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緩慢地眨著眼,卻忍不住朝上踮腳,怕髒了衣擺。此刻,她久違地感到某種不可言狀的滯澀酸心感,又暖又麻心。


    這是她有記憶起,穿得最好的衣裳了。


    即便——衣衫大了。


    還微微拖地。


    顧敘之掠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


    他不置可否:“收拾一下,隨我回宗門。”


    “宗門……”


    音音終於注意到了重點,麻木已久的雙眸隱約閃著微茫的光,“什麽宗門?”


    “你到了便知。”


    “……”


    不知被敷衍的音音長長的“哦”了一聲,去神仙哥哥的宗門,能看到更多有關龍神大人的話本子嗎?說不定宗門還有龍!


    突然間,一股新的熱意上湧。


    音音將頭縮進法衣,暖意的熏染下,她的瞳仁微亮。


    活著真好。


    音音折回去悶頭悶腦地收拾東西,還抽空喝了熱粥,熱粥米沒脫幹淨,但音音吃得很香,但她遞給顧敘之的那碗卻遲遲未動。


    失落地將一碗粥送進了肚子,但看久了雪,音音眼睛有些昏花,當下手腳笨拙地收拾東西,一刻鍾時間,就收拾完畢。


    卻顧敘之眉頭直跳。


    “不用帶吃食。”


    “這個很好吃的!紅薯又軟又甜,我火坑裏還有一個,我給你吃!”


    “不吃。”


    就兩個字,顧敘之回絕得格外幹淨利落。


    音音再次被拒絕了過去,雖看不清顧敘之冷如寒冰的臉,冷淡的語調不免還是讓她失落幾分,原本想到烤紅薯的興奮情緒轉瞬跌宕了下去。


    顧敘之撇開眼:“自己吃,吃完回去。”


    音音:“哦。”


    音音很快取了回來,手裏剛出爐的燙手紅薯讓她“嘶嘶”地來回還手去捧。


    巴掌大的紅薯入肚,音音躊躇著:“那這些紅薯,能不能一起帶上啊?”


    “帶這些做什麽。”


    不是疑問,而是古井無波的篤然拒絕。


    敏感的音音瞬間明白了顧敘之的意思。


    大抵是不讓帶了。


    不能帶的話,真的好可惜啊。


    音音悻悻摸了摸鼻尖,模樣實在可憐。


    小孩子的失落溢於言表,就連本就有神的瞳仁也瞬間暗淡。


    顧敘之輕覷了一眼她眼尾的紅痣。


    又是難言的熟悉感作祟。


    “能。”


    “真的嗎!”


    “……快走。”


    -


    當音音加快步伐收拾紅薯,沉浸在第一次禦劍飛行的興奮裏,留宿在村長一家附近的宗門子弟們正如火如荼的議論著這個素未謀麵的小師妹……


    以及村子裏的破落景象。


    “剛剛看了看整個村子靈氣匱乏的可憐,剛剛見到的那幾個村民,一點靈竅都沒有開。這麽偏遠的地方,輿圖上都險些找不到,也不知道師兄何時能帶回那個小師妹?”


    “她算什麽小師妹。不過我還是不想回去,皎皎小師妹眼裏隻有大師兄。”


    “那還不簡單。”


    “怎麽說?”


    “你想皎皎小師妹親近你,你就超過大師兄唄。”


    “……”


    一眾少年你愁我,我愁你。


    壓抑的氛圍迸發到極致之時,外頭的風聲雜著重物落地的一連串“吭”聲。


    “大師兄回來了吧!”


    “大師兄!”


    幾人推門而出,就見白茫茫的雪地上撲棱了一地的泥蛋子。


    看不清是土豆兒,還是紅薯。


    總歸不是什麽貴物。


    縱使如此,一個不算高的,背上背著個比人還粗的竹簍子的姑娘火急火燎地蹲地上撿,寒酸且磕磣。


    這真不怪音音失了體麵。


    站在顧敘之前頭,音音緊張兮兮地揪著背簍的粗繩,“嗖”的一下騰空,興奮轉瞬就被一股子作嘔反胃的欲望替代。


    實在是她頭一回禦劍,這才知道自己有點暈高。


    這麽快!


    這麽高!


    風在耳邊咆哮!


    她實在好想吐啊!


    然後她就吐了。


    長劍落地,她也隨之癱在地上,吐在了一眾極愛潔淨的少年郎麵前。


    等音音重新站起身,並把地上掉落的紅薯都撿起來,推門迎接的少年郎們的神色早就怪模怪樣。如果這個時候眼神能夠具象化,那音音身上早就紮滿了無數吧被瞧不起的刀子。


    每一把都無比鋒利。


    “啊啊啊!哪裏來的土娃子,又髒又臭。”


    “這人是從大師兄劍上下來的,應該就是大師兄接回來的人。我後悔了,這人才不是我的小師妹。”


    “就是,她和皎皎比,簡直一個天上月,一個地裏泥。”


    少年們說話很小,甚至頭貼頭,但礙不住音音打小就耳聰。


    這些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就因為聽清楚了,音音嘴邊扯出的笑也死死地凝滯住了。


    地裏泥。


    可這已經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了,現在的她依舊被稱為是地上的泥巴。音音小臉繃得死死的,她聽清楚那些漂亮哥哥的話,臉上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原本還想和這些少年們禮貌問安,如今所有的打算都化為泡影,音音忍不住往顧敘之身邊靠了靠,可靠近了,音音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法衣因為摔下來而沾上了髒髒的雪水。


    很髒。


    如果她靠近敘之哥哥的話,會把敘之哥哥衣服也弄髒的。


    往後退兩步。


    一時之間,失去庇佑的音音徹底陷入兩難。


    顧敘之沒瞧見音音的局促。


    他收了長劍,如今將人帶到自己麵前,他才略微輕鬆些,可這一輕鬆,所有的疲倦都縈繞心頭。


    收好劍,顧敘之徑直往屋裏走去。


    音音瞧他往前走,立刻邁著步子跟上。


    -


    這一夜,音音睡得妥實不算好。


    還罕見的做起了噩夢,夢裏娘親死了,她被接入一個豪華的大宗門,裏麵人都像天上的神仙一樣,白衣飄飄,可不等她穿上那些飄飄白衣,無數生的挖苦與不喜繞著她的耳膜團團打轉。


    ——我才不承認她是我的小師妹,小師妹隻有一個。


    ——為什麽師傅一定要接她回來。


    ——瞧她那樣子,穿上同樣的衣服也不像個修行者,和皎皎站一處,連做皎皎的侍女都不配。


    ——對,太髒了。


    皎皎…皎皎…


    這個音音頭一回聽到的名字,一夜都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這個皎皎大抵是她的姐妹。


    可再多的訊息,音音也探尋不出。


    音音起床,她晨起,努力打理好自己衣著,去找院落放風的吱吱時,都能聽見舞著劍,正晨修少年人的三五人言。


    和她夢裏的話近乎相同。


    看來昨晚她聽到的,都是真的。


    這些漂漂亮亮的哥哥們的確不喜歡自己,甚至是厭惡自己。可是為什麽討厭她,就因為她髒麽,可她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服,一點灰塵都沒有。


    音音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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