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明舟,不過是個心高氣盛的晚輩。”他語氣平淡,說道,“有多麽狂傲?包括我在內,祁燃,還有你見過的溫夢,都曾經被他踩過一腳,他是個隻顧自己利益的人,完全不顧及別人的下場,如果隻是這樣也就罷了,畢竟這修真界的許多修士都有這樣的毛病,我也一樣。可惜的是他言行不一,說得多麽狂傲,指桑罵槐,說藥王穀的修士都隻靠宗門,而他要振興合歡宗——結果沒過幾十年就倒貼西海龍族的聖女,簡直可笑,整個西海龍族都恨透了方明舟,即使有聖女在其中周旋,也從未停止過對他的追殺。”


    唐姣從回憶裏扒拉出來了方明舟的片段。


    她並不覺得他是那樣的人啊......在她的印象中,他很好相處呢。


    雖然沒怎麽管過她,不過至少比眼前的這位要好相處得多。


    似乎是看出唐姣的懷疑,珩清說道:“你現在所見到的方明舟,不再是當年那個心高氣盛的年輕修士了,自從他的道侶卿鎖寒失蹤之後,他也終於嚐到了遲來的苦楚。”


    唐姣立刻反應過來了。


    她知道真相,所以感觸才更深——  方明舟如今為何是這般模樣,再無當年風光?


    是因為他一直沉溺於複活卿鎖寒,一次又一次地煉製九轉回魂丹,一次又一次地失敗,屢次的失敗讓他終於意識到,人終有傾盡全力也無法完成的事情,許多事情並非憑借一腔熱血就能達成的,他逐漸變得寬厚,斂去鋒芒,不再像以前那般滿口豪言壯誌。


    並且,還有一件事也說得通了。


    為什麽方明舟發現卿鎖寒的屍骸,卻不告訴西海龍族。


    如果一旦說了出去,西海龍族無論用盡什麽方法都要將卿鎖寒帶走,到了那時,合歡宗唯一的線索斷了,方明舟一日複一日地用心頭血喂養卿鎖寒,辛勞也化為了泡影。


    事已至此,退無可退,他隻能硬著頭皮走下去。


    “他如今是這般模樣,或許也是冥冥之中的注定。”珩清垂下眼睫,說道,“他在你的眼中是好師父,是你崇拜的長老,然而,至少在藥王穀,你提及這個名字,隻會引得眾怒。那一年的對賭,方明舟贏得痛快,贏得肆意,狠狠地報複了藥王穀當初不肯收他入門的仇,但是藥王穀並不在乎,甚至連祁燃也認為,這樣的人幸好沒有收入門。”


    “他不肯依照丹方行事,此事本小,我甚至認為這是難得一見的天賦。”


    “然而他在入門考核中都不肯遵守藥王穀的規矩,此事便大了,這說明他是個極其不穩定的因素,是肆意的野火,是脫韁的駿馬,藥王穀不能容忍這樣的人留在宗門。”


    “除此之外,那名長老格外痛恨方明舟,還有一個原因。”他雙手交疊,換了一個姿勢,緩緩地道出往事,“當年和方明舟比賽的藥王穀天才,是他的獨子,也是整個宗門寄予厚望的人,方明舟贏得光彩,贏下之後做的事情卻不光彩,他狠狠地將這些年的不得誌全部傾瀉在了那名弟子身上,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對不幸落敗的人進行折磨。”


    有時候,言語比刀刃更鋒利,亦可傷人。


    方明舟本人沒心沒肺,甚至拿自己開玩笑都行,他就以為別人也這樣。


    但是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那名弟子的性子細膩謹慎,哪裏經得起方明舟屢次舊事重提,他一開始是對當年的比賽絕口不提,即使是回想起來都會覺得渾身疼痛麻木,後來逐漸對煉丹產生了抵觸,該怎麽挑選藥材?該怎麽控製火候?他開始變得懷疑自己。


    “長老小心翼翼地寬慰他,鼓勵他,但是沒用,心魔一旦產生,就難以消散,一次修煉的途中,他就這樣走火入魔了。”珩清說,“走火入魔是一種很極端的狀態,長老當時來求我替他梳理神識,我試過了,結果是沒能救回來,那也是我唯一一次出了手卻沒能救回來的,我們都很清楚,再這樣發展下去也隻是徒增折磨,他終究難逃一死。”


    所以——長老親手結束了獨子的生命。


    他當時抱著一具冰冷的屍體時,都在想什麽呢?


