逯恒死後,他在刑部處理了相關事宜後方才回府,用過晚飯,裴郗與當日同葉亭宴一齊搜尋逯恒住處的侍衛上門拜訪。


    這侍衛名為元鳴,原是燕氏軍中兵將,後來傷了左耳,不能隨燕家軍遠征北幽,便暫退下來,在刑部領了個閑職。


    但此人心細如發,做事紮實,很快得了上峰的賞識,在宋瀾尋刑部心腹組建朱雀司時,他便被師父帶了過去,得了朱雀為紋的衣袍。


    朝中從無人知,他早年曾受過承明皇太子的恩惠。


    那日葉亭宴與朱雀司中人一同搜查逯恒住所,結束之後乘轎告辭,路轉長街無人處,他便聽見簾外元鳴壓抑激動的聲音:“小人元鳴,拜見殿下。”


    葉亭宴未掀簾相見,隻是歎了一句:“默生,辛苦你了。”


    元鳴道:“當初接到殿下書信時,小人猶不敢信,今日一見,才知……殿下回京來,怎地不曾知會小人?”


    “如今情形,實在不必再稱殿下,”葉亭宴道,“我回京來亦是突然,拖到今日才與你相見,實非我願,今日叫你來,原是有樁要事相托。”


    元鳴道:“但憑殿下吩咐。”


    葉亭宴道:“我雖隨朱雀司一同查了逯恒住處,可你我心知肚明,此不過是走個過場,入夜後,你拿了鑰匙,再去查探一番,瞧瞧可有不妥之處。”


    元鳴應聲而去,今日過來,想必就是為了報與他知。


    隻是葉亭宴並未料到,元鳴在他住處並未尋到旁的東西,唯一尋得的,是他床榻之下剩的半張熟宣。


    據元鳴所言,這紙張有印痕,原應有更多,隻是不知被何人事先拿去,隻剩了角落裏不起眼的這半張。


    之所以是半張,是因另外一半已被火燎去。


    殘餘紙頁上隻有兩個“見”字。


    葉亭宴反複去摩挲那兩個字,越寫越覺得心驚。


    如果他沒有認錯,那分明是落薇的筆跡。


    她少時習的是簪花小楷,後來長大些,總覺得中規中矩的書法不合心意,苦臨蘭亭,又不肯照本宣科,後見飛白書,兩相結合,自有一套書法心得。


    那“見”字一撇,比右側彎鉤長了半分,絲絲露白,是她最常的寫法。


    可是皇後緣何要與逯恒書信往來?


    在他未接手西園命案時,宋瀾便親去了朱雀司,問了一夜,後擔憂牢獄中的逯恒胡言亂語,趁早拔舌傷手,叫眾人問無可問,以“情殺”草草結案。


    葉亭宴心知,就算逯恒仍活著,恐怕也不會吐露緣由的。


    身後傳來衣料與地麵摩挲生出的響聲,他手指一僵,斂了這些思緒,回首行禮:“臣給娘娘請安。”


    第16章 偷催春暮(四)


    落薇今日穿了紺青的窄袖長衣,邊繡一圈紅蓮,朱紅抹胸,山礬百迭,典雅莊重,宮中諸位娘子,私下都愛如此穿著。


    葉亭宴順著衣襟瞧上去,發現她竟描了長眉、點了唇紅,是特地妝扮過的模樣。


    心中剛生出一分怪異,落薇便在他方才坐的石椅上坐了下來,示意他起身:“葉大人,不必多禮,坐罷。”


    她掃過葉亭宴的緋色官袍,聲音中多了一份戲謔:“尚未恭賀葉大人高升,升遷之快,國朝罕見哪。”


    葉亭宴便道:“臣謝陛下與娘娘厚愛。”


    落薇問:“大人上次邀本宮至此,是為了西園命案,如今此案已畢,一切順當,大人算是賣了本宮一個人情,今日,可是來向本宮討賞的?”


    葉亭宴對著指尖的浮塵吹了一口氣,無奈道:“娘娘每次與臣相見,必要揣著明白裝糊塗,何苦來哉?”


    落薇笑言:“難道本宮不是從大人處習來的麽?大人若是坦誠些,本宮自然也不必這樣勞累了。”


    葉亭宴眼神閃爍了一下,便道:“好,那今日臣就與娘娘打開天窗說亮話,臣自北方跋涉而來,想在這汴都、這朝中謀一席之地,為陛下略盡綿力,隻是不知,娘娘是否能容臣?”


