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音打了個哆嗦。


    她的煉丹服並不能防寒。


    “大師兄, 什麽時候能到啊?”地宮的石道九曲連環, 高低錯落, 並不好走。音音冷得打哆嗦, 甚至偷偷摸了一瓶暖周丹,服用了一枚。


    “快了。”


    其實還有三裏地。


    顧敘之走在前麵。


    這是他師娘離世以後, 第二次來此地。


    滄海宗的地下暗宮, 比禁地還撲朔迷離。


    傳說宗主大人就在此處閉關修行,平日除了顧敘之, 其實人嚴禁來此處叨擾, 即使是思戀父親的顧皎皎, 也不被準許出現在這裏。


    外界皆傳滄海宗的宗主閉關修煉。


    但顧敘之知曉,他師傅早就沒了道心。不過是因為這裏安置著滄海宗宗主心愛女子的肉身, 千年寒玉床之上, 臥著他溫婉可親的師娘。師傅才會在這樣冰寒的地宮,熬著一年又一年。


    越是逼近,顧敘之麵色越是凝重。


    音音不敢出聲打擾, 但空氣中的腐爛氣味分外濃鬱,血腥氣隨著冰冰涼涼的空氣不斷縈繞著鼻腔, 寒冷又惡心, 她甚至產生了耳鳴。


    要不然怎麽會聽到妖獸痛苦的□□。


    淒淒厲厲。


    音音聽不真切, 隻覺徹骨通寒,她忍不住作嘔, 卻在反嘔的那瞬間被前麵伸出的那隻大手驟然捂住微張的雙唇。


    顧敘之回以一個警告的視線,示意她。


    不要出聲。


    很快,她似乎被顧敘之施了咒法,不能挪動,眼前黑黢黢的,氣味讓人作嘔,耳朵似脹了氣,骨膜不住地鳴動以遮掩外部的全部聲響。


    五感不全,眼下她能感受到的隻有貼著她唇瓣的冰涼掌心。


    前麵究竟有什麽大秘密?


    音音心口驀然一黑。


    無數個可怕念頭翻騰而起。


    大師兄為什麽要把她帶到這個可怖的地方?


    大師兄是要奪她的命嗎?


    這個懷疑猶如春日驚蟄雷,瞬現又瞬消,音音睫毛飛顫,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大師兄怎麽會害她!


    倏地想清楚這一點,音音心情輕鬆了許多,但是,她似乎聽到什麽東西正在發出痛楚的聲音。


    “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這……是她的錯覺麽?


    這是什麽可怕的動靜!


    很快,又有聲響了。


    這次她聽得更清楚,是什麽東西從她體內飛彈而出,撞到石壁的響動。


    救命!阿昭!


    她剛剛是被什麽髒東西附身了吧??!!


    不知何時,顧敘之的掌心移開。


    滿腦子都是“啊啊啊啊啊啊她被髒東西附身了但髒東西很快又飛出去了感謝阿昭一定是阿昭之前的附身讓這個髒東西都害怕了”的複雜念頭,音音大口呼吸著。


    可顧敘之下的無形束縛將她困在冰涼的石階旁。她聽不清,也看不真切,害怕還有髒東西,她本能地往顧敘之那處貼近。


    額頭撞到男人的胸膛。


    音音一怔,很快往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不喜歡別人貼近。


    顧敘之的聲音很沉,卻緩:“難受?”


    音音緩著氣,垂首低喏:“沒事。”


    顧敘之視力很好,他看著音音額首新撞出來的紅痕,以及那雙濕紅了的眼尾,他喉結輕滾。


    但他很快恢複如常:“你在此等我。”


    音音聽話地沒動。


    而在她看不見的小道盡頭,有一方深潭,其中正豎著一方冰潤的寒冰床,冷氣凜冽而起,四周的冰潭水居然不再是顧敘之記憶中的幽藍色,暗紅摻雜黑綠。從黑色妖獸手臂牽引出的血液正和靈藥汁液混雜在一起,不斷滋養著寒床上的蒼白女子。


    顧敘之腳步沉沉,視線牢牢地看著眼前臥榻同眠的夫婦二人。


    可這樣的場景無疑刺激著他。


    他的師傅,拿妖獸血養師娘的肉身……


    顧明瀚微微掀開眼皮子,鬆開抱緊榻上女子的雙臂:“宗門出事了?”