    如今,已經沒辦法知道他的念頭了,他們能夠知曉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長老的性格越來越極端,越來越冰冷瘋狂,原本好端端的一個寬厚的老者,成了這個樣子,滿心隻有複仇,而被記恨的那一方,也在時間的流逝中逐漸沉澱,收斂起了鋒芒歸於沉默。


    這怎麽不能說是造化弄人。


    九州盟之上,唐姣說:“你應該也明白,這和我沒有任何關係。”


    而長老非常平靜的,回應道:“和你沒有任何關係,這句話說得很好。”


    拒絕了方明舟的,不是他,他的獨子那年也甚是年少,和方明舟的年紀差不多,當年的種種不公,種種鬱憤,即使真的要有個突破口,也該對他來,與他的獨子又有什麽關係?方明舟風風光光地贏了,成了合歡宗的丹修長老,可是,每當藥王穀長老看到他的時候都會想起自己的獨子,若是他還活著,應該也是這般年紀,應該也是這般風光。


    所以他恨透了方明舟,恨他毀了一切,恨他從來自私矜傲。


    他不惜利用自己的弟子也要毀了方明舟,可惜他沒有料到來的隻有唐姣,沒有方明舟,方明舟——這個人就是如此好運,他得到了一切他想得到的,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知道自己徹底落敗的那一刻,長老那顆迸裂的心髒反而獲得了片刻的安寧。


    因為沒有留念,也不需要保留體麵,所以他卸任,做了自己唯一能彌補的事情。


    唐姣沉默了一陣,問道:“那麽,他現在過得如何了?”


    珩清聽到這句話之後,反而笑了起來,覺得她這話問得很奇怪似的。


    “他死了。”珩清如此說道,“在親手殺死獨子那天,心死,在得知事態無法轉圜的那天,卸任離開藥王穀,於是身死,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為罪無可恕,並沒有和獨子葬在一處,而是選擇了傾灑江海,朱晦然為他收的屍,看著他的軀殼在火光中湮滅。”


    最後的執念也沒了,除了死以外,他怎麽可能會有別的選擇。


    珩清之所以會笑。


    是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種感覺。


    早在幾百年前,他就差點跌得粉身碎骨。


    唐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唇舌都麻木得很,沒什麽知覺。


    若長老是純然的壞,她大可肆意地恨他,不需要承擔任何心理壓力。


    若方明舟是純然的好,她大可盲目地信他,不需要去在意其中的糾葛。


    但他們都不是,沒有人是完全的好人,也沒有人是完全的壞人。


    她想,要是她什麽都不知道就好了,這樣她也不會產生如此複雜的情緒。


    唐姣說:“我......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我應該怎麽看待師父才對?”


    “為什麽這麽問?”珩清怔了怔,說道,“你就像以前那樣看待他,為什麽要因為我說的這些話而有所改變?你身為弟子,信任師父是應該的,你是方明舟的弟子,方明舟是你的師父,他對待你自然與對待旁人不同,更何況他如今已經與以前不一樣了。”


    唐姣更不解:“珩真君不是不喜歡師父嗎?”


    珩清說:“我喜不喜歡他,和你有什麽關係?”


    唐姣說:“可是真君對我說了這麽多。”


    珩清說:“那是因為你問了,所以我回答了——隻是這樣而已。我確實不喜歡他,可是我又能對他怎麽樣?難不成去殺了他?別傻了。這修真界沒有哪個人是為了哪個人而活的,彼此都有自己的苦楚,今後像這樣的事情你還會遇到很多,你大可去了解,但不必去共情,否則你殺人都動不了手,我給你一個忠告:要麽不要做,要麽不要想。”


    他說得口幹舌燥,唐姣卻半天都沒有反應。


    珩清的指尖在封皮上不耐地敲擊一下,說道:“回應呢?”


    唐姣說:“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醍醐灌頂,靈台清明。”


    珩清嗤了一聲,明顯沒把唐姣的甜言蜜語當成一回事。


    但唐姣是認真的。


    她剛才沉溺過深,差點就鑽了牛角尖。


    即使方明舟與她相處的時間寥寥,他也是她的師父。


    他沒有在她麵前做出任何珩清口中令丹修界蒙羞的事情,正相反,他雖然和她相處的時間不多,卻在那些碎片的相處時間中盡力教她,明明他就連維持理智都很困難了。


    她隻需要向前看就可以了,以前的事情,可以去挖掘,但不必過分沉溺。


    珩清說得對,如果事事都要去了解,那麽她也不用修煉了,找個茶館聽書就行。


    唐姣又添了一句:“我以後也要秉持‘關我屁事’和‘關你屁事’的原則。”


    珩清不敢置信地抬頭看了她一眼,“別說髒話。”


    真君,這話難道不是從你口中蹦出來,又落進我的耳朵裏的嘛?


