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淬雪點點頭。


    還沒等她思考要不要出列,一道紅綢纏上她腰際,直接將她拉了過去。


    香風撲麵,唐姣恍惚感覺自己好像撞在了很柔軟且有彈性的東西上,不等她仔細思索那到底是什麽東西,顧淬雪已經攬住了她的腰,抱了個滿懷,另一隻手在她臉上仔細摸索,捏了好幾下,那過於精致的臉龐湊近了,朱唇開合,感慨道:“小乖,是誰這麽有品味,把你收入合歡宗的?那人是我肚裏的蛔蟲罷,怎麽挑到我如此心儀的長相?”


    唐姣的臉頰被她揉圓了搓扁了,不敢反抗,聲音含糊地回答:“方師父......”


    顧淬雪說:“方明舟這小子,不錯啊,回去之後稱讚他。”


    她的手順勢往下,正打算摸摸她根骨如何,修為如何,身上又為何有天品法寶的氣息,結果還沒將那縷真氣探進去,瞳孔微微收縮了一下,側身堪堪躲開了鋒利的劍氣。


    顧淬雪迅速換上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輕笑道:“誒喲嗬?”


    她清晰地感覺到,那道劍氣是從唐姣的鎖骨處劈過來的,好似急於護主的狗。


    手還是作死地沒有鬆開,甚至把小姑娘更抱緊了些,顧淬雪低下頭,碎雪般的長發灑落下來,將耳朵湊到唐姣的嘴邊,問道:“你小聲告訴我,你和徐沉雲什麽關係?”


    唐姣配合地用手遮擋唇形,小聲地說道:“掌門,我們兩個是道侶。”


    “哼哼哼......哈哈,哈哈哈!終於有合歡宗的弟子內銷了!”


    顧淬雪出乎意料的高興壞了,也不知道是因為吃瓜太快樂,還是她覺得修改功法這事兒可以提上日程,感慨道:“真是的,規則是死的,人是活的,規則設下來不就是被人打破的嗎?我等了幾百年,終於等到這天了,而且這人選,還真是讓我意想不到。”


    她鬆開了唐姣,順手幫她撫平了衣服上的皺褶。


    “今天我心情很不錯。”顧淬雪抬手召出長柄大刀,刀刃哐當一聲撞在地麵上,她倚在長柄上,活動了一下關節,伸了個懶腰,說道,“速戰速決,回去再聽你細說。”


    趙玉微無奈道:“是該速戰速決了,顧掌門,我們——”


    這句話說到這裏就戛然而止了。


    因為顧淬雪執刀,指向的那個人,是誰也沒想到的人。


    “嗯嗯,速戰速決,我在聽,怎麽不說下去了?”她笑盈盈的,渾身上下卻驟然迸發出了殺氣,距離最近的唐姣如墮冰窖,背脊發寒,顧淬雪雖然在跟趙玉微搭腔,眼睛卻一眨不眨地望向天際,不知何時停下身形的謝南錦,“畢竟‘心髒’也等來了嘛。”


    珩清也發現了顧淬雪這一奇怪舉動。


    他正欲上前阻攔,卻聽到她這句莫名的話,喃喃道:“‘心髒’?”


    除了中途離開的卿鎖寒以外,其他五個真君明顯也得出了相同的結論,他們停下了短暫的敘舊,紛紛站到顧淬雪的身旁,侯謹經過珩清身側之際,似乎低聲歎了一口氣。


    唐姣也愣在了原地,順著其他人的視線,望向謝南錦。


    燕問天平靜地解釋道:“大災如果沒有引子,就無法蔓延到九州之上,而這個引子我們討論了許久,終於得出了答案,他或是她,自會前來,因為使命在身,無論本人是否願意,此地都會如命中注定的歸宿一般的,冥冥之中牽引著心神,引他前來此地。”


    宋靈舟晃了晃手中的折扇,接道:“深層地域的核心區域之所以沒有陰火,不是專程為了讓我們活下去才留出的破綻,而是因為核心區域最重要的,或許在三大地域中應該被稱為藍色巨人的產物,在千萬年來逐漸誕生出了神智,邁開雙腿,離開了這裏。”


    蘇荷點頭,“諸位既然來到這裏,也能知曉,從九州到深層地域的通道是單向的。五百年前高陽真君與水師真君撞碎山柱,原本並不會使得陰火從這端泄出,之所以引發陰火,是因為在更久之前,就已經有人開啟了深層地域到九州之間的通道,創造出了這個‘門’,而兩位真君的爭執,則是誤打誤撞將‘門’摧毀了,陰火正是因此而出。”


    她是符修,在空中畫出了兩扇門,原本通道互不幹涉,卻被她落筆擰為一股。


    “說得更簡單一點,就和三大地域的原理差不多。”蘇荷說道,“修士可以隨意進入地域,地域中的生靈卻不能離開地域,這由九州盟的符修所設下的陣法,自古以來就存在於深層地域,它們恪守一切法則,直到那被我們稱為‘心髒’的生靈擅自離開。”


