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看到我家門口的郵箱了?”


    “我還以為是裝飾品。”


    一旦熟悉了,左思嘉說話也會不客氣:“我情願在那裏裝飾鳥窩。像《貓和老鼠》裏那樣。”


    左思嘉拉伊九伊起來,她忽然覺得有點像回到中學的時候。有那麽一段時間,她很愛睡覺,總是家裏請的人叫她起來,在她還模模糊糊的時候給她穿鞋穿衣服。


    他把她拉起來,把衣服拿給她,然後走出門外。伊九伊自己穿的衣服,換掉的衣服裝在袋子裏。她走出去,他左看右看,還是覺得她穿的衣服領子太低,給她圍上圍巾:“做久坐的工作,脖子不會痛嗎?”


    沒關係,很快要換工作了。伊九伊沒把真相說出來。


    他帶她又轉了一圈,明明來了好幾次了,但這還是第一次參觀。


    城堡很大,他們也就隻看了一樓。


    在一間有些舊,沒人住的臥室裏,西洋風格的花哨相框中裝了好些照片。有家人的照片,有朋友的照片,有小學參加足球夏令營的圖片,還有的是大學演出的照片。


    伊九伊問:“是爸爸媽媽裝的?”


    “嗯?”他坦然地說,“我自己。請冬媽幫了忙。”


    一般來說,除非是自戀,沒人會把自己的照片一張張掛起來的吧。但是,仔細看看,伊九伊又發覺了其中的不同。


    裝裱好的照片很多,其中有些甚至沒有左思嘉本人。就算是有的,也全都是合影。伊九伊想,好戀舊的人。她端詳起最中間的照片,那是他和兩位老人的合影。七、八歲的左思嘉坐在他爺爺膝蓋上,旁邊站著奶奶。


    她問他:“這是爺爺奶奶?”


    “是的。好懷念啊,”他看著照片,也恍然出神,“我奶奶經常監督我練琴,練完再吃飯,錯了的話就吃幾記耳光。”


    伊九伊皺眉:“很疼吧?”


    左思嘉卻搖頭,臉上滿是真的懷念的表情:“小孩子練鋼琴,被罰很正常。”


    就好像反過來了一樣。不久之前,兩人在一起,伊九伊說得比較多。到現在,左思嘉總算能提起一些自己的事情了。


    他會說到奶奶的戒尺,更多,更多,關於自己的事。以前隻提皮毛,現在,總算都會說出來了。


    私下裏,夏鬱青和伊九伊說過她和左思嘉的事。她提到過,她陪左思嘉度過過一段困難的日子。而這困難就是他父母出家。


    但在左思嘉口中,似乎鋼琴的事更讓他困擾:“我當時覺得,自己最重要的天賦是運氣。從事古典音樂這一行,運氣本來就很重要。演奏者仰仗現場,世界那麽大,有名的媒體、音樂家、評論家都分散各地。我在巴黎首演,剛剛好,業內好幾個有名的人就都在巴黎。


    “我進了好的學校,認識了好的老師。老師很強勢,我什麽都不用操心,隻需要聽她的選曲子,照著她的指導彈。我沒有人生經驗,音樂講的內容卻很多。我什麽都不懂。”


    伊九伊看著他,靜靜地聆聽。心裏沉甸甸的。連她自己也不是那麽清楚,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她突然想抱他。


    回過神來時,身體已經行動了。她伸出手,卻是摸他的耳朵。左思嘉一頭霧水,就被她雙手捏住耳朵。


    她輕輕地摩挲著,宛如撫摸豬豬和弗蘭克。


    他太詫異了,措手不及,然後,為了配合她,也為了不弄疼自己,不由得低下頭:“別這樣。”


    她看到他頭發間有殘留的傷痕。他垂著頭,驀地說:“這樣我會很想親你。”


    伊九伊說:“親吧。”


    她的手鬆開,左思嘉低下頭來。她不禁笑了,故意做起鬼臉,俏皮地,溫柔地,把嘴唇送過去。


    她很有誘惑力,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不是成熟女人,也不幼稚的味道。


    他們親了一會兒,溫情脈脈,相互依戀。左思嘉的手托著她的脖頸,指腹悄悄蹭她的側臉。伊九伊也情不自禁,在他的手腕上遊離。


    她將信將疑,投入到這段戀愛當中。像被落雷擊中一般,伊九伊想,親密實在太可悲了。她的忐忑不安、她的審視和饑渴,全都不能為他所知。即便他們已經如此難舍難分,卻還是什麽都不知道,也不能輕易地托付對方。


    她可以給出自己的全部,但那也隻是一半,必須還要他的全部。她怎麽知道他會不會拿出來?


