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


    恰在此時,謝知秋手持朝笏,上前一步。


    謝知秋一開口,忽然間,被?召來?紫宸殿的重臣間氣?氛一肅,眾人的視線都落到她身上。


    謝知秋以女子之身位列群臣之中,本已是個敏感的特例,她重回朝堂後,沒?有像過去任參知政事時那樣動輒就與其他大臣據理力爭、舌戰群雄,反而收斂鋒芒、低調起來?,至今已許久沒?有在朝會上當眾發言。


    因此她這一開口,頓時引起所有人的注意,朝上氛圍如?一道西?北蕭風忽而吹過六月豔陽天,驟然古怪起來?。


    站在百官之首的史守成,尤其一頓。


    他緩慢地轉過頭,板著臉,看向謝知秋。


    趙澤亦是微愕。


    他先前試探地向謝知秋捧出一顆真心,卻被?拒絕,如?今見她,便覺得尷尬,哪怕是在上朝時,還是盡量避諱看謝知秋的臉。


    趙澤對上謝知秋一雙清冷的女子之眸,便覺得被?輕輕刺了一下,慌忙掩飾地別開視線,故作鎮定道:“謝愛卿,有何事要?奏?”


    謝知秋正色言道:“稟皇上,關於我?朝邊防之備,臣深感隱患,有言相諫。”


    不等趙澤有什麽反應,史守成已眉頭一豎,在朝堂上急吼吼地斥責:“胡鬧!謝大人任的是國子監祭酒一職,管什麽邊防之事?”


    其實方朝朝堂官員的職責劃分,並沒?有那麽嚴謹,尤其是威望高、能力強、受到皇帝信任的官員,時常可以身兼數職,也能主動向皇帝請求一些事務的管理權、提出自己看不慣的地方。


    趙澤已數月不曾上朝,議事都是主動召集朝廷重臣來?開小會,謝知秋既然能被?皇上主動召來?開會,她自可以諫己欲言之事。


    史守成在這個時候打斷她,不像是真的覺得謝知秋逾禮,反而是不太希望她開口說話,刻意打壓一般。


    謝知秋看了史守成一眼,目光平靜。


    她這段日?子養精蓄銳,盡量放低姿態,就是為了避免出錯,不給別人攻擊她的把柄。


    但今日?這樁事,她是必須要?說的。


    哪怕明知她說什麽都會有人刻意阻撓,哪怕一時半刻未必能辦成,她也必須在現在亮明態度。


    謝知秋看向皇帝。


    趙澤左右為難。


    不過,他看著謝知秋這麽嬌小的一個人,以女子之身筆直孤傲地立在一眾男性官員之中,雖穿著一身三品大員的紫色公服,卻有一種受到孤立的落魄感,他又忍不住有點心軟,將心偏向了她。


    趙澤於是和稀泥道:“史愛卿,謝大人雖任國子監祭酒,但也是朝中臣子,不妨先聽聽她有什麽想法。謝愛卿,你但說無妨。”


    “謝皇上。”


    謝知秋躬身。


    史守成隻得悻悻閉了口,但一雙眼睛還是盯著謝知秋,像是有所忌憚。


    謝知秋清了清嗓子,說:“稟皇上,辛國與我?國互為鄰國,多?年來?貌合神離,雖互稱兄弟之國,實則摩擦不斷,更有北地十二?州這一矛盾,彼此難以調和。


    “齊慕先本人主張節約軍費、發展民生,因此他主事之時,朝中意見以主和為主。而在過去數十年中,辛國聖天帝性情溫和,也以不主動南侵為方針,方才有這二?十年兩國間脆弱的和平。


    “但如?今,辛國聖天帝已死,幼帝君權不穩,而宗室強大。辛國宗室野心勃勃,極有可能會為建立國內聲望而謀求軍功,若是如?此,他們會主動尋求南侵的契機。


    “先前大理寺抄罪人齊慕先的家時,似乎從齊慕先的私宅中找到過與辛國的信物。聽說此物目前來?曆存疑,但臣懷疑齊慕先與辛國或許有私下交易。若是如?此,齊慕先之死,就有可能成為辛國宗室向南發動戰爭的借口!