    “沒有。”


    顧明瀚還是冷冰冰的樣子,但他所有的溫柔和愛意都在楚汾然死去的那瞬間煙消雲散,即便是麵對顧皎皎,顧明瀚都提不起幾分慈父情懷。


    他從玉床上下來,為楚汾然蓋好了金絲薄毯,動作輕柔到怕驚醒了垂翅的彩蝶。等做好這一切,他才分了稍許視線給前來尋他的顧敘之:“修為又精進了。”


    顧敘之並未回應,他表情複雜:“師娘……”


    顧明瀚含笑:“她很好。”


    顧敘之眸色微閃。


    不,並不好。


    腐朽的氣息不斷襲來。


    這麽多年過去,即便是師娘的肉身,師傅也留不住。


    顧明瀚視線扭轉,冷硬道:“所以什麽事找我。”


    自從他發現顧敘之的修為超過他,他就不再以師傅相稱。


    顧敘之的心性比他強,心無雜物。


    飛升指日可待。


    顧敘之卻還記得為徒之禮:“弟子想退除婚約。”


    顧明瀚神色一僵:“你不喜歡皎皎?”


    顧敘之神色無異樣:“弟子隻當皎皎是妹妹對待。”


    顧明瀚扯著唇:“這門親事是你師娘定下的,為師不同意你退去和皎皎的婚事。”


    顧明瀚現在還記得汾然當時的話——


    “我給她準備了好多件小衣服,小首飾,等她能紮頭發時,我第一要親自為她梳發,把她打扮成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那時候怎麽說的?


    “咱家的小公主定不能便宜那些臭小子。”


    汾然卻對顧敘之很滿意:“哪裏就臭小子了,我瞧著敘之就不錯……當夫君,剛剛好,”


    這門娃娃間的親事,就這麽定下了。


    還是,汾然做主定下的。


    現在顧敘之要退婚……


    顧明瀚眸色一緊,闔眼道:“以後莫要提此事,皎皎是你師娘心中摯寶,她嫁於你,是你師娘的遺願,我不願,也不會逆了你師娘的遺願。”


    被拒絕,顧敘之並未慍怒。


    相反,他的視線溫和地落在楚汾然身上。


    師娘的麵容和十幾年前相差無幾,柔和的麵骨,卷翹的黑睫,眼尾微揚,藏著一粒暗不可見的褐點,唯一不同的,隻是多了些許難熬月歲的蒼白與慘淡。


    再見楚汾然眼尾這粒褐痣,顧敘之視線微停。


    音音眼尾,也有一粒紅痣。


    其實在此之前,師娘和音音之間就已然有了相似的痕跡。


    顧敘之思致微渺。


    他斂容收回視線,線條流暢的下頷骨微抬,勁瘦藏鋒。


    “那如果她不是呢?”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顧明瀚不可思議的看著顧敘之,那雙黝黑的眼眸續滿了驚訝,甚至他放下握著楚汾然的手,從冰床上起來。


    “什麽叫如果她不是?”


    “顧皎皎,不是你和師娘的孩子。”


    “不可能,皎皎是汾然懷胎九月生下來的,甚至汾然因為難產提前一個月產下她時,都是為師親眼看著的。”


    “可師傅那時候不也出了庭院,去忙別的事了。”


    至於忙的是什麽事情,顧敘之有所覺察。


    因為在回到師娘庭院前的師傅身上沾了女子的濃烈香氣,而這股香氣是師娘素來不會用的,過分的濃鬱刺鼻,而師娘素來清淡如蘭。他並不在意是否在外的花花草草,但不可否認的是,師娘對他極好。所以師娘痛苦地喚他進去時,他還幫師傅做了隱瞞。


    等師傅風塵仆仆回來時,師娘已經生下了一個孩子。


    但顧敘之不知道生下了這個孩子何時被調換。


    甚至他也沒見過生下孩子的第一麵。


    那時的他隻告訴師傅,師娘一直在找他,而且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一個意外被瞞,一個主動隱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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