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巨響,驚碎了她的夢境,讓她猛然醒了過來:怎麽了?什麽聲音?


    而且,怎麽總感覺越來越熱了呢?她一邊想著,一邊抬起了頭——


    但是青梅什麽也沒來得及看見,因為一雙粗糙的、寬厚的手掌覆住了她的眼睛。


    青梅問:咦......為什麽要捂住我的眼睛?


    她抬起手,想要扒拉下屠夫的手,可是屠夫的手死死地捂住她的眼睛,幾乎讓她感覺疼痛了,青梅聽到風吹鳥嘯的聲音,還有什麽東西在塌陷、在斷裂,她聽到了驚慌失措的哭喊,從四麵八方傳來,她感覺到有眼淚一滴一滴地掉進了她的後頸,讓她戰栗。


    她聽到屠夫的心跳聲很快,很快。


    隨之而來的,還有他混著哽咽的聲音。


    他久違地喊了她的乳名,說,其實我一直都——


    之後,他說了什麽,青梅沒能聽清楚,因為她的意識在一片炙熱中消弭了,幾乎連回擁他的機會都沒有,她也想說,你在害怕什麽呢?別害怕,我不是在這裏嗎?然而誰也沒能將話說完,因為黑暗來得太快,瞬息間就將萬物吞噬殆盡,隻留下了一片死寂。


    唐姣感覺自己的靈魂逐漸升高,目光所至,兩具森白的骨骸被碾作飛灰。


    這是她夢境中所看到的一幕,切切實實地發生在了她的眼前。


    和屠夫共情的她幾乎是感覺胸膛被撕裂,那種得到之後再次失去的痛苦和不甘,連同火焰再次席卷了她的身體,絕望猶如無形的手,緊緊地攥住了她的心髒,讓她窒息。


    為什麽會變成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唐姣不明白,也無法理解。


    “棺”卻沒有給她任何思考的機會,從靈魂抽離的那一刻起,唐姣就感覺到自己被強行拉向了另一個方向,飄過茫茫的火光,塞進了另一具也已經變成了白骨的身體裏。


    第49章


    ◎商人和少年。◎


    這具身體的主人, 是個惡貫滿盈的商人。


    商人油嘴滑舌,遊走在修士與凡人之間,遊走在修真界與凡界之間——雖說如此, 修真界和凡界不應該是一回事嗎?不是的。商人聞言,立刻笑了,拍著年輕人的肩膀說道, 要是你親眼見過仙門,就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那裏是不屬於凡人的另一個世界。


    丹修出現後,醫師變得毫無用處;


    劍修出現後,俠客也與孩童無異;


    符修出現後,車馬驛站成了累贅;


    氣修出現後, 從此天際如履平地。


    商人僥幸,有個叔叔進入了仙門,雖然那叔叔和他之間隔了不知多少代親戚, 早就不知道身體裏流淌的血液到底沾不沾得上邊了, 不過,一人得道, 雞犬升天,他也因為這個素未謀麵的叔叔和仙門牽線搭橋,扯上了關係, 這才得以在修士與凡人之間遊走。


    家底越是殷實的凡人,就越是信奉修士,而商人就是輾轉於各大仙門,收購丹藥、符籙之類的東西, 兜售給這些願意一擲千金的凡人, 見不見效不要緊, 有沒有風險不要緊,“隻要是仙家的東西,總是好東西”,大多人都抱著這樣的念頭,他也樂見其成。


    他是商人,不是修士。


    他隻管賣出去,掙到錢,至於之後的事情和他一點兒關係也沒有。


    也有人找上門來,哭著要向他討個說法,說他害死了多少人命,商人一開始還覺得愧疚,成宿成宿睡不著覺,後來也就漸漸地麻木了,習以為常了,說到底,他就隻是個商人而已,他也需要養家糊口,如果他不掙這份沾了血的錢,那麽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他甚至可以滿不在乎地諷刺道:可是當初不是你們央求我賣給你們的嗎?


