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甫當了這麽多年的宰相,又花錢把整個觀都翻修了一遍,李騰空搬過來自然沒人會為難她,住的院子也是單獨的,不管是清靜修行還是招待朋友都很相宜。


    三娘與李騰空坐下論道半天,感覺整個人都空明了許多。


    末了她還一點都不見外地撈過李騰空的琴給她彈了幾曲。


    “要不你還是回去吧。”


    李騰空素來都喜歡清靜,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有個話多到永遠說不完的朋友。


    話講夠了,她還能給你彈琴。


    所謂的一個人堪比千軍萬馬,說的可能就是三娘這種人了。


    三娘則覺得是自己讓李騰空來藍田縣的,怎麽都得多陪陪來投奔自己的好朋友。


    聽到李騰空讓她走,她還很有些意猶未盡,堅持不懈地對李騰空說道:“你再給我指正指正,一會我準備去看老師在不在。最近我都沒空練琴,怕生疏了,得在你這抱抱佛腳。”


    雖然彈琴作畫隻是聊以娛情,可人準備去見老師前總是覺得自己該做點準備的。


    李騰空便又凝神聽她彈琴,不時點出她的幾處錯音。


    倒也不是三娘不記得琴譜,隻是她有時興致來了可能會隨心地改那麽一兩處,改著改著就把自己改動的部分記進去了。


    這就得讓能靜下心來分辨每個曲調的李騰空來幫她糾正了。


    兩人隨意地消磨了半天,三娘才溜達去王維的別莊看看王維有沒有過來。


    三娘一走,整個庭院便靜了下來。


    李騰空在原處坐了許久,才漸漸習慣平時的清靜狀態。


    最愛說話的人和最不愛說話的人當了這麽多年的朋友,仔細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另一邊,三娘去尋王維,得知王維沒過來,也沒糾結,準備回縣城去。


    趕巧蕭戡也從新昌公主別業中出來了,兩人便又一起回。


    “我娘剛還問起你,說你怎麽不一起過來。”蕭戡在三娘麵前向來是有什麽便講什麽的,從來不藏著掖著。


    三娘道:“我與你往來也就罷了,再見你娘就不好了,禦史肯定會彈劾我。”


    蕭戡便不提了。


    說到了禦史,翌日三娘還真接待了個禦史,是要往南邊去巡察的王昌齡。


    王昌齡已四十多歲了,許是因為如今仕途順遂,瞧著竟比從前精神氣更好些。


    當初張九齡罷相,王昌齡心中是很有些憤懣的,與人書信往來時沒少抨擊此事。


    張九齡之所以罷相,明麵上的禍首是李林甫,實際上做決定的人還是李隆基。哪怕王昌齡罵的是李林甫,李隆基也會覺得他是在罵自己。


    若非太子李瑛從中轉圜,他怕是要被貶去嶺南吸瘴氣了。


    這會兒王昌齡也是去嶺南,不過是當朝廷使者去的,走到那兒都會被盛情款待,與那些貶謫去嶺南的罪官待遇可截然不同。


    三娘與王昌齡也算是許多年的朋友了,坐下一同喝了幾杯,便托王昌齡到了韶州以後也替自己去祭拜一下張九齡。


    許是宦途幾次大起大落,張九齡年紀比賀知章他們小二十來歲,卻已經去世三年了。


    可見勞心者未必就輕鬆,越是到了高位便越是熬心費血。


    提及當初提攜過自己的張九齡,王昌齡也是慨然若失,別過三娘便啟程往南而去。


    第99章


    藍田一地, 素來是南商喜愛貨物周轉之地,開春以後車馬麇集、商船蟻聚,處處都是說不盡的熱鬧。


    比起不便遠行的寒冬, 天氣暖和起來了,事情也多了,三娘便把繞梁和鄭瑩安排出去負責建立縣城治安班底。


    不良人大抵都是些不受管教、曾有惡跡的小吏, 若不是蕭戡這個不良帥壓得住他們,尋常縣尉來了是很難如臂使指般差遣他們的。再加上文化水平的參差,很多事務還是需要些人手來辦的。


