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在這裏怎麽去想,什麽時候去想,怎麽去考慮這件事呢?人們根本不給她思索的時間。她在大廳裏剛一露麵,那群快活的年輕人中便會有一個小夥子跑過來把她拽走:同他們乘車出去玩,去照相、打球、聊天、跳舞,每次總是一聲招呼,然後就是一連串紛繁忙亂的交際活動。每天從早到晚,這種無所事事的忙碌像鞭炮般劈劈啪啪響個不停,總歸是有什麽東西好玩、有什麽好煙可抽、有什麽零嘴好吃、有什麽趣聞好笑,每當這些年輕小夥子中隨便哪個呼喊封-博倫小姐,她都毫不抗拒地跟著他們一塊兒去熱鬧,因為,怎麽可以拒絕他們,又為什麽要拒絕他們呢?他們這些生氣勃勃的青年多麽熱情啊,她從來沒有遇到過這一類青年人,這樣的小夥子和姑娘,他們總是那樣無憂無慮、生龍活虎,他們老是不斷地換漂亮衣裳,口中老是笑語不絕,手上鈔票源源不斷,腦子裏新點子層出不窮;你剛同他們一起坐下來,唱機便樂聲大作,催你起舞,要不就是汽車已經停在門口,大家一擁而上,硬擠硬塞進去,年輕人一個緊貼一個,五六個人擠在一輛小臥車裏,比擁抱時湊得更緊,然後風馳電掣,一小時六十、八十、一百公裏呼嘯而去,速度之快,簡直讓人發根隱隱作痛。要不,大家蹺起二郎腿,悠閑懶散地坐在酒吧間裏,喝著冷飲,叼著煙卷,懶洋洋地,渾身放鬆,一點勁也不使,聽著各色各樣的軼事趣聞,這一切是那樣容易習慣,那樣使人精神輕鬆愉快,她仿佛是在用全新的心胸,盡情呼吸著這裏提神健身、促進生機的空氣。當然,有時她在感到暖融融的同時也會猛然心驚,就像晴天突然出現旱閃那樣。特別是晚間跳舞或是在黑暗處,這群機靈、滑頭的年輕男子中,有哪一個緊緊湊到她身邊的時候:在這些人的友好親熱表示中,同樣包含著一種追求,然而是另一種,它更外露、更大膽、更向往肉體,這種追求往往使她這個情場生手心裏發怵,比如在黑洞洞的汽車裏感到一隻硬邦邦的手試探著輕輕撫摸她的膝蓋,或者在挽臂散步時感到對方漸漸越挨越緊、越來越親昵,這種時候她往往會心驚肉跳。可是別的姑娘呢,比如那個美國姑娘和那個曼海姆姑娘吧,人家倒是若無其事地聽任這一切發生,至多在對方手腳過於放肆時回敬他一巴掌,像相好的夥伴間常有的那樣,幹嗎要那麽忸忸怩怩,潔身自好呢?說來說去,她清楚地感覺到工程師是越追越緊了,那個小個子美國人也總在引誘她漫步到幽靜的樹林中去。她沒有順從他們,但她確有一點新的自豪感,覺也她正在被男人熱烈地追逐著,她有了一種新的自信:衣服底下自己那赤裸的、熱烘烘的、沒有接觸過異性的肉體,是男人們渴求的對象,他們想緊挨它、撫摩它、享用它。這種自豪和自信的感覺深入骨髓,使她迷醉。她覺得自己像是用一些無人知曉的、迷人的香料製成的,不斷受到這許多風流倜儻的陌生男子的圍攻,她本人也被這熱烈追逐重重包圍弄得神魂顛倒。在這種情況下,她會有一刹那突然清醒,大吃一驚地問自己:“我是誰?我到底是誰呀?”