    我們有時因某一個人的完美而愛上他,有時因無能而愛上他,有時愛他的無堅不摧,有時又愛他殘缺不全。愛是怎樣產生的?沒有人說得清楚。我們隻說激情會消散,然後隻剩下責任,可是,這兩者都不等同於愛情。卑賤的男人和傲慢的女人是不會明白的,自作聰明的人們隻會詆毀愛情,殊不知,他們根本誤解了愛的真諦。這些人所評判的也不是愛情。就像對著外行演奏的習作評價“巴赫真是垃圾”一樣文不對題。


    但是,理想真的能實現嗎?伊九伊清楚,關於愛的辛酸是很奢侈的煩惱,也許摒棄這個概念才是對的。這點苦悶,隻能算是生活的愛-撫。


    他給她看他讀書時的朋友:“我平時去大學學音樂,在高中學文化。我在學校不太合群,剛去的時候,語言跟不上,也不能聊專業。交了幾個朋友,都是學生樂團的。”


    一張照片裏,左思嘉穿著高中製服,在幫外國同學倒管弦樂器裏積的水。


    他又指向別的地方:“這是我舅舅。”


    另一張照片裏,左思嘉和一個中年男人站在海邊,遠處有被當成一個特色景觀的鯨魚,有點像遊客照,但味道又不大相同。被他介紹為“媽媽的表哥”的舅舅相貌平平,乍一眼看就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中年男人。


    但是,伊九伊的父親是導演,母親做的也是廣播電視管理工作。她自己從事文化行業,又不討厭看外國電影。


    “這間公司很有名。你舅舅是不是參與製作了很多電影?”伊九伊已經掏出手機,查找看看,“董什麽……我記不清了。”


    左思嘉說:“董沛傑。學音樂很花錢。獎學金不夠,我手頭也轉不開,又不想賣房子,他會資助我。”


    這麽看來,他和她也不是完全沒有能牽上線的地方,怎麽會那麽晚才見麵?他們之間的熟人那麽多,可以銜接的接口也不少。


    左思嘉在想,沒準自己和伊九伊早就見過麵。


    伊九伊卻思索著,分手以後不會還要碰麵吧。那多尷尬啊。


    左思嘉準備開車送她回家,伊九伊很心血來潮地想要開車。在路上,她隨口問:“昨天睡得好嗎?”


    沒想到他的回答是:“睡得很好。做了很好的夢。”


    伊九伊感到意外,畢竟,黑夜裏,她的確看見了痛苦的表情。她不是刨根問底的性格,單純好奇:“很好的夢?”


    左思嘉反問說:“九伊,你喜歡貓的爪子嗎?”


    “喜歡吧,肉球很可愛。”


    “那斯芬克斯呢?”


    “……”伊九伊從學過的外國神話中撈起這個名字。


    他用很爽朗的表情說:“我夢到鬼了,但是,還好有斯芬克斯。”


    “嗯?”她握著方向盤,抽間隙回過頭,“什麽意思?”這和埃及神話裏的獅身人麵像有什麽關係嗎?


    左思嘉說:“我夢到鬼了,但是,斯芬克斯碾死了鬼,然後搭住我的手。像雲一樣的貓的爪子,很輕很輕地拍在我手上。”


    說這話時,他用左手握住右邊的手臂。


    有節奏的聲音讓他心安,比如節拍器,比如脈搏。但現在,還有了一種來自夢中的幻覺。


    在他的夢裏,人、獅、牛、鷹共同組成的美女沒駐守在金字塔東麵,也沒向俄狄浦斯拋出謎題,而是陪在他身邊。她伸出爪子,將可怖的東西悉數踏死,然後,安慰似的撫摸他的手臂。獅子是貓科動物,左思嘉的理解很有愛貓人士的風格。斯芬克斯的寓意是“謎一樣的人”。