    三娘便跟崔縣令要了批免役名額。


    按照大唐律例,各家各戶都要按丁口比例出人服役, 其中最輕鬆的徭役就是來縣衙幹活。


    隻要家中有人在縣衙裏謀了個穩定差使, 就等同於可以免了一丁的役。


    且這還是個能接觸許多大人物的肥差。


    理論上來說,男子二十成丁, 而女子是不算在內的, 不必參與縣中的徭役安排。隻不過三娘本就是女子,要批女吏給自己打下手也很正常。


    人家一個女孩兒, 天天隻跟群臭男人打交道算什麽事。


    崔縣令大方地允許了, 隻是令三娘務必選身家清白、品行端正的,斷不能叫人拿住話柄。


    很多事不是不能特事特辦,可你既然做了特殊的那一個,就得考慮到旁人有可能盯著你攀咬。


    所以你得比旁人更小心幾分。


    崔縣令也是把三娘當自家晚輩看待,才忍不住多叮嚀了幾句。


    三娘謝道:“我會謹慎選人的。”


    名額到手,三娘便給鄭瑩分了一個。她家中沒有旁的兄弟, 不過族中總有幾家是幫襯過她們母女兩的,便幫一個上進知禮的族兄免了役, 好叫他能專心讀書應試。


    那些從前欺負她們孤兒寡母的堂兄弟都懊悔不已,想說她幫著旁支不幫自己, 又怕她在縣尉麵前告狀,隻得恨恨地把這事忍下了。


    算下來鄭瑩母親也算是“兵嫂”之列,她爹一直沒有消息,是生是死都不曉得。


    鄭瑩母親年紀也不算大,才三十多歲,鄭瑩遊說她去采薇學堂讀書,她本不願去,說是許久沒與人往來了,怕生。


    這也是許多人的想法,都三四十歲了,半輩子都過去了,還讀什麽書、識什麽字?


    別說三十歲以上了,便是二十歲以上也覺得晚了。大多數人一輩子都不識字,還不是一樣好好地過日子?


    還是三娘給她說,就是因為許久沒和人往來了,才要出來走動走動。


    眼看鄭瑩都過了要被縣裏安排相看的年紀了,當娘的不出來多認識些人,如何知道各家兒郎的品行?


    鄭瑩母親一聽,覺得是這個理,當娘的都不幫女兒考慮,誰還能為女兒著想?


    須知媒人的嘴是最信不得的,家裏有幾畝地的就敢說家境殷實,長得還算過得去的就敢誇潘安再世,什麽都沒有的她們便說對方十分老實。


    她待在家中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如何能知曉這些話裏的虛實?可別讓媒人給她女兒胡亂說親。


    如今鄭瑩母親與別的兵嫂一塊上課,漸漸也被采薇學堂的氣氛感染了,目前正考慮學完常用字後要不要選修作畫。


    主要是采薇學堂這邊不教太高深的東西,隻教些最基礎的畫法。若是能學成,以後她們能自己畫圖樣,不管是做衣裳還是繡帕子都能自個兒琢磨新鮮樣式。


    要是學得格外出色,說不準還能留在采薇學堂教授後頭的新生員,就像縣學那些夫子那樣能拿俸祿。


    還能與其他人一同住在學堂這邊,夜裏點了燈一起讀書做事,不像在家裏那樣天一黑就得睡下,省得費燈油錢。


    好處多得很!


    這誰能不心動?


    古時有句話叫做“蓬生麻中,不扶自直”,說的就是當你周圍全是那奮發向上、精神煥發的人,你便是那愛胡生亂長的蓬草也會跟著長得直挺挺的。


    采薇學堂這第一批生員大多都是自己搶先報的名,自然個個都很珍惜這來之不易的讀書機會,鄭瑩母親待在裏頭很快便受了影響。


    對於母親的轉變,鄭瑩是最高興的。


    有時鄭瑩還是忍不住想起教她識文斷字的那位縣令娘子,想著那位縣令娘子若是還在的話,興許是第一個參與到采薇學堂來的人吧?