    “我究竟是誰呀?他們都喜歡我什麽呢?”日複一日,她對新出現的奇跡應接不暇,不斷吃驚地問自己。每天都有新的殷勤和友好的表示紛至遝來。早上剛剛醒來,侍女便將埃爾金斯勳爵送的花拿到屋裏。昨天,姨媽又送她一個手提皮包和一塊精致小巧的金表。新結識的西裏西亞地主,特倫克維茨家,請她以後到他們莊園去作客,小個子美國男人把她曾經讚不絕口的一個鍍金小打火機悄悄塞進了她的皮包。曼海姆來的那個矮小的姑娘,待她比親姐妹還親,晚上給她送巧克力糖果到樓上,然後同她一直聊到半夜,工程師差不多隻同她跳舞。每天部有新的追求者蜂擁而至,全都對她熱情、尊重、親切,隻要她在大廳裏、在旅館的任何地方一露麵,立刻就有人來邀她上車,或是去冷飲、去跳舞、去遊玩、去尋開心,不讓她有一分鍾形單影隻,不讓她有一小時感到空虛無聊。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驚異地問自己:“我究竟是什麽人嗬?多少年來人們在街上從我身旁走過去,沒有誰注意看看我的長相,多少年我呆在那個小鎮上,沒有誰送過我什麽,沒有人關心過我。是不是因為那裏的人都太窮了,是不是貧窮會使人變得無精打采、懷疑一切?還是因為我身上突然多了點什麽,一種一直潛藏在身心深處、未能發現的東西,或者一種隻不過還沒有機遇顯露出來的東西?也許我原來確實比自己所敢於希望的要美些、聰明些、迷人些,隻是當時沒有勇氣相信罷了?我是什麽人?我究竟是什麽人呀?”每當人們給她片刻安寧,她就總是一遍又一遍地問自己,於是出現了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怪事,她的自信又變成狐疑了。頭幾天,對這些素不相識、出身高貴、衣著入時、風度翩翩的人把自己當成他們之中的一員,她僅僅覺得驚異和奇怪。現在呢,當她覺出自己特別惹人喜愛,比那個打份得花枝招展的橙黃色頭發的美國少女,比機靈、活潑、調皮、風趣的曼海姆姑娘,比任何別的女人更能吸引所有這些男人,更能博得他們的愛慕、激起他們的好奇、喚起他們的追求時,她反倒又感覺不安了。“他們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麽呢?”她不斷問自己,同他們在一起時越來越感到惶恐了。同這些年輕人相處真是奇怪,在家時她可從來不管什麽男人不男人,同男人在一起從未感到不安。那些大老粗、鄉下佬,他們的手又粗又笨,隻有在端啤酒杯時稍微靈巧一點,他們言語粗俗,趣味低級,談笑不堪人耳,動不動卷袖揚拳,同這些人在一起她是旁若無人,從未暗自動念、動情。如果誰醉醺醺地從酒店出來向她彈手咋舌,或者誰在郵局裏討好她,對她說些肉麻的恭維話,她隻是覺得他們跟牲口一樣讓人惡心罷了。可是這裏的這些年輕人呢,他們的臉總是刮得幹幹淨淨,指甲總是修剪得整整齊齊,他們機靈、灑脫,無論怎樣離奇的險事,他們講起來總是那麽輕鬆自如,妙趣橫生,他們的手指哪怕隻是輕輕挨你一下,也那麽充滿柔情,同他們在一起,往往激起她的好奇,使她內心不得平靜,然而這是一種全新的好奇和不安。她常常覺著自己的笑聲中有些異樣,會猛吃一驚而突然清醒。不知何故,置身於這種僅僅表麵上友好親熱、實際上卻暗礁四伏的環境中,她感覺有些坐臥不寧了。特別是在那個十分明顯地糾纏她、追求她的工程師麵前,她有時會感到一種輕微的、猶如少女情竇初開一般的暈眩。


    幸而她很少同他單獨在一起,多半還有兩三個女人做伴,有她們在旁邊,她感覺心安一些。有時她被纏得太緊,就偷偷瞟別人一眼,看看人家有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抵禦,這樣就無意中學會了各式各樣的妙招,如在遇上某些過於放肆的動手動腳的挑逗時故作嗔怪,或者嘻嘻哈哈打打馬虎眼,特別是學會了一種藝術:在親昵達到危險地步時善於緊急刹車。然而即使她不同男人在一起,也同樣感到了這種氣氛,特別是在同那個小個子曼海姆姑娘聊天時,這種感覺最為明顯。這姑娘以一種她從未見過的直率,談論那些最棘手的話題,她是學化學的大學生,生得聰明、機靈、活潑、體態豐滿,但在關鍵時刻又能約束自己,長著一雙銳利的黑眼睛,把周圍發生的一切全都看在眼裏。克麗絲蒂娜從她口中知道了賓館裏所有的桃色新聞,得知那個染了金發、濃施脂粉的矮個子女人,根本就不是那位法國銀行家的女兒——這不過是他的障眼法而已,而實際是他的情婦,他們雖然住在不同的房間,但夜裏就……她就住在隔壁,什麽全聽見了……再就是,那個美國女人曾在輪船上同那個德國電影明星有曖昧關係,當時是三個美國女人打賭,看誰能征服他;還有,德國少校在那裏大搞同性戀,電梯服務員講了一些細節給女招待聽了;這個十九歲的姑娘把這裏所有難登大雅之堂的情場逸聞看成非常自然、毫不足怪的事情,對此絲毫不覺氣憤,而是以輕鬆的口氣把這些醜事私下講給二十八歲的克麗絲蒂娜聽。克麗絲蒂娜呢,她羞於表現出驚異之色,怕這樣會暴露自己這方麵的無知,於是就津津有味地聽著,隻是時不時瞟一眼這個活潑歡快的少女,那眼神裏既有對所講內容的震驚,也有對這位姑娘的無所不知和娓娓而談的欽羨;這小小的腦瓜裏裝著多少我不知道的事情啊,她想。要不她怎能講得這樣隨便、這樣自然呢。想到這裏,想到這一切,她不由得又心潮起伏起來。她有時覺得皮膚熱烘烘的、燙乎乎的,好像又有數千個細小的毛孔霍然張開,一下子吸收了大量的熱進去一樣,跳著跳著舞,她會突然感到一陣眩暈。“我這是怎麽啦?”她問自己,心中那股子好奇心已在逐漸明白自己究竟是誰,已經開始在發現了這個新世界之後發現自身了。