    落薇明知故問:“喲,這可奇了去,大人效忠陛下,便是效忠本宮,談甚麽容不容得下?”


    葉亭宴道:“娘娘方才還說要坦誠些——自靖和元年來,陛下登基,朝野分流,太師背靠汴都世家,黨羽遍布,樹大蔭深,娘娘得燕氏和蘇門學子支持,一路壓著太師威勢,庇護陛下走到如今。臣隻身入汴都朝局,總該在娘娘和太師中擇選一個才是。”


    落薇語調上揚:“這麽說,本宮還是比太師看著和善些。”


    葉亭宴眨了眨眼睛,道:“娘娘是中宮,太師為宰輔,貶宰輔,可再立,廢中宮,天下不寧。”


    “這話就錯了,我朝廢立皇後可是常事。”


    “娘娘與她們不同。”


    落薇撿了桌麵上一片雨打濕的葉子把玩,並不回話。


    於是葉亭宴轉而道:“照理說,臣效忠娘娘與效忠陛下並無二致,隻是如今……”


    他頓了一頓,意味深長地繼續:“陛下借西園一事立朱雀司是何用意,臣不信娘娘猜不出來,娘娘與太師共同輔政三年,陛下早已不是昨日稚子,若陛下還與從前一般信賴娘娘,何須此舉?”


    這話說得過於大膽了些,落薇目不轉睛地看著對麵的葉亭宴,斂了笑意:“哦?那這一番話,葉大人說給陛下,應該比說給本宮更合適些。”


    “娘娘啊,”葉亭宴起了身,在落薇麵前半跪下去,一字一句地說,“臣在奉旨接手西園案前,也是隻想為陛下盡忠的,可是朱雀司已立,陛下對陪伴他多年的娘娘都疑心如此,對待臣下,又該如何?臣是俗人,貪權勢、好聲色,萬萬做不得孤臣,再者說,娘娘若不需用臣,何必冒險赴約?”


    落薇瞧著他的表情,終於重新掩口笑起來:“葉大人如此聰慧,本宮可不敢用你。”


    葉亭宴佯做憂愁:“這可不妙,臣若愚笨,怕娘娘看不上眼,思慮過甚,娘娘又多心,臣實在不知如何是好了,請娘娘指點。”


    落薇順手撿起了他端正擱在桌上的展腳蹼頭,拿在手裏晃了晃:“談何指點,葉大人就掏心掏肺地告訴本宮一句,你來汴都,所求除卻功名利祿、聲勢富貴,還剩什麽?逯逢膺身死,本宮有心賞你,你我又是故人,無論你想要什麽,本宮總會拿出些誠意來的。”


    葉亭宴抬頭看她,喉頭湧動。


    千言萬語,一片緘默,他有些放肆地盯著落薇唇間的一點紅,最終還是深深垂首,將另一隻腿也放了下去,直身跪下,恭敬的姿態:“隻消娘娘念著與臣有故人之誼,臣便滿足了。”


    雙膝處有潮濕的水汽,葉亭宴恍惚想著,從前,他其實是很少跪的。


    他生得太尊,長得太順,又兼年少輕狂,總覺得自己無所不能,一雙腿跪天子、跪母後、跪宗廟,此外連同天地神佛,皆是不屑一顧。


    後來命運打折他自詡高貴的傲骨,痛擊他不肯落地的膝彎,讓他跪了許多從前從未想過會跪的人。


    如今卑躬屈膝,已然麻木,他學會了低頭、忍耐和蟄伏。


    所謂不屈,或許不止有一種姿態。


    葉亭宴還在想著這些昏昏舊事,頰邊忽地傳來細膩觸感。


    ——一隻冰涼柔荑,不知何時落了下來。


    指尖一一拂過他的眼尾、側頰、下巴,輕柔緩慢,留下一陣曖昧而綿延的顫栗。


    葉亭宴眼珠微轉,抬眼便看見麵前雲鬢疏鬆的皇後垂著美麗的眼睛,正專心撫摸他的麵孔。


    雲鬢之上,插了一隻暗紋精細的玫瑰金簪,她今日佩的玉梳是和田玉製成,潔白素樸的顏色。


    可她的舉動全然不複那玉的沉穩,若非身在其中,葉亭宴簡直不敢相信,向來循規蹈矩的落薇會做出這樣的越界舉動。


    逡巡的手指小心翼翼,給他帶來一種萬分愛惜的錯覺。


    他該喝止的,嘴唇微顫,舍不得開口。


    密密麻麻的紛亂思緒一齊湧來。


    ——雖說她改變良多,但總不該至此。


    ——難道她今日,也是為了他這樣一個外臣而妝飾?


