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突然活動起來,她睜開了眼。這是一雙大大的,燒得發亮像在淚水中射出光芒的,閃爍不定的眼睛,她的整個麵容變得開朗了。這雙眼睛先是在轉動,好像一定要在什麽地方看穿高燒和陰影尚存的夢想的雲霧。然後像是吃了一驚,它們停留在貝格爾的臉上。她的雙眼詢問一樣探觸他的麵容,然後緊緊地盯住了他的目光。她幹裂的嘴唇不大明顯地動了一下。


    貝格爾站起身來,擦發燒的額頭,然後讓她喝水。姑娘探身向前,急切地喝了水,隨即又無力地躺回到枕頭上,兩眼目不轉睛地看著貝格爾。看來他不完全理解她的目光,但是在目光的驚異裏摻和有某種感激。她不住地盯著他看。現在當他為她那令人費解的深沉目光而略微顫動地轉身要在房間裏找事做的時候,他不需看到就知道那孩子閃爍淚水的大眼睛到處都在跟隨著他。他回到床邊的時候,她的嘴動了一動。他不明白,她是想要說話呢,還是想要微笑。然後她合上了眼皮,臉上的光澤便消失了。隨後她又沉默地,無力地躺下睡著了,現在的呼吸更加輕微。


    在氣息全無的寂靜中貝格爾突然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他心中有了某種幸福感,而且這種幸福感在無法遏製地增長。他生平第一次主動地把自己置入另外一種人的圈子裏。他覺得,好像有人在對他大聲訴說感激的話和肺腑之言,好像在這幾個小時裏他就要有重大和美好的事情發生一樣。他簡直是在充滿深情地俯視這個姑娘,俯視托付給他的第一個人,他應該為這個人奪回生命,這個人為生命贏回了他本人。他毫不間斷地望著睡著的女孩,覺得這漫長的幾個小時變得輕鬆了。燈光在突然暴跳之後隨即熄滅。這時候他發現黑暗已經逍遁,清晨已經帶著最初的曦光守候在窗前,感到十分驚訝。


    上午醫生來給病人進行檢查,貝格爾以醫學大學生身份向醫生作了自我介紹。他深感自己無知的痛苦脹到了咽喉,但還是問醫生,是否還有危險。


    “我看沒有了,”醫生說,“我覺得危機已經度過。值得注意的是,對這類病,兒童的抵抗力比成年人強得多。仿佛在孩子們身上他們還沒有用過的生命力能夠抵製死亡,戰勝死亡。幾乎所有兒童疾病的情況都是這樣:孩子們征服兒童疾病,而成年人則死於兒童疾病。”


    醫生檢查病人。貝格爾激動地站在一旁。當他看到,醫生是如何理解病人的每一句話,如何仔細觀察病人的每個動作,他便在內心深處感覺到原先被他盲目選擇的和長期被他輕視的這種職業的奇妙力量。他覺得這種職業全部的美就像突然出現的太陽一樣升起來,照臨一個床上,把希望、承諾,也許還有健康,像禮品一樣放到那裏。此時此刻他覺得自己整個人生的方向都明確了:他必須積極主動和於人有益,然後大家就不會覺得他是陌生的,他也就不再是孤寂的了。


    他就這樣開始接受了整個照料這個姑娘的工作。他沒有自己的安排,而是專心致誌地監視病情變化。他守在病人床邊,度過夜晚和大部分的白天。那一夜確實就是危機的一夜。病人的燒退了。他能夠與小女孩談話了,他很樂於進行談話。每次他到外邊去,總是要她帶來幾朵鮮花,總是要給她講說春天。在往常隻有孩子們玩耍的申博恩公園裏,現在春天已經悄悄地把樹木變成了綠色。他還告訴她,其他女孩子都已經穿起了鮮豔的衣服。他給她講,明亮的太陽正在外邊放射光輝。他給她講各種故事,他給她朗誦。他許諾她不久就會康複。除了看到她的快樂以外,他沒有感到更為由衷的歡愉。在這種幼稚的,故作天真的談話中他覺得輕鬆自在。有時候他甚至驚異地聽到自己愉快的放聲大笑。