    “然而由於長達二?十年的主和之政,我?朝……”


    說到這裏,謝知秋停頓了一下。


    她是個讀書人,盡管博覽群書、熟讀兵法,但這些都隻是紙上談兵,真正的戰場是她的盲區,真正的軍隊她以前也從未見識過。


    是與蕭尋初交換的這數年,她住進了蕭家,親自接觸了蕭斬石、蕭尋光,還與過往蕭家軍、現在義軍的人有了接觸,才逐漸觸碰到了些許軍隊的實質。


    然而哪怕隻是觸到了皮毛,目之所及能覺察到的方朝軍隊的混亂程度,已足夠讓她膽戰心驚。


    最近的一個就是孫堂,他當初收了齊慕先的錢重新混進蕭家,但他吐露出的自己在軍隊中的遭遇,卻是實情——


    “朝廷的軍隊實行?更戍法,將領每三年就會有一次輪換。”


    “將領對士兵既不熟悉,也沒?感情,隻顧杜撰自己功績,疏於士兵訓練,也無法知人善任。”


    “士兵士氣?低迷,內部鬥爭激烈,偷奸耍滑者?反能占據要?職。”


    “朝廷以文官督軍,這些文官空有大權,卻沒?有實際作戰經驗,上了戰場平添問題。”


    “軍隊賞罰製度不公,軍紀不嚴,士兵會沿途搶掠百姓,盡失民心……”


    謝知秋想到這些,就感到心中沉重,但她在朝會之上,卻不能說得太直白?,以免皇帝和部分官員認為她在暗指他們辦事不利。


    謝知秋隻得含蓄地道:“我?朝軍務混亂,將領青黃不接,士兵訓練懈怠,有諸多?問題。


    “臣以為,現在應當立即開始重振軍隊、提升軍備,並且令過往有經驗的將領開始訓練士兵,未雨綢繆。”


    趙澤因為是謝知秋說話,姑且還是提起精神聽了。


    不過聽謝知秋是重提軍事改革一事,趙澤又是一凝。


    趙澤登基以來?,其實很少自己做決定,之前他聽謝知秋的,現在則多?聽史守成。


    趙澤猶豫了一下,問史守成:“同平章事大人怎麽看?”


    史守成心中焦躁,見皇帝問他,立即開口:“皇上,臣以為不必!”


    *


    史守成最近很煩。


    以前齊慕先在的時候,他十幾年如?一日?地被?困在禮部尚書的位置上,始終不得寸進,苦熬到今日?,才終於揚眉吐氣?。


    如?今在朝中,他是資曆最老、聲望最高的那個人,坐上同平章事的位置,理所當然。


    然而他竟然發現,連在他自己的支持者?裏,都有人認為他不如?謝知秋這麽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有一就有二?。


    史守成本以為自己隻要?當上同平章事,就可像當年齊慕先一樣施展抱負、高枕無憂,但到現在才發現,隻要?有謝知秋這麽個差一點就能位極人臣的人站在旁邊,他就永遠會被?比較,永遠睡不了安穩覺。


    史守成現在看不得謝知秋的臉。


    謝知秋不說話還好,她一說話,史守成就擔心她會講出什麽高明的想法,將其他人都比下去,更顯得他這個同平章事無能。


    他仿佛都能看見,有人在背後對著他和謝知秋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當務之急,決不能讓謝知秋手上再有可為之事,不能讓她再有立業受賞的機會。


    *


    史守成反駁道:“謝大人此言差矣!按謝大人所說,我?方朝軍事似乎孱弱,若辛國的騎兵攻來?,簡直全無反抗之力!


    “要?事實果真如?此,辛國宗室又野心如?此之大,豈不是早就將鐵騎攻入我?朝江山?


