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伊姐,剛才你沒到,黎贛波老師打電話來了。說有事找你。”小金說,“我給你記了備忘錄。”


    伊九伊回答:“好的,謝謝。”


    她臉上沒有波瀾,心裏默默想,是有什麽事嗎?她昨天太忙,漏掉了他的電話,難道他有什麽很重要的公事要找她嗎?


    -


    左思嘉提高效率,一鼓作氣把工作做完。歐洲那邊注重勞動法,不方便催促,他也懶得著急,先做了自己那份,定時提交。這麽執著於排開日程,準時休假,就是為了騰出兩天去玩一趟。


    這趟短途旅行不單純是看朋友,主要還是自己玩。


    飛機過去幾個小時,落地後也不住酒店,直接租車進山。路上他看了一眼電腦,想確認工作郵件有沒有發出去,一打開卻發現,收件箱裏跳出提醒。那是一條星標聯係人的來信。


    好沉重。


    這是他最深的感觸。


    他蓋上了電腦。


    左思嘉開車進山。


    他聯絡過的朋友早就在山裏了,提前飛過去待了幾個月。那裏還有其他旅客,都是誌同道合的人,通過朋友牽線,大家相互認識了一下。


    白徐是雲南人,三十多歲,年紀輕輕的時候到緬甸做過生意,後來收了手,又到歐洲去開餐廳,是個有點傳奇的人物。他摟住左思嘉,像見到弟弟一樣親昵,跟別人介紹時,也頗有一番炫耀自家孩子的熱情。


    在新認識的這批人裏,其中一個女生吸引了他注意。這麽說單純是字麵意思,她長得有點像文悅棠,漂亮得很張揚,梳著兩條三股辮。文悅棠是之前和左思嘉有過相互了解階段的古典音樂人,但他們有段時間沒聯係過了。


    與此同時,左思嘉似乎也吸引了她的注意。“小文悅棠”主動跟他打招呼:“嗨。聽說你很厲害?”


    左思嘉不討厭這樣。但是,他自己也覺得惋惜,最近的他毫無戀愛想法。對於他來說,交際欲原本就時起時伏,時而高漲,時而養胃,最近是低穀狀態。但他還是朝她微笑:“非常菜。等會兒教教我?”


    “小文悅棠”粲然一笑,不完全相信他的謙虛,但還是點頭回答:“好哦!”


    白徐跟左思嘉在國外認識。當時白徐加入了攀岩的圈子。歐洲,尤其是法國特別流行運動攀岩,那是能盡情享受戶外攀岩,又不會過度借用器械的攀岩方式。固定路線上有預先安排的人工手點,總的來說,比較安全。


    這次休假的主要日程就是這個。


    左思嘉說自己“非常菜”。他固然不是專業運動員,但這仍舊很謙虛。左思嘉很向往徒手攀岩,也就是沒有任何保護措施,也沒有任何輔助,獨自攀岩。


    攀岩要用到全身的力量,手是非常重要的一環。


    偶爾,左思嘉會把注意力放到被防滑粉包裹的手指上。


    接觸這項運動有一年多,他還在勤加練習,熟悉腳法,偶爾室內,他更喜歡去戶外。攀爬時需要摒除雜念,分配精力和分配體力一樣重要。


    假如摔下去,背可能骨折,頸椎可能斷裂,但是,左思嘉想象的常常是手指受傷。他用膝撐休息雙手,默默思考,假如手指斷了會怎樣?肌腱或關節直接崩壞呢?


    研究路線後,他們一起去山附近的村莊吃飯。步行時,同行的女生問左思嘉:“你是怎麽喜歡上攀岩的?”


    左思嘉說:“我本來就是愛玩的性格。”


    開始這些運動的契機是生病。


    確診腦瘤以前,左思嘉已經隱約有了預感。正是因為有症狀,所以他才去的醫院。得到診斷結果後,大學老師來接他,送他回宿舍,他獨自一人在房間裏坐了一會兒。


    夜深時分,國內剛好步入傍晚,左思嘉計算了一下時差,推測父母到了能用手機的時候沒有。


    左思嘉初中畢業出的國,在海外同時讀了高中和大學,持續深造。他拿到第一份工作合約時,父母雙雙決定出家。


    左思嘉的祖父一生矜矜業業,是普通的公務員,生的孩子卻相當叛逆,下海經商,賺了大錢,還娶到了有錢人家的女兒。


    人到中年,左思嘉的媽媽生了一場大病,爸爸也出了一場車禍,差點沒活過來。經濟上損失很小,可對這兩位賺夠錢了的老夫老妻而言,精神上受到了很大衝擊。他們也是那時候開始吃素的。


    左思嘉常年在海外,對父母的動向有所了解,不知道該不該幹涉,也不知道要怎麽做。終於,他們宣布出家時,他隻能接受。


    他的父母準備把錢捐給寺廟,左思嘉提出異議也沒用。好在他媽媽有個表兄,算是左思嘉的舅舅,在他出國時多加照顧,關鍵時刻及時出麵,主導一心向佛的表妹和表妹夫進行財產規劃,既滿足了他們的需求,又留下一部分進行合理投資,足夠讓左思嘉不去上班也能胡亂揮霍到死。


    那一年聖誕節,十七歲的左思嘉和舅舅在高檔餐廳共度晚餐。


    “想哭就哭吧。”舅舅親切地關心道,“你感覺怎麽樣?”