    麵色蒼白的小姑娘躺在枕頭上隻是微笑。她笑得乏力,她的嘴唇周圍現出一道輕輕的,可愛的線條,旋即又像一縷清風一樣飛去了。但是他在注視的時候,她的目光——她那十分深沉,呈現灰白色的眼睛從最底層發出的優美燦爛的目光——平靜地落到了他的臉上,像一個孩子抱住母親的脖子那樣,完全不感到驚訝和陌生,隻是熱情而憂鬱地依戀。現在她也可以講話了。不久以後,她與他說話便沒有剛開始時的那種畏懼了。


    她最喜歡聽他講述他姐姐的事。她的相貌如何?是高個頭還是矮身材?她穿什麽樣的衣服?她在學校裏是不是聽話?還是她是否和他一樣,有這麽一頭金黃色的頭發?還有他是否能夠安排他姐姐有朝一日到維也納來?維也納肯定會比那個名字拗口,使她發笑的小城市美好。還有她是否也這樣生過病?她提的都純粹是孩子們的幼稚問題,而且不斷地提新的。但是這些問題並沒有使貝格爾感到厭倦,他樂意回答。他感到愉快的是,他可以滿懷熱情地講說一次他在這個世界上最親愛的姐姐。因此當這個姑娘請他講他的姐姐的時候,他便從自己的寫字台裏把照片拿了出來。


    她那瘦削,蒼白,還完全是透明的孩子的手好奇地拿起了照片。


    “在這裏,”——她十分小心地用手指撫摸著照片說——“這完全是您的嘴。隻是您常在她這張嘴周圍加了一道好凶的皺紋,看起來您就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從前每當我見到您,我就老是怕您,您就是那個樣子。”


    “那麽現在呢?”他微笑著低聲問道。


    “現在不再害怕了。但是您告訴我,她也有像您這樣的眼睛嗎?”


    “我想是的。”


    “而且也像您的眼睛這樣大,對吧?您的姐姐一定很漂亮。啊,您看呀,她的頭發與我的完全一樣,也是辮得圓圓的。母親最初不想讓我用這樣的發式。她說,這樣的發式使我顯得年紀太大。但是我已經不是孩子了,我已經受過堅信禮了。”


    她把照片還給他。他對她注視很長時間,沒有說一句話。他第一次不能完整地從照片上重新找到自己記憶中的容貌。他姐姐和這個姑娘的俊美而蒼白的麵容不知不覺中匯聚到了他的內心體驗裏。他不能把她們再區分開了,在他的心中她們兩人的微笑和聲音都合而為一,就像現在這兩個信賴他並喜歡與他在一起的女人在他的生活中合而為一一樣。卡爾拉的形象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消散淨盡了。在這麽多天裏他一次也沒有想到過卡爾拉,也沒有一次想到那些時光,現在他平靜地想起來,那就像…次酗酒,一次陶醉一次憤怒中的蠢行一樣。他已經完全忘記了在這裏度過的那些毫無生氣的不幸日子。


    他隻是覺得,他非常幸運。他覺得,仿佛他在晚間的黑暗中走了很久,突然很高興看到一道白光,像是遠方的星星發出的光芒。這道光亮來自一所他可以在裏邊休息,並且作為親愛的客人受到接待的房子。他這個幼稚的人,軟弱的人,在女人跟前失去勇氣的人,有過什麽願望呢?有經驗的人必定覺得他太愚蠢,純潔無辜的人必定覺得他太怯懦。他確實還是一個需要幫助的人,一個尚未成熟的人,一個夢幻者。他來得太早了,過早地擠到了隻渴求成熟的生活果實的她們跟前。但是這裏的這個孩子,女人在她身上才萌芽,快要長出蓓蕾,不過還處於潛藏狀態,還是柔弱的,沒有驕傲,也沒有貪欲。現在迎著他成長的不是他能夠做主人的命運嗎?不是他自己可以培育的一種靈魂嗎?不是一顆業已無意識地就傾慕他的心嗎?一個比迄今所有的夢更甜蜜的夢,而且比他空虛時刻的模糊形象有如熱浪一樣拍擊他的胸膛更為真實。