    又是三四天,整整一個星期在狂熱緊張中飛快地過去了。飯廳裏,身穿禮服的安東尼同妻子坐在晚餐桌旁,嘴裏嘟嘟囔囔地抱怨著:“這種不準時的毛病我可真受不了啦。頭一回嘛,well1,都可能初犯。可是整天東跑西顛,還要讓別人等著,這就叫不懂規矩了。見鬼,她究竟是怎麽想的?”克萊爾勸慰道:“唉,我的天,你要幹什麽,今天的年輕人可不都是這樣,沒法子啊。這是戰後教育出來的一代。他們成天就隻知道他們正當青春年少,就隻知道吃喝玩樂唄。”


    1英語,此處作“也罷”解。


    但安東尼氣呼呼地把叉子往桌上一扔,說道:“讓這種沒完沒了的吃喝玩樂見鬼去吧!我也有過年輕的時候,也喜歡無拘無束的日子,可我並沒有做過不懂禮貌的事兒,也不許自己做這樣的事。別的我不管,可是在令外甥小姐屈尊賞光,讓我們有幸一睹芳容的每天這兩個小時內,她得準時才行!還有件事我要求她一定做到——你也該說說她,該好好說說她了,而且一點不能含糊!——叫她千萬別每天晚上都把這群姑娘小夥拉到我們桌上來了;那個留著威廉皇帝小胡子1、像囚犯一樣剃了光頭、脖子硬撅撅的德國人,那個滿嘴刻薄俏皮話的猶太見習律師,還有那個曼海姆來的黃毛丫頭,她那副樣子活像從酒吧間裏借出來的,這夥人同我有什麽關係?弄得我連報紙也看不成了,老是蹦呀,跳呀,鬧呀,瞎折騰,唉,這是怎麽搞的,我竟同這幫嘴上無毛的瘋瘋癲癲的小青年在一起廝混!不管怎麽說,今天晚上我可要清靜清靜了。這幫胡鬧的家夥有哪一個到我這桌來坐,我就把所有的杯子給誰了。”克萊爾沒有直接反駁他,她知道,一旦老頭子前額上青筋突突跳起來,就決不是好兆頭;使她惱火的倒是她不得不承認安東尼的話說得有理。最初是她把克麗絲蒂娜推到這個漩渦中去的,看到她這位新的時裝小姐穿起這些漂亮衣服來很合身,走起路來體態輕盈、顧盼自如,她感到非常快意;她還依稀記得自己年輕時第一次在眾人麵前穿上雍容華貴的衣裳,同她的恩主一起到薩赫爾飯店吃飯時那無比幸福的心情。然而最近兩天來克麗絲蒂娜確實也太過分了:她像每一個喝醉酒的人那樣,隻知有自己,隻想到縱情歡樂,比方說,她看不出晚上老頭子已經睡眼惺忪地耷拉著腦袋,甚至當姨媽鄭重其事地提醒她說:“走吧,已經很晚了。”她也聽不見,隻不過在玩興正濃、暈暈乎乎中稍稍驚動了一下而已。“好的,姨媽,還有一個舞,我已經答應了人家,隻跳這一個了。”嘴上雖然這麽說,但是話音剛落她就忘記得一幹二淨。她絲毫沒有覺察到姨爹早已等得不耐煩,從桌旁站了起來,晚安也不和她說一聲就走了,她壓根兒想不到他會生氣;不光是他,在這個美好的地方,有誰會生氣、會感到委屈呢!她一點也不明白,為什麽這裏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激動得難以自持,並非每個人都興高采烈、歡天喜地、眉飛色舞、盡情享樂,像她一樣在一片歡騰中感到眩暈。二十八年歲月,她這是第一次發現了自己,這一新發現是那樣令人陶醉,以致她除自己之外把所有的人都忘記了。