    在車上,伊九伊的手機響了。


    她在開車,不方便接聽,看到是外祖父資助的另一個男生呂文卿,料想不會是什麽私事,就麻煩副駕駛座上的人幫忙了。


    左思嘉替她劃到接通的狀態,遞到她耳邊。


    呂文卿是比較注重效率的人,和其他曆屆被資助的人一樣,有幫助就會主動求助。這樣的人,伊九伊看著家裏的長輩應付過很多次,雖然是幫別人,但說公道話,提攜很有意義。能幫助人就是好事了。


    更功利一點說,這也是投資。


    呂文卿在申請大學,為了材料好看一點,想看看有沒有什麽演出活動可以蹭蹭看。


    “到時候要去國外考試,現在比較緊張。我的老師都很優秀,不過,”呂文卿誠懇地說,“有更好的老師能幫忙點撥一下就更好了。”


    伊九伊不討厭這樣的直球,於是說:“我再幫你留意一下。”


    第40章


    因為坐在旁邊, 左思嘉聽到了來龍去脈,順勢問:“是音大的?需要我幫忙嗎?”


    伊九伊並沒有勉強左思嘉的意思,不過, 他的確也算資源之一。要是能有這樣的鋼琴演奏者去,呂文卿隻會更滿意。


    況且, 左思嘉顯得很主動:“假如他想到國外發展,我也可以推一推。”


    思來想去,伊九伊也就沒拒絕。


    她開車到了自己家,下車以後, 左思嘉換了位置,坐到駕駛座上開回家。路上途徑前一天和伊九伊去的書店, 他停下車, 去買了伊九伊之前來找他時手裏拿的書。


    有必要解釋一下,他不是特意去買這本書的。隻是最近想看書而已。因為最近想看書,又剛好發現她在看,於是就買了。


    還在路上,他就收到冬媽的消息, 叫他買點“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回來。左思嘉引用她的原話,問她說:“‘上次很好喝的咖啡豆’?‘上次’是哪次?”他哪裏知道。冬媽在家裏幾乎是另一個主人,享受他完全沒嚐試過的東西也是常事。


    冬媽甩給他日期, 讓他回憶起某天早餐喝過的飲品。可她又不知道品種, 因為她也是被店家推薦的。到最後, 左思嘉隻好去店裏, 像私家偵探似的, 給店員看冬媽的照片, 然後谘詢他們之前給她推薦的是什麽豆子。


    不順利是情理之中。


    店員說:“可能是我們店長推薦的,可以稍等一下嗎?”


    左思嘉說:“不用了。謝謝。”


    他兩手空空, 急著回家,理由是要赴每小時以美金計算的谘詢師之約。


    到家時間剛剛好,足夠左思嘉慢吞吞地打開電腦。


    他才連接上網絡,突然間,右下角就跳出郵件的提醒。


    出乎意料,是他在海外的老師。女鋼琴家用網頁自帶的翻譯功能讀了他的信,不僅如此,還寫了回信給他。


    時隔這麽久,左思嘉以為事情早就過去了。越以為問題不存在的時候,麻煩越容易找上門。


    這麽無聊的事,她能說什麽?


    要知道,放在從前,老師和他從不聊生活中的事。他們是師生關係,也隻是師生關係。即便從他十五歲在海外孤苦無依時就相識。


    左思嘉想,應該就是批評他不務正業,然後催他繼續彈琴吧。


    他也隻用回複一下,自己有在複健就好。


    這麽想著,左思嘉毫無防備地點進去,果不其然,老師又是一通“你這個逃兵”的指責。


    他準備關閉,無意之中,鼠標已經滑到了末尾。


    在郵件的最後,老師居然說:“不要讓女孩子傷心。女人可不像你們這些下半身思考的蟑螂。”


    這不是她會說的話,也不是區區老師會做的叮囑。但是,左思嘉確認自己沒看錯,也沒翻譯錯。


    就因為這一會兒的走神,害他險些錯過約定的時間。


    對方已經在等他。他是在醫院遇到這位谘詢師的,當時他還要吃藥,主要是為了緩解焦慮,在醫生的建議下開始嚐試的藥物加谘詢的療法。他本來問題也不是那麽大,很快解決了,和人談話這點卻延續下來。


    左思嘉說,花澤香菜聲音出演女主角的動畫作品又出新作了,他準備飛到日本看首映。之後,兩個人又聊了一些這段時間網絡上的熱門事件。


    谘詢師提問說:“最近和那位女性來往還好嗎?”


    “很好。”左思嘉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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