    “他,或者說是‘它’,正是身份一直以來都是個謎的謝南錦。”


    不需要說得更明白了,因為所有人都看到,謝南錦略顯掙紮的神情,而他的眼中逐漸泛起了紫色的光芒,濃鬱得近乎黑色,而所有途徑他的陰火,都很主動地繞開了他。


    ——“因為這是同類”。


    五百年前,陰火追上了尚還年幼的珩清與謝南錦。


    吞噬萬物的陰火是那樣公正殘忍,卻並未索取他們的性命。


    那時候的珩清不懂,但是如今他明白了。


    同樣看過那段過往的唐姣明白了,當時,是謝南錦擋住了珩清,陰火並沒有將他燒為灰燼,而是一掌將他掃開,因為陰火很清楚,同類吞噬沒有意義,即使燒在他身上,他也不會有分毫損傷,所以輕飄飄地將這個礙事的、莫名出現的同類推走,繼續覓食。


    而謝南錦以心頭血淬煉的匕首,在徐沉雲的意識深處那樣輕易地就消滅了陰火。


    不僅僅是因為唐姣的反應足夠快,還因為它們本就是同源。


    謝南錦是屬於深層地域最核心的存在,他的心頭血對陰火來說是極為克製的。


    珩清低聲說道:“可他什麽也不記得——”


    “他確實什麽都不記得。可是,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全然不知情,這件事就更加嚴重了,這說明他無法控製自己,隨時都可能失控,再次打開通道,引發陰火泄入九州。”


    “不要說不可能,因為從最開始,就是謝南錦將陰火帶往九州的。”侯謹沒有明確指出珩清的家人葬身火海的事,但是他相信,他能理解他的意思,“不論當時出現的是誰,或許並不是水師真君與高陽真君,或許並非因為爭執,隻要通道被開啟了,山柱總有一天會因承受不住兩方的壓製而碎裂,隻是他們二人的出現讓這件事提前了而已。”


    謝南錦,確實是突然出現在了距離不周山很近的鎮上,遇到了珩家。


    他每日跑過來蹭吃蹭喝,等到了傍晚時分就又跑了,他們都不知道他住在哪裏。


    在遇到謝南錦之後,不過四五年的時光,就引發了陰火動蕩。


    他全然是無辜的嗎?他確實是什麽也不知情的嗎?


    否則,他為何在那時候要擋住自己呢?他難道就不怕被陰火吞噬嗎?


    不,不可能,謝南錦比任何人都要向往自由,他不會允許區區死亡作為阻礙。


    那麽,他確實是知道自己與陰火之間有冥冥的聯係嗎?


    珩清的思緒一片混沌,無數的念頭浮現又消失,像是夢魘的殷殷勸誘,他的腦袋開始疼了,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誰撕裂了他的神經,引以為傲的神識燃燒成了沸水。


    一會兒是故去家人們的笑顏,一會兒是謝南錦不肯放手的背影。


    “舍去一個人,救下所有人——這是任哪一個丹修都能做出的抉擇,珩清,你是整個丹修界,乃至千年以來最優秀的丹修之一,你應該再清楚不過了,我們丹修的使命正是如此,最慈悲也最殘忍。”侯謹說著,最終在其他人身旁站定,不再回頭看向珩清,“五百年前的慘案不能再發生一次了,如果你無法動手,那也無妨,由我們來動手。”


    燕問天遺憾道:“在高陽真君和水師真君之間,誰也沒有做出抉擇。”


    宋靈舟歎息:“所以最後導致兩位真君相繼隕落,大災隨之而生。”


    蘇荷說道:“但是,這一次,我們選擇了你,舍棄謝南錦。”


    楚明流不善言辭,隻是“嗯”了一聲當作附和。


    顧淬雪落下了最後一句:“珩真君,你不必接受,隻需要看著就好了。”


    這幾位真君的聲音,交疊往複,在整個深層地域中回蕩,在珩清腦海中回蕩。


    緊接著,他們都動了起來。


    徐沉雲猝然回頭,想要製止,然而與他對峙的陰火抓到了這一絲破綻,撲了上來,他雖然極力避免,卻還是被劃傷了手臂,肌膚蒸騰出呲呲的刺耳聲響,不容他再分神。


    他隻能含著一口血,喊道:“等等!諸位不該替誰做出抉擇——”


    蕭琅提醒道:“謝南錦,百年前,我解開禁製之際,對你說過,如果你真有失去控製的這一天,我會親手審判你......”她說到這裏,猛然發覺謝南錦一點反應也沒有。


    她意識到,那些話不止對珩清造成了巨大的衝擊。


    對當事人而言,幾乎親手葬送半個九州的這個血淋淋的事實擺在麵前。


    或許,更加痛苦,更陷入迷茫的混沌狀態的,應該是謝南錦本人才對。


    他此時此刻,又是怎麽想的?那張十分浮浪的皮囊底下......會是怎樣的掙紮?