    唐姣抿了抿嘴唇,看在珩清方才說了很有用的大道理的份上,決定不反駁他。


    從這天之後,她對珩清的態度又比以前好了一點點,有點崇拜他了。


    珩清本人是沒有發覺的,總之,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地過去,大約半年之後,唐姣耐心等待的時機悄然而至,她從旁人的口中聽說,晁枉景恢複得和以前一樣了,他受不了其他弟子偶爾流露出的憐憫目光,急於證明自己,於是報名了藥王穀此次的地域探索。


    行,急著投胎呢。


    等你離開藥王穀的那天,就是你的死期。


    得知這個消息的唐姣,白天一如既往地完成了自己的三部分任務。


    晚上,她回到了住所之後,一邊看書,一邊算著時間。


    子時過去,夜半寂靜,晚風漸寒,唐姣合書起身,在房間內布下了符籙。


    然後她重新回到桌前坐下,從百納袋中取出了那封充滿了神秘感的黑色邀請函。


    像謝南錦說的那樣,唐姣將真氣注入信函,果真感覺到了傳送法決開始生效,大約兩息之後,法決的光芒悄然吞噬了她的身形,信函從空中飄落,逐漸燃燒,消失殆盡。


    再睜開眼的時候,充斥了整個視野的是一座懸天樓閣。


    屬於修真界的陰暗麵,在此時此刻悄然迎來,將唐姣請進門去。


    第72章


    ◎“你有多貴?”◎


    踏入樓閣, 映入眼簾的是一條狹長的甬道,一眼看過去,好似沒有盡頭。


    一個相貌姣好的女子站在甬道前, 似乎是在等待來客,令人意外的是她的眸色是幽深的綠色,頭發是銀灰色, 發間有毛絨絨的耳朵,身後冒出一條尾巴垂向地麵——這是一頭狼,而且,唐姣從她身上的氣息能夠感覺出來,她的修為不低,至少是八階水平。


    與那雙冰冷的獸瞳不同, 她看見唐姣,非常熱情地招呼道:“我等您很久了。”


    唐姣環顧四周,發現確實隻有自己一個人, 於是疑惑地指了指自己。


    她第一次來這裏就受此待遇, 實在有些不正常。


    “是的。”女子笑道,“您的邀請函足以證明您是我們的貴客。”


    哦, 是邀請函啊,唐姣暗暗地想,謝南錦到底來了多少次才成為了“貴客”?


    也不對, 以謝南錦的水平,何必要來這種地方雇殺手呢?他就能殺人於無形了。


    看出了唐姣的疑惑,女子解釋道:“我們這裏的貴客有兩種,第一種是花費了百萬以上的靈石, 屬於是常客, 被我們奉為座上賓;第二種則是頂級殺手, 劃分的標準很多,例如接單很多,例如任務難度很高......這裏沒有約束,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所以往往也會吸引一些對此感興趣的高階修士,不過他們一般接過了一兩單就不會再來了。”


    謝南錦——絕對是後者吧。


    她來之前,可沒有從他口中聽說這些。


    唐姣點點頭,看著女子遞過來的麵具,問道:“這是什麽?”


    “這個麵具上覆著可以掩蓋氣息的法決。”女子答道,“進入影閣中的所有人,無論是雇主,還是殺手,都不希望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買賣是雙向的在雇主選擇殺手的同時,殺手也在選擇雇主,很多時候,一單結束了,也還不知道對方的真實身份呢。”


    這裏還真是自由。


    無論是雇主還是殺手,都沒有固定的。


    影閣存在的意義,似乎隻是為了提供一個場所,成為連結兩者的樞紐。


    唐姣一邊想著,一邊接過了那張黑色的麵具戴上。麵具隻堪堪遮住了上半張臉,不影響交流,耳後有鎖扣,除非自己解開,否則是取不下來的,見到她已經戴上麵具,女子側身讓開一條道,恭敬地說道:“那麽,請進吧,祝願您今晚能找到合適的人選。”


    甬道看似狹長,實際上唐姣走了不到半炷香的時間視野就逐漸變得寬闊。


    然後她就發現她方才走的正是所謂的貴客專用通道,一眼看去,四麵八方設置了許多入口,每個入口走進來的人戴著的麵具都有微小的差異,唯獨唐姣的麵具與其他人差異最大,其他人的麵具大多都是灰色,深淺不一,而她的麵具卻是完完全全的純黑色。


    所以,她一走進來就引來了許多人的目光。


    角落裏坐著一個白衣男子,長發輕綰,鶴裘加身,端著一碗酒,時不時地抿一口,頗為閑散,他臉上的麵具近乎深灰,離黑色就隻差了一點,他原本隻是在聽身旁的那群人交談,這個說“上一次我跑了半個九州去殺人,最近都不想接單了”,那個說“笑死了,你以為我好得到哪去嗎,我被對方的家族追殺了整整半個月才得以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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