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他說些什麽。我隻看出他已賭得如醉如癡了,我看出這個神經錯亂了的人已經忘掉一切,忘了他的誓願、他的諾言,忘了我,也忘了整個世界。可是,他這種瘋魔狀態中的狂喜神情令我大為著迷,我竟不由自主地應答著他,十分驚異地問他見到了什麽人。


    “‘那邊,那個隻有一隻手的俄國老將軍,’他悄聲告訴我說,直湊近我的耳朵,不讓這個秘密被別人偷聽去。‘就是那位生著雪白的頰須、背後站著一個侍從的人。他老是贏錢,我昨天就注意到他了,他準是有一套賭訣,我現在回回跟著他下注……昨天他也是始終都贏的……我昨天犯了個錯誤……不該在他走了以後還要賭下去……那是我的錯……他昨天一定贏了兩萬法郎……今天他照舊是回回得彩……我現在老跟著他……,現在……,“正說著話,他突然停住了,因為那當兒,管台子的扯著嗓子嚷了一聲:‘各位下注吧!’一聽到這聲嚷叫,他立刻移開目光,貪婪地注視著那個生著一部大白胡子的俄國人,俄國人穩穩地坐在那兒不動聲色,意態從容地拿起了一個金幣,遲疑了一下又拿起一個來,一齊押在第四門上。馬上,我眼前這雙急切的手慌忙插進錢堆裏,抓起了滿滿一把金幣,也押在了同一門上。一分鍾後,管台子的喊了一聲:‘空門!’接著便將台子上所有的錢全部攬走了,這時,他望著被人席卷而去的錢,竟象是遇著了什麽奇跡,您也許以為,他會要回過頭來看我一眼吧:不,他整個兒忘掉我了;我早已從他的生活裏墜落消逝了、隱沒了,他全身緊張,眼裏隻盯著那個俄國將軍,望著那人毫不在意地又拿起了兩個金幣,還不曾決定押在哪一門上。


    “我無法向您描述我的痛苦、我的絕望。可是,您試想想我那時的心情:為了這個人,我拋棄了自己的全部生活,現在我在他的眼裏還不及一隻蒼蠅,不值得他懶懶地輕輕揮手驅趕開。那陣忿恨又在我的身上潮湧起來。我猛力地抓住了他的手,使他吃了一驚。


    “‘馬上站起來!’我向他輕聲而帶命令口吻他說道。‘想想今天在教堂裏許下的誓願吧,不守誓言的、沒有心肝的人!’”


    “他瞪眼望著我,神情惶惑臉色蒼白。他的眼裏突然露出頹喪的表情,象是一條挨了打的狗,他的嘴唇顫戰著。他仿佛猛然間記起了先前的一切,他仿佛有些醒悟了。


    “‘是的……是的……,’他喃喃道。‘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啊……是的……我馬上走,求您原諒……’”


    “他的手開始整理著那堆錢,最初動作敏捷,很是毅然決然的樣子,可是後來,又慢慢兒變得少氣乏力的了,象是逢著了一股逆流。他的目光重又落在那個俄國人身上,那人正在下注。


    “‘再等一小會兒……,’他飛快地抓起五個金幣,扔到俄國人下注的地方……‘隻賭這一注……我向您起誓,我馬上就走……隻賭這一注……隻賭……’”


    “他的聲音又低沉下去了。圓球已經開始滾動,將他也帶著走了。這個著了魔的人又從我的手裏,也從他自己的手裏,滑脫了:平輪連連旋轉,圓球滾跳不停,他也跟著跌進裏麵去了。管台子的又在喊叫,又攬走了他那五個金幣;他輸了。可是,他並不曾轉過身來。他忘了我,忘了誓約,忘了一分鍾以前向我說過的活。他那雙貪婪的手又痙攣地攫取著漸漸消融的那堆錢,他的如醉如癡的兩眼閃閃熠熠,隻顧盯著吸住了他的心意的那塊磁石——他對麵那位會給他帶來幸福的人。


    “我忍無可忍了。我再推了他一下,這一次卻推得十分著力。‘立刻站起身來!馬上走!……您說過隻賭一注的……’”


    “可是,競發生了意想不到的事。他突然扭回頭來瞪著我,臉上不再有卑順惶惑的神色,簡直是一張狂暴的臉,是一團怒火,兩眼的的如焚,嘴唇忿忿顫栗。‘別攪擾我!’他向我吼道。‘走開些!你給我帶來晦氣。你在這兒我老是輸錢。昨天是你連累了我,今天又來了。你走遠一點吧!’”