    第121章


    ◎映照出我“人”一麵的鏡子。◎


    謝南錦從來到深層地域的那一刻起, 其實就隱隱約約感覺到了不對勁。


    他對這個地方很熟悉,非常熟悉,幾乎將一草一木都刻進了骨髓。


    但是, 謝南錦又能很清晰地意識到,他是沒有來過這裏的,也不可能來這裏——因為他有意識的時候, 就已經躺在不周山上了,那一年,從身形來看,他應該是十一歲。


    醒來之際,他仰麵朝上,被陽光刺得眼睛發疼, 不得不伸手遮擋。


    狹窄的指縫中,隱約望見流雲拂過天際,飛鳥清鳴著掠過頭頂。


    等到眼睛逐漸適應了日光之後, 少年放下手, 坐起來,環顧四周。


    他發覺原來天地之間竟是這般寥廓, 群山重嶂,好似屏風疊綿。


    微風吹動草地,碧綠的海水一浪接著一浪的拍打在他的身上, 讓他覺得輕飄飄的,心裏癢癢的,很難形容這種感覺,像舒服, 又像難過, 他低頭看去, 發現自己的雙腿很徒勞地支著,手不知該如何擺放似的,胡亂撐住,有水滴濺在□□的身上,帶來涼意。


    茫然地抬起手碰了碰臉頰,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眼眶裏在流水。


    這是什麽意思?他不太明白,於是任由它這樣流淌,漸漸眼睛開始幹澀了,鼻子也有些發酸,喉嚨裏像是堵了一團東西,但他仍然沒有理會,自顧自地望著周圍的景象。


    像是要竭盡生命的最後一刻,不浪費任何一分一秒地去汲取、掠奪,納入眼中。


    好新奇。他想,前十一年,他都在哪裏,做什麽?為何會錯過此番美景?


    少年站起身,擦了擦遮擋視線的水霧,開始慢騰騰地朝山下行走。


    他見日月新奇,見眾星新奇,觀山海新奇,聽風新奇,此前從未接觸過的萬千景象朝他奔湧而來,他也一一欣然去接受。當然不能缺少了吃食,透著香噴噴熱氣的食物,至少他們將它稱之為“食物”,若非瘋跑之際,兩眼一黑,餓倒在珩府門口,他不知道原來肚子空蕩蕩的發出震鳴聲是在說它餓了,也不知道原來一直不管它的話會暈過去。


    年紀相仿的少年看他急切地拿手抓取食物,往嘴裏塞,嚼了兩下就囫圇咽進去。


    他露出了很難以言喻的神情,後來少年知道這個表情是叫“嫌棄”,因為他默不作聲地將身形往後躲了,皺著眉頭說道:“天哪,你是野人嗎?幾百年沒吃過東西了?”


    年長一些的姑娘在旁邊教訓他:“珩清,不可以這樣說!”


    少年眨巴眨巴眼睛,又聽得姑娘語氣溫柔地詢問:“你叫什麽名字?”


    他艱難地咽下嘴裏的東西,忽然說不出話,悶著聲咳了兩下,錘了錘發堵的胸膛,姑娘趕緊指使旁邊的少年“快去拿水”,那少年之前雖然是一副愛答不理的樣子,這時候又很急匆匆地去取了水來,遞給他,於是他就著手,將水一飲而盡,難受紓解許多。


    終於能說出話了,少年指了指牆壁上的那副書畫,問:“那上麵寫的什麽?”


    蘇醒後五日,通曉此地語言,蘇醒後十日,大約能猜出一些字的含義。


    不過,現在要讓他去分辨出那些書畫上晦澀難懂的字句,還是有些困難的。


    被稱為“珩清”的少年,明顯比他更博學多才,聞言,順著他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很順暢地念出了那上麵的詩句:“‘錦韉寶勒度南雲,到處叢觀暗驛塵。人喜此生初見象,我憂今世不生麟’,至於這幅山水畫,是去年謝兆修士為了答謝我父親所作的。”


    少年稍一思索,很有自信地仰起臉看向他們兩個:“我叫謝南錦。”


    珩清與珩蓮對視了一眼。


    珩清遲疑道:“你這個‘謝’字,莫非是謝兆修士的謝?”


    少年:“嗯。”


    珩清又問:“那你這個‘南’字,莫非是度南雲的南?”


    少年:“嗯嗯。”


    珩清繼續問:“哦,那這最後一個‘錦’字,應該是錦韉寶勒的錦吧?”


    少年驚訝且佩服地看了他一眼,“沒錯。你是怎麽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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