    冷笑時,左思嘉露出虎牙:“爽得想死。”


    不論那時的感受究竟是“爽”還是“想死”,終究都過去了。幾年後,發現腦瘤,左思嘉有想過告訴父母,但最後還是放棄了。和女友夏鬱青溝通後,他自己去動的手術。


    手術以後,他經曆過一次傷口感染,拖拖拉拉地恢複。休息期間,他開始頻繁想象蹦極。


    幻想裏,那是非常刺激的體驗。左思嘉想去玩,提前問了醫生,醫生不建議,他就又等了一段時間,一直堅持鍛煉身體。換了幾家醫院後,他取得了體檢合格報告,可能有點僥幸,但至少能如願了。


    蹦極結束後,他又去玩了滑翔傘和跳傘。教練陪同很快就滿足不了他,自己考證需要新的體檢。他覺得麻煩,轉而盯上其他的。為這些運動作準備的過程中,左思嘉一直在鍛煉身體。有的時候,強度甚至大到他不得不對醫生撒謊。


    假如複發就死定了。


    攀岩沒有體檢的要求,誰都可以上,很多愛好者都會死在運動中。生命苦短,死亡隨機,每個人都一樣。這是很好的娛樂消遣,所以他喜歡。


    白徐借住的人家是一戶來避暑的都市人。家主是個老幹部,妻子是高校的音樂老師,每年來避暑,都是一家老小一起。白徐他們在這住了好幾天了,彼此很熟悉。左思嘉是第一次來,吃過粗茶淡飯,也就在院子裏轉轉。


    “小文悅棠”自覺跟這位新來的帥哥還算來電,想把握機會,多交流交流,也就跟著出去。她兜兜轉轉,四處找他。


    忽然間,女生聽到一陣鋼琴聲。


    住在這兒的這段時間裏,她知道,這戶人家還在上小學的孩子有練鋼琴,孩子的媽媽親自教學。但是,今天,除了鋼琴,還有其他聲音。沿著這個聲音,她慢慢走進琴房。


    在讀小學的小女孩正彈著練習曲。左思嘉靠在鋼琴邊,間歇性地開口:“慢一點,這裏慢下來,然後快……等一下。”琴聲隨著他的說法變化,繼而停下,左思嘉拿過譜子,像跟成年人交談一樣問小女孩:“你彈這段的時候是什麽感覺?”


    “想趕緊彈完去玩的感覺!”小學女生笑眯眯地回答。她在換牙,兩顆門牙都沒了,剛露出笑臉,馬上又害羞地抿起嘴。


    左思嘉說:“嗯……玩的時候開心嗎?”


    小女孩又咧嘴笑了:“開心!”


    “那就想著玩的感覺去彈吧。”左思嘉把譜子放回去,動作優雅,“慢點練,不要錯音漏音。”


    琴聲再次響起,更活潑,更跳躍,還是有錯漏音,但是,仍然不一樣。


    “小文悅棠”站在門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小女孩的父母也都進來了。母親一副心有所想的樣子,低頭掏出手機,查詢什麽。父親則粗率得多,大約也是當慣了領導,不大高興自己孩子被陌生的登山客指教,上前說:“我們家孩子是去上海考級的,那些大學老師都說了,她能培養自己的風格,你別把她教壞了。”


    左思嘉一次也沒有回頭,完全沒理他,全神貫注盯著鋼琴。


    他轉身出去,穿過門口的人時有說“借過”,風度翩翩,不拖泥帶水。


    小女孩的媽媽欲言又止,最後還是問了與他同行的女生:“不好意思,請問他是左思嘉嗎?”


    “小文悅棠”恍恍惚惚地回答:“啊?嗯,是的。他是叫這個名字。”


    “啊!”這位高校的音樂教師恍然大悟,“我就說!”


    小學女生的爸爸摸不著頭腦:“他是誰?”