    “我頓時愣住了。可是,他這麽瘋狂,我也怒不可遏了。


    “‘我給你帶來晦氣?’我說,‘你這個騙子、你這個賊,你向我發過誓……’我還不曾說完,這個著了魔的人就從座位上猛跳起來,使勁將我推開,周圍的人紛紛騷動,他卻毫不在意,‘不用管我的事,’他不顧一切地高聲嚷叫。‘你又不是我的監護人……哪……哪……拿去,這是你的錢,’他扔給我幾張一百法郎的鈔票……‘現在可該讓我安靜啦!’”


    “他嚷得那麽凶,完全象是著了魔,毫不理會有上百的人圍著我們。人人都在探頭張望,都在竊竊議論、指指點點、暗暗嗤笑,連隔壁大廳裏的許多人也紛紛好奇地擠了進來。我隻覺得自己象被剝掉衣裳赤身露體站在這許多人麵前……


    “‘太太,請安靜一下!’1管台子的很無禮地大聲叫道,一邊用筢竿敲著桌子。他是在命令我,這個狠毒的家夥的這句話是說給我聽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慚得無地自容,我站在許多交頭接耳紛紛竊議的人麵前,恰象一個被人將錢扔到臉上的妓女。兩三百隻肆無忌憚的眼睛盯在我的臉上,忽然……當我羞愧難當避開眼去……竟忽然遇著了兩隻眼睛,驚駭萬狀地瞪著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喪魂失魄地瞧著我,張口結舌,高舉著一隻手,象是嚇呆了。


    “我頓時嚇得魂不附體:不等她能夠有所行動,趁她還沒有從驚駭中恢複過來,我立刻衝出了大廳:我一口氣逃出門外,奔向一張長椅一—恰是那個著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麵的那張長椅。我也同樣力竭氣盡、同樣身疲心碎地倒在這條無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隻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淩辱低下頭來站在千百個陌生人麵前的情景,就會立刻遍體冰涼。我同時還又體驗到,我們平日誇誇其談稱之為心靈、精神或情感的那點什麽,我們稱之為痛苦的那點什麽,是多麽軟弱、淺陋而瑣屑的東西啊,所有這些即使大量湧現,也無法使一個受苦的肉體完全毀滅,一個人在這樣的時刻裏也還是血脈不停一息猶存的,不至於象一棵大樹那樣,受了雷擊立刻拔根倒地終結生命。我當時的痛苦僅僅隻是那麽一下,僅僅隻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閉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張長椅,領會到一陣與世長辭的愉快感覺。可是,我剛剛說過,一切痛苦畢竟是懦弱的表現,在堅強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會悄悄隱退,我們肉體裏麵留存著的生活感召似乎遠比我們精神裏麵所有的求死之意更為強烈。我那麽地哀痛欲絕,後來怎會重又站立起來,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過,我終於又站立起來了,當然,腦子裏並沒有想到要作什麽。我突然記起,我的行李還在車站上存放著,我馬上有了一個主意,離開,離開,離開,離開這兒,離開這個該詛咒的人間地獄。我對誰也不理睬,一氣跑到車站,打聽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車什麽時候開行;守門人告訴我十點鍾有一班火車,我立刻辦妥了托運行李的事。十點——從那場驚心動魄的遭遇開始時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時,這二十四小時充滿了種種荒謬透頂的情感變化,此起彼伏直如風雨交摧,我的內心世界從此永遠被毀。可是那時,我腦子裏別無他念,隻有一個連連轟擊、不斷震蕩著的音響:離開!離開!離開!我頭上血脈急湧,直象是有個木楔不停地打進我的太陽穴裏:離開!離開!離開!離開這個城市,離開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邊,回到過去,回到自己的生活裏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車來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換車,一站接著一站,從巴黎到布隆,從布隆到多佛,從多佛到倫敦,從倫敦去到我的兒子那兒——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馳的火車裏,整整四十八小時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時不睡覺、不說話、不吃東西,車聲隆隆隻有一個音響:離開!離開!離開!離開!最後,我走進了我兒子的鄉間住宅,人人感到意外,個個滿心驚詫:我的舉止和眼色裏一定有點什麽泄露出了我的隱秘。