    以她那樣的才學、她那樣的品行,合該也像盧氏那樣當個學官,憑借自己的學問把名字寫進縣誌裏頭。


    每每想到這一點,鄭瑩暗自鼻酸之餘,又督促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辦好三娘交待給她的差使。


    轉眼一個多月過去,學堂生員們的學習進展喜人,大多數人已經掌握近百個字,其中包括最常用的數字以及基礎常用字。


    這些最基礎的常用字隻要加上不同的偏旁便能有不同的含義,學了一個往後就能連帶認出許多字來。


    由於郭家人口眾多,三娘有相當豐富的帶弟弟妹妹識字的經驗,開學之初便與盧氏她們整理出適用於初學者的識字教材,是以這個打基礎的階段進行得相當順利。


    生員們學滿一個月後,盧氏給她們開了節十分特別的課,為此她還把丈夫書房中珍藏的《說文解字》給搬了出來,給生員們講解常用的偏旁結構以及它們能給字賦予哪方麵的意義。


    這些生員之中大多都是沒有自己名字的,這一點在尋常百姓家其實無論男女都差不多,想起名隻能去求在他們眼裏有學問的人幫忙起,自家起的話大抵是叫什麽“大牛”“二牛”“大囡”“二囡”“阿珍”“阿寶”之類的。


    左右起了也沒什麽用,何必費那個事?


    所以盧氏把字體結構這一節課拿來給她們起名用。


    自己挑學過的喜歡的字,再挑喜歡的偏旁部首,看能不能組合出寓意好的字當自己的名字。


    哪怕隻是用於她們這些同窗之間相互稱呼,總也是要起個好名兒的,沒見那些文人墨客都給愛自己起字號嗎?


    按部首把字歸類的辦法相傳是東漢著名學者許慎所創,後世的文字學便是因他那本《說文解字》而興盛起來的。


    當年許慎寫這份書稿的時候曾奉命教授宮中內侍讀書,以便讓這些中官去教授太後身邊的宮女們讀書識字。


    興許遠在東漢年間,便曾有不少宮中女子受這套方法啟蒙,生在數百年後的她們在這方麵也算是後輩了。


    盧氏本就是世家教育熏染出來的,不可謂不博聞強識。


    那藏在史書之中的隻言片語在她口中說出來,叫眾人心裏頭忽地生出種蓬勃的熱情:數百年前的人都識字了,她們哪能落後太多?不僅她們不能落後,她們的兒女也不能落後,該學的都得學起來!


    一時間複習舊字的複習舊字、熟悉新部首的熟悉新部首,沒一個人是懈怠的,所有人麵前的習字沙盤都是寫了又推平、推平了又寫。


    常用的部首學完以後,每個人都給自己起好了名字。


    盧氏給每個人分了一套文房四寶,讓她們把自己的名字寫下來。


    這是許多人生平第一次在紙上寫字。


    在此之前她們舍不得浪費紙,要麽是在習字沙盤上寫寫畫畫,要麽是拿著毛筆蘸了水試著在桌上寫字。


    如今有了自己的筆墨紙硯,她們也是先在桌案上寫了又寫,直至覺得自己寫出來的字足夠整齊了,才將自己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寫在紙上。


    末了她們相互交換著看彼此的姓名,恍然覺得自己仿佛是從這天起才真正地生活在這個世間。她們有自己的朋友,有自己的目標,還有了獨屬於自己的姓名。


    明明隻是一個名字,許多人卻感覺有種奇妙的變化正由內而外地蔓延開。


    這可是滿含她們對自己的期許的名字。


    這些許的變化,一開始許多人是不曾察覺的,便是察覺了也沒人會在意,因為這對他們而言是無關要緊的事。


    一個小小的學堂能改變什麽呢?


    三娘也不是要旁人在意,教育這東西本來就不是立竿見影的事。


    既然已經把采薇學堂交給盧氏,她便專心忙活縣誌的事,到處走訪當地人了解方方麵麵的細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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