    室內其他人也都一頭霧水。


    “你們不知道?也對,他之前都在國外發展。他師父是第一個被稱作‘鋼琴聖手’的葡萄牙女鋼琴家,他本人是肖邦賽冠軍出道的苗子。左思嘉,他是很有名的青年鋼琴演奏者。”


    第13章


    了解過路線,確認了天氣。他們去攀岩。掛片距離比較遠,按理說也沒選多地獄的線路,危險卻一點沒減少。有人在地麵管理安全繩。岩壁上的起伏並不多,左思嘉穿著白色t恤,在既粗糙又光滑的岩壁上爬行,調節著喘息。


    他是沒那麽容易感到害怕的climber,或者說,他能享受恐懼。因為不怕,開始時什麽都不會想,所以動作進入狀態很快,而且,不會過度用力,也不那麽容易受傷。


    在國外時,其他同好也樂意結識他,大家一起約去岩館,開車去旅行,到適合攀岩的地方玩。


    左思嘉不是每個掛都掛繩,借此來省力。一段時間後,肌肉還是充血了。


    白徐在當保護員。“小文悅棠”今天感覺狀態不好,沒上去。玩這種運動,狀態不好就該及時休息,畢竟是和性命掛鉤的運動。她拿著自拍杆,錄製vlog。


    她把岩壁當作背景板,拍了正在攀岩的人的背影,然後對著鏡頭說:“穿白色衣服好亮啊,閃閃發光的。”


    手和腳都很疼。隻剩最後兩把掛,左思嘉的思緒開始有點飄。


    身體進入極限時,思維也會變得混亂混亂。腦海裏全是一些糟糕的事。白徐看出來他動作不對勁,及時給他反饋,和他互動說:“就要完成了。加油。”


    左思嘉喘息著,但是,並不是因為害怕或疲憊。他隻是在半山腰猶豫,同時,因為這種猶豫而消耗體力。


    終於,他在做下一個動作前墜落。白徐是很專業的保護員,給他緩衝。


    在安全繩的幫助下,左思嘉懸掛在半空中,沒能完攀,有點沮喪,不過,剛才那一瞬間墜落的感覺不錯。


    他長舒了一口氣。


    晚上,他們又回到村莊,在借住的莊園裏過夜。平時的晚飯很簡單,但由家裏女主人主導,今天添了好多食材,而且,是西餐。


    前一天彈鋼琴的小學女生被爸爸要求,飯前表演一支拿手的曲子,說是歡迎客人。但是,大家都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男主人一改之前的態度,帶著上位者獨有的勝券在握,問他說:“你有考慮收學生嗎?”


    左思嘉笑了笑,用介乎禮貌與刻薄之間的說辭婉拒:“我學藝不精,怕把孩子教壞了。”


    他沒有惡意,但還是把對方氣得臉青。


    女主人也想為女兒規劃,但是,同為專業人士,她對孩子的天賦尚且有自知之明。


    有點天分的人很多,真正的天才卻不常見,尤其是……左思嘉這樣的。寄希望於他當自家女兒的家庭教師不現實,因此沒什麽可失落的。


    她的想法比丈夫單純得多,熱忱地詢問:“你現在是回去讀書了嗎?不表演了?還是說在過安息年?我聽說你和唱片公司解約了。”


    “我現在在sidei。”


    “是嗎?但好像沒有安排演出?你還怎麽在國內演出過。”


    左思嘉切割牛扒,漫不經心地說:“我不是演奏者。”


    “啊?”女主人非常震驚,“那你是……策劃?經紀?為什麽?”


    吃西餐的刀抵住東方的瓷盤,他並不想解釋什麽,一字一頓地說:“就是這樣了。”


    左思嘉付了自己那份餐費給白徐,白徐想送他去機場,他沒答應。


    在候機廳,他翻出電腦,除了之前那封,又收到了新的工作郵件,通知他要去的聚會。他進行回複,然後,再次點開之前那封星標郵件。


    標題是法語寫的,點進去,內容則是葡萄牙文。還是老師那我行我素的風格。


    他詞匯量有限,磕磕絆絆,粗略讀了一遍。是他所能猜到的信件。老師問他過得怎麽樣,說知道他在策劃音樂會,物色古典音樂人。然後,問他最近的計劃,一語中的地在結尾說:“你總不可能逃避一輩子。”


    -


    伊九伊回電話給黎贛波,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激動。她問:“怎麽了?是之前雜誌的稿件出問題了嗎?”


    黎贛波說:“不是。我是想問你,下個星期星期六有沒有時間?我們要不要去日本度個假?我在訂了餐廳的位子。”


    “休假?”伊九伊很驚訝,先笑了,坐在辦公椅上轉了一圈,“周末嗎?不行的。現在交通費很貴吧?”


    黎贛波馬上說:“沒關係。我請客。我想找你聊聊天。”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陌上中下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小央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小央並收藏陌上中下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