    後來,他對她越是經常地觀察,越是長時間地了解她時,還有她的麵頰在病後輕微泛紅,年輕的麵龐俊美,他心中便油然而生一種默默的,完全無所希求的溫情。一種兄妹間的溫情,能夠撫摸她瘦小的雙手和看到她的嘴唇上綻開的笑容,就是幸福了。


    有一次她又安靜地,十分安靜地躺著。他們兩人都沉默無言。他突然產生一種他自己並不理解的要求。他走到她的床邊,以為她睡著了,但是她隻是在安靜地躺著,兩眼還引入注意地對他微笑。她的嘴像一朵向內卷的蒼白的玫瑰花瓣。他突然知道了他所想要的東西:用自己的嘴唇隻是很輕,很輕地觸動一下她的嘴唇。


    他彎下了身來。但是甚至麵對這樣一個生病的孩子他也還是沒有勇氣。


    她仰視他說:“現在您在想什麽?”


    這時候他感覺到,他不能再沉默了。他用很輕的聲音說:“我很想吻你一下,可以嗎?”


    她一動不動地躺著,隻是微笑,那是她明亮閃光的眼睛深深觸動他的內心的微笑。這不再是孩子那樣的微笑,而已經是像個女人那樣的微笑了……


    這時候他便俯子,輕輕地吻起孩子那張細嫩的,沒有經驗的嘴。


    幾天以後,病人第一次可以起床了。現在她很高興離開了床鋪,坐在靠近窗戶的靠背椅裏。貝格爾坐在她的身邊,很驕傲地看著她。他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仿佛他幫忙拯救了她,仿佛他的事業就是她如今又屬於了生活。她好像在生病期間長高了,身上的孩子氣也悄悄地蛻掉了。她像年輕姑娘一樣坐在那裏。她的愉快根本不再是任性的,孩子氣的了,而已經是深思熟慮和感受深刻的了。窗外風和日暖,使人愜意。她輕步走近窗戶說:“如果我還不能走出去,那麽,春天就應該走進來呀。”貝格爾覺得這就像是一個小奇跡,像是生活中的一個從來沒人知道的可愛之處。他再也不為自己愛上一個十三歲的姑娘感到羞愧了,他,在她康複的這些日子裏他所經曆的一切幾乎全部都是夢幻的和不可重複的。他奇妙地感覺到一種大膽的,完全沒有被女性的羞慚迷惑的信賴,感覺到她對他親切而愉快的喜愛。現在她經常稱他的名字進行交談,拿他開心取笑。他歡樂嬉鬧中有一種強烈的幸福感,再不覺得孤寂了,從內心裏又發出了歡笑。於是他記起被遺忘了的童年時光的語言。隨之每當他獨自一人的時候,就產生溫柔的夢想。他看到她成為一個女人,看到她聰明、認真和善解人意。他還看到自己與這些景象交織在一起,於是他懂得了,她應該是為他成長,為他發展。


    但不這樣他的孤寂也結束了。姑娘的母親就在這裏,她對他仰視如同一個神。她好像整天都在想方設法對他表示感激。他在經常與她談話的時候,注意到了,這個可憐的女人經曆坎坷,盡管地位卑微和感到失望,卻保持著令人感動的善良。現在他很後悔,從前粗暴地從這些從屬於他的人身邊走過去,並愉快地感覺到,現在為這個過失進行了補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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