    商人衣冠楚楚,溫潤儒雅,微笑著讓侍衛將那些人扔出門,聽到門外的慘叫,仍然可以若無其事地端起茶杯,吹開水麵上的茶葉,一邊喝著茶,一邊計劃下一步的行程。


    隻是這次似乎有些不同。


    商人的隊伍朝東行了十日,目光所至,已經足以見到那座山脈。


    那是一座連綿的、巍峨的山脈,橫貫南北,位於九州中心,具有得天獨厚的優勢。商人習慣於將它視作一個地標,行商十年,他見過這座山不下十次,不過因為這座山實在太高,幾乎沒入雲間,山頂經年覆雪,他的隊伍每次行至此處,都會選擇繞道而行。


    每到這時,商人都會遠遠地望向那座山脈。


    如同望向他再也難以踏足的故鄉。


    這是他充斥著銅臭味的日子裏為數不多有雅興的時候。


    可惜有些人就是不給他這個附庸風雅的機會。


    身旁的人狠狠地啐了一口,大罵:快點放開我!


    商人眺望山脈的視線收了回來,望向自己的身旁。


    這次和之前不同的是,昨夜,同行的侍衛抓到了一個小賊。


    說是“小賊”,還真的是小賊,年紀不大,可能也才十四五歲的少年。


    少年正極力地擰轉手腕,想要從繩索中掙脫出來,結果掙是沒掙開,反而腿腳一軟倒在了地上,像條氣喘籲籲的狗,狼狽又難堪,臉漲得通紅,和老神在在坐在藤椅上的商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侍衛站在不遠處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很令他心焦。


    商人說:你太掃興了,破壞了眼前的美景。


    少年說:那你倒是給我鬆綁啊,我不打攪您行不行?


    商人手中的煙鬥在扶手上輕輕敲了一下,說:這可不行。你要偷我東西。


    少年憋著一口氣,說:可是我又沒有偷到手啊!


    商人說:沒偷到是一回事,偷沒偷又是另一回事。


    以防少年是受仇家指使,他又試探道:你知道我這趟的貨物裝的是什麽嗎?


    少年說:不知道。


    商人覺得好笑:你不知道就來偷?笨賊。


    少年在地上一骨碌坐了起來,說,因為我聽說你有錢,而且你掙的都是黑錢!


    商人聞言,說:你知道什麽是黑錢?


    少年支支吾吾說不出:反正......黑錢就是黑錢。


    他想了半天,絞盡腦汁,耗盡畢生所學說出來了個“不義之財”。


    商人說,別人來買我的貨物,我賣給他們,這就叫不義之財嗎?不對吧?我又沒有逼著他們來買我的東西,你情我願的事情,怎麽能給我扣上一頂掙黑錢的帽子上來呢。


    少年被他堵得啞口無言,半晌問出一句:所以你到底賣的是什麽?


    商人從懷裏取出了一枚符籙,在他眼前晃了晃:見過這個東西沒有?


    少年被晃得眼暈,也就看清楚那上麵密密麻麻的符文,隱約感覺是稀奇的物件。


    商人說:看你這副樣子大概也沒見過,我賣的是從修真界買來的符籙丹藥。


    少年驀地瞪大了眼睛,雖然他不知道這些東西有什麽用,但是“修真界”這三個字如雷貫耳,他再不諳世事,也知道能讓大人們都對它又敬又怕的地方的東西肯定厲害。


    他一時間忘記了當下的處境,好奇心作祟,追問道:這東西有多厲害啊?


    有多厲害——?商人慢條斯理地說,大概是這一枚符籙就可以填平一座鎮吧,也是你運氣好,要是真的被你偷到,你一點也不知道它怎麽使用,恐怕把玩的時候就炸了。


    瞥見少年還想湊近瞧一瞧,商人手腕一翻,將符籙收了起來。


    這還隻是最低階的符籙,就已經有如此威力,如此你就知道有多厲害了吧?


    小孩子才不知什麽天高地厚,少年不僅不覺得害怕,反而興奮起來,也不管雙手被反剪在身後捆住有多難受了,挪動到商人身邊,連連追問:那你是怎麽買到這些的啊?


