從未為自己謀取過什麽。


    要是他?……在這件事上懷抱一點私心,今後還能?自認光明磊落嗎?


    *


    另一邊,嚴仲已在家中時?,史守成卻走得晚了一些,現在還在馬車之內。


    與嚴仲一樣,在謝知秋這樁事上,史守成亦有自己的想法。


    盡管在對付齊慕先?時?,他?姑且與“蕭尋初”達成了一致,但他?從來就?不喜歡這個後生,隻是形勢所?致,決定以扳倒齊慕先?為優先?。


    現在齊慕先?倒了,齊派被盡數清算,同平章事的位置也?空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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