    落薇不知他心中波濤洶湧,隻是小心地撫過那張臉——纖長優美的眼,不點而紅的唇,骨肉勻停,風流蘊藉,全然不似將門出身。


    分明是一絲相似之處都沒有的。


    隻有那雙瞳色漆黑的眼睛,微微閃爍時,會流露出一分真誠動人的故人神采。


    若非如此,她實在不能明白,為何自己著魔一般,生覺這毫不相幹的二人如此相似,相似到連他的血親都不能比擬。


    周遭靜了片刻。


    “娘娘!”


    忽而拔高的聲音驚亂了她的思緒,落薇手邊一僵,對方卻已然避開她的觸碰,將頭埋了下去。


    言語也跟著抖了兩分:“娘娘,臣……”


    落薇收了手,忽然覺得有幾分好笑:“原來是本宮錯會了葉大人的心思麽?巫山之陽,高丘之阻[1]——大人初時便邀約本宮至此,本宮亦問過大人是否知曉此意,大人對答如流,如今你要的,本宮給了,這般惺惺作態,又是所為何來?”


    葉亭宴嘴唇微顫,一時間隻覺腦中一片空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最後隻擠出一句:“是、是臣……”


    見他慌亂,落薇頗覺新鮮,隻是他支支吾吾,半晌沒有蹦出完整字句,而天已近暮時,實在來不及多言。


    於是她有些遺憾地站起了身:“本宮誠意已表,今日黃昏將盡,大人還是早些出宮去罷,幾日後清明出郊大祭,自有你我相見之機。”


    葉亭宴並未反駁,也未起身,聲音聽起來悶悶的:“臣恭送娘娘。”


    落薇盯著他看了一會兒,輕笑一聲,徑自離去。


    葉亭宴在原處僵直跪著,直至風將他的展腳蹼頭吹落在地,他伸手撈回,才沉沉想起,當初他尋人背誦平仄,相約此地,僅僅是因為這是他們舊時的玩樂之處……罷了。


    第17章 偷催春暮(五)


    宋瀾出了政事堂,應約去披芳閣尋玉隨雲,尚未進門就聽見瓷器碎裂的聲響,下人來報說貴妃先前鬥氣,聽說陛下來,才到簾後整理儀容去了。


    宋瀾歎了口氣,順著遊廊過去,瞧見閣內一片狼藉,束發的絹花落了一地,他毫不顧惜,一隻腳踩過去——它們是不會消磨氣血的豆沙紅色,髒汙了,仍能拿出去賞人。


    “都出去。”


    侍從聽聞,忙不迭退出門去,宋瀾踢了一腳地上的碎片,看向對麵珠簾之後的身影,喝道:“你可知你摔的是什麽物件兒?鈞台之窯,裂變天青的上上佳品,這是給你擲響玩的嗎?”


    玉隨雲隔著珠簾哭訴道:“陛下嫌棄我,直說便是了,何須這般拐彎抹角?”


    宋瀾聽她言語,便軟了口氣:“朕聽聞你手臂傷了,立時便來看你,別鬧了,出來叫朕瞧一瞧。”


    聽了小皇帝這句話,屏風後的少女這才止了哭泣,拎著裙擺小跑過來,撲進宋瀾懷中:“我還以為陛下今日不會來了呢。”


    玉隨雲比宋瀾還要小幾歲,天真愛嬌的年紀,又是玉秋實的幺女,千尊萬貴地寵大的,難免任性了些。


    宋瀾隨口安慰了幾句,玉隨雲便已破涕為笑,開始絮絮同他抱怨起一些不合胃口的膳食,他的手指拂過對方發間的玉飾,反倒覺得自己內心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樣的單純和直接,讓他覺得鬆快。


    他在玉隨雲案前看了幾封折子,她毫無興趣,像隻花蝴蝶般在閣中飛來飛去,四處張羅。


    直至晚膳時,她才頗有興味地拖他去用膳,瞧他吃著她親手做的甜粥,笑得眉眼彎彎:“陛下可喜歡?”


    宋瀾漫不經心地回道:“隨雲親手所製,朕怎會不喜歡?”


    玉隨雲托腮瞧他,突發奇想:“今歲清明與上巳臨近,聽聞清明出郊,陛下和娘娘要與諸臣同祭,祭祀典儀翌日上巳春獵,妾能否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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