    商人說:修真界主要是用靈石進行交易的。我先是將銀兩換作靈石,再用靈石去找熟悉的修士換取這些東西,然後將這些帶回來賣給凡人......我跟你說這麽多做什麽?


    說這麽多做什麽?


    商人想,或許他是想起了他的兒子。


    他離家的時候,小孩也才四歲,正是黏人的時候,很崇拜父親,要騎大馬,坐在他的脖頸上咯咯直笑,要纏著他講修真界的那些見聞,小孩不懂,把真的當成假的聽,把修士當成神仙,把修真界當作仙界,父親常常不在家中,他就自娛自樂美化了事實,將爹娘當作了牛郎織女,不過他把爹當成了織女,把娘當成了牛郎,每年鵲橋才能相會。


    商人已經足足有十年沒有見過家人了。


    他的兒子如今應該也有少年這般年紀了,不知道相貌更像誰。


    上月他差人送東西給家裏,聽捎信的年輕人說,那個少年聽到是他帶回來的東西,很是冷漠,將門“嘭”地一聲就關上了,無論母親怎麽喊他都不肯出門再說一句話。


    商人倒也不是不想回家。


    他的兒子那時候年紀還小,恐怕不記得,他被騙作是“小時候不小心摔倒磕到了”的眉骨上的傷痕,不是磕出來的,而是仇家尋上門來,被刀劃出來的口子,若不是商人慌裏慌張帶了侍衛趕回來,會發生什麽還不得而知。不過,從此之後,商人也不敢再呆在家裏了,他知道他幹的不是什麽好事,至少不想連累家裏,於是至此開始漫長流浪。


    小孩子能記得什麽?


    小孩子隻記得一次搬家之後,父親就再也沒有回過家。


    商人隻能從每次收到的回信中、妻子的隻言片語中,想象他們如今的生活。


    他是為了養活家人才踏上了這條路,卻也為了這條路和家人幾乎決裂,商人有時候想起來,也會傷春悲秋,覺得這大概就是人們常說的,因果輪回,終究報應在他身上。


    少年不知道商人那複雜的腦子裏在想什麽。


    少年很崇拜地說:哦——我也想去修真界看一看啊。


    商人說:修真界可不是什麽好地方。


    少年說:是不是好地方,也要親眼看了才知道吧。


    商人將他上下一打量,見他衣裳破舊,骨瘦如柴,於是問:你有家人嗎?


    少年震驚道:你不要罵人啊!


    他頓了頓,還是老實回答:我不知道我的家人是誰,從我記事起就開始乞討了。


    商人伸手給他解開了繩索。


    迎著少年疑惑的眼神,商人說:既然如此。我看你膽子也很大,不如跟著我一起經商吧?這樣你既可以接觸到你想要見到的修真界,又可以保證衣食無憂,覺得怎麽樣?


    少年活動著被勒出斑斑痕跡的手腕,說,還有這等好事?當然好啊!


    這當然也是這個滿腹黑水的商人的私心而已,並不是真的好心。


    他無法將妻兒帶在身邊,因為他的生活太危險,隨時都要警惕尋上門的仇家,但是他又實在太思念家人,於是借口讓少年跟著自己,如此也聊以慰藉,讓他心中好受些。


    天色近晚,山脈顯出點點光亮,好似星宿墜落之際的光芒。


    少年搖身做主人,也不記仇,跑去向方才綁自己的那個侍衛要了個藤椅,也搬到商人旁邊坐下,他大概是不懂欣賞美景的,就像豬嚼茶葉似的,幹巴巴地盯著看了半天。


    商人問:看得懂嗎?


    少年誠實道:確實看不懂。


    商人說:那你在傻笑個什麽勁?


    少年樂嗬嗬地說:我今天運氣很好啊,雖然沒偷到東西,但是下半輩子有著落了。


    對他來說,大概怎樣的生活都比他之前過的生活要好。


    經商也很低賤,要看別人臉色,不過至少要比他在街上乞討時挨毒打好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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