    “實際上,他們並非主動不來?,而是不敢!


    “我?大方足有八十萬精兵,數度擊退辛軍,方朝君主以將領之身開國,戰功赫赫,我?國乃是正正經經的軍事大國!論四方諸國,誰敢不服?


    “謝大人一句重振軍隊、提升軍備說得容易,可錢從哪裏來??如?今軍事開支已然不小,若是再增加,對朝廷壓力巨大。且軍隊過大也不是好事,就怕朝廷出了錢,肥了將領,空了財政,倒將人養出異心來?!”


    謝知秋一頓,說:“據臣所知,我?國軍事開支不小,卻並未用在刀刃上,正因如?此,才應該盡快進行?軍事改革。


    “辛國二?十餘年不敢進犯,確有畏懼方朝國力之因,但……”


    但他們之所以畏懼方朝國力,是因為二?十年前,蕭斬石在北方大勝,讓辛國人忌憚萬分。


    如?今蕭家軍已散,蕭斬石被?限足在梁城,新軍人數不少卻不成氣?候。


    如?果一直不大,說不定辛國還看不出端倪,能保持現狀,可如?今辛國宗室狼子野心,極有可能試探一搏,一旦他們真刀真槍與方朝軍碰上,立即就會發現方朝軍隊完全就是空架子。


    就怕辛國宗室本來?隻想打一仗弄點軍功,發現方朝軍隊如?此孱弱,反而生出更大的想法。


    謝知秋定神道:“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當下乃特殊時期,不可不謹慎。”


    “特殊時期?”


    史守成輕哼一聲,話中似有不屑之意。


    他說:“照謝大人這麽說,齊慕先之死會導致兩國局勢變動,殺齊慕先這等奸佞,還殺錯了不成?”


    謝知秋道:“不是殺不得,隻是必須慎重小心,有備無患。”


    “婦人之見!”


    史守成毫不客氣?地道。


    “謝大人以前在經濟上確有建樹,但打仗,可是男人的事,你一個女子懂什麽?謝大人隻會一味地強調要?增強軍力,但增加軍備會牽扯多?少,你哪裏有經驗?還是不要?不懂裝懂、信口開河了!”


    言罷,史守成篤定地宣布:“皇上,臣敢擔保,我?朝有八十萬大軍足矣!以我?朝之軍力,辛族蠻夷怎敢進犯我?朝!哪怕他們不自量力,果真南侵,老臣也能保證,不出半年,我?軍定能將其擊退!”


    謝知秋未言,隻是環顧四周。


    紫宸殿中,被?皇上召來?上朝的官員,人數不到以往朝會的五分之一。


    她與史守成爭論之時,其餘人大多?不敢冒然出言。


    也有人看了看謝知秋,似乎覺得她說得對,但謝知秋身份敏感,他們不敢輕易附和,張了張嘴,又低頭閉上了。


    謝知秋並不覺得意外。


    她其實也沒?指望拖了這麽久的軍事改革,今天她一說就能有成效,她目前打算做的,隻是先打個鋪墊,再計之長遠。


    隻是,眼下的情況真與她所估計的大差不離,在謝知秋預料之中,卻又心中冒涼。


    謝知秋淡然以對,抬頭等待趙澤的反應。


    趙澤看上去十分猶豫。


    他感情上是偏幫謝知秋的,可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他又怕會惹非議。


    再說,軍事改革一事特殊,他的父兄都不會輕易去動……


    趙澤思來?想去,最後端水道:“兩位愛卿說得都有道理,要?不這樣,朕仔細想一想,此事改天再議。”


    謝知秋默然俯首。


    她深知今日?不成功,此後必有惡果,但她人微言輕,已沒?有改變局勢之力,若再多?說反而會引來?史守成更激烈的攻擊,連她自己也要?以肉餧虎。


    謝知秋保持沉默,沒?有再爭。


    *


    同年八月。


    農耕民族秋收之際,恰逢遊牧民族儲備過冬糧食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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