    我的兒子想要擁抱我、親吻我。我連忙避開了他:我實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汙,不能再跟他接觸了。我什麽話也不回答,隻希望洗一次澡,我覺得必須洗淨旅途所受的塵穢,也必須洗去一切別的汙穢,那個著了魔的人、那個毫無價值的人的激情仿佛還粘在我的身上。然後,我蜇進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時,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後也絕不會有的睡眠,這次睡眠使我現在已能體會躺在棺材裏瞑目長逝的況味。我的許多親戚對我溫存關切,象是對待一個病人,可是,他們的柔情蜜意隻能令我傷心,他們對我愛敬有加,我隻感到滿心羞慚,我必須時時刻刻處處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聲慘叫。為了一時瘋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過他們,忘懷過他們,還曾經企圖完全撇棄他們,我多麽愧對他們啊。


    “後來,我無所事事,又去到法國,住在一個誰也不認識我的小鎮上,因為,老有一個幻覺跟隨著我,使我感到無論誰隻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識破我的終生恥辱,便能窺見我的心境變異。我竟是這麽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潔,連靈魂裏最深處也不得安寧。常常,每當清晨醒來,我立刻驚惶恐懼不敢睜開眼睛。我馬上又記起了那一夜醒來時的感覺,唯恐突然發現身旁有個半裸的陌生人,我頓時象那次一樣,心上隻有一個願望:趕快死掉。


    “然而,時間終是最有力量,年齡對於一切情感自有一種奇異的磨蝕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將至,死神的黑影已經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會顯得模糊黯淡,不再那麽明銳地刺激感覺,它們那種摧傷心情的力量就會減少許多了。漸漸地,我已能心定神寧無所驚悸了,又過了許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會上遇著一位奧國公使館的武官,一個年輕的波蘭人,我向他問起了某個家族,他告訴我,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們的兒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羅自殺死了,——我聽了這話不曾震栗一下。這事不再令我傷痛了,它也許——何必掩蓋自私的心理呢?——還曾使我感到慶幸,因為,我一直擔心會再遇到他,這點最後的恐懼現在完全消失了:我現在除了自己的回憶,再也沒有什麽不利於我的見證了。這以後我變得心神安謐了。人一上了年紀沒有別的特征,隻不過是對於過去不再感到不安罷了。


    “您現在該可以了解,為什麽我會突然要向您談起自己的遭遇,您為亨麗哀太太辯護過,您熱情地宣稱,二十四小時的時間就可以決定一個女人的整個命運,我當時曾經這麽想:我非常感激您,因為,我第一次覺著有人在替我申辯。我立刻暗暗忖量:將自己的內心傾吐一次,也許能解除心頭的壓抑,卸卻長日的憶想;如果這樣,我明天也許能夠去往蒙特卡羅,再走進決定過我的命運的那間賭廳,對他對我都會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這樣,壓住我靈魂的一盤巨石就會墜落,深深沉入過去,永遠不再浮現,我能夠將這些全部向您敘述,對我確有好處:我此刻心上輕鬆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樂了……我謝謝您。”


    說到這兒,她突然站起身來,我知道,她的話已經說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說點什麽才好。可是,她準是覺察到了我的窘態,連忙阻止我道:


    “不,請您不必說什麽……,我不想讓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對我說什麽……您聽完了我的話,我非常感謝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麵前,向我伸出手來握別。我不由得向她臉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動了:這位老太太的臉色令人驚異,她神態慈祥地站在我的麵前,卻又同時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還是由於心情惶亂,她的兩頰上忽然泛起一層霞暈。她那麽站著真象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憶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慚,她象新嫁娘一樣有些靦腆局促了。我看出了這一點。更感到應該說一句話,表達我心上對她的崇敬。


    然而,我喉管哽塞,說不出什麽來了。於是,我彎下了腰,滿懷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葉般微微顫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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