    1德皇威廉二世(1888-1918在位)蓄的上唇須,兩端修尖向上翹起。


    現在,她又在自己身上那股子狂熱的推動下,像一個呼呼響的陀螺那樣一陣風衝進餐廳,一邊跑著,一邊旁若無人地刷刷脫下手套(這裏誰會見怪呢?),經過那兩個年輕的美國人身旁時,嬉笑著大聲同他們打招呼(她學會的東西可真不少了),然後橫穿過大廳到姨媽那裏去。姨媽回過身來拉住她,吻了吻她的麵頰。隻是到了這時,克麗絲蒂娜才猛可一驚:“唉呀,你們都快吃完了,真對不起……我早對那兩個小夥子說了,就是珀西和埃德溫,我說,坐你們那輛破福特四十分鍾準回不到賓館,你們拚上命也不行!可他們就是不聽我的……喂,侍者,你可以上菜了,兩道一齊上,我好追上你們倆……唔,剛才是工程師本人開車,他開得好極了,不過我早就知道那輛老牛破車最多開到一小時八十公裏,人家埃爾金斯勳爵的羅爾斯羅伊斯1就不一樣,跑起來呼呼的,彈簧座子顛起來真帶勁……不過老實說,恐怕是因為我試著開了一會兒才誤了時間,當然,有埃德溫坐在旁邊指導……開車,兜風,這玩意兒倒真容易……哦,姨爹,下回我就開車帶你出去玩,你來做我的頭一個乘客,好嗎,你一定不會害怕吧……哎喲,姨爹,你這是怎麽啦?你可不是在為我晚來這麽一會兒生氣吧?唔?……我向你發誓,這不是我的過錯,我一開始就同他們講了,四十分鍾,他們辦不到……是呀,真是得自己拿定主意才行呢……這餡餅太好吃了,唔,真渴死我了!……哎呀,在你們這裏日子過的可真痛快啊!明天下午他們又約我出去,要一直去到蘭德克2呢,可是我當時就告訴他們我不去了,我總得同你們再出去散一次步呀,唉,在這裏真是找不出半點空閑工夫……”


    1羅爾斯羅伊斯,英國主要汽車公司羅爾斯羅伊斯有限公司生產的名牌小轎車。


    2蘭德克,奧地利萊茵河上遊的旅遊勝地。


    這連珠炮般的一席話,像點燃的幹柴,嗶嗶剝剝、劈裏啪啦地一口氣說了出來。克麗絲蒂娜喋喋不休地講了一陣,當她累得說不下去時,這才發現她那興高采烈、滔滔不絕的聒噪是撞在一座毫無反應的、冷冰冰的、固若金湯的堡壘上了。姨爹兩眼盯著水果籃子,好像他此時對那裏麵的橙子更感興趣,而不想聽這一大堆絮絮叨叨的廢話,姨媽則心煩意亂地擺弄著刀叉,兩人都一言不發。“姨爹,你不是在生氣吧,不是真的在生我的氣吧?”克麗絲蒂娜不安地問。“哪裏話,”他咕噥著,“可你倒是快點吃完好不好!”他這句脫口而出的氣話,使克萊爾感到頗為難堪,因為克麗絲蒂娜聽了這話馬上就像孩子挨了打一樣大氣不敢出地坐著不動了。她不敢抬頭,滿麵羞慚,把剛切了一半的蘋果放在盤子裏,嘴角神經質地抽搐著。姨媽見此情景立刻進行幹預;為了岔開話題,她轉向克麗絲蒂娜問道:“瑪麗怎麽樣了?你聽到家裏什麽好消息了嗎?我一直想問問你呢。”這一打岔,克麗絲蒂娜的臉色反而更難看了,她感到渾身發抖牙齒打戰。天哪,她可是壓根就沒有想到這個呀!她已經在這裏閑呆了一個星期了,可就是一點沒有注意到:自己連一封哪怕最簡短的家信都沒收到,當然,間或也有過幾次閃念,覺得事情有點蹊蹺,而且好幾次下決心寫信去問,可是每次都被一陣鬧騰給衝得無影無蹤了。此刻,誤了大事的感覺像沉重的拳頭捶打在她的心窩上。“我不知道是什麽原因,到現在為止我連一封家信還沒收到呢。會不會是來信給弄丟了?”聽了這話,姨媽的臉色也陰沉下來了,她的話音尖刻而嚴厲:“奇怪,”她說,“真是怪事!不過,會不會是這裏隻知道你叫凡-博倫小姐,所以寄給霍夫萊納的信件還原封不動放在門房那裏呢!你到門房去打聽過嗎?”“沒有。”克麗絲蒂娜低聲細氣、神情沮喪地說。現在她清楚地記起來,是曾經有三次或者四次,實際上差不多每天她都想去問問,可偏偏每次都碰上點別的事情,過後就又把這事給忘了。“姨媽,對不起,我出去一會兒!”她刷地跳起來,“我這就去看看。”


    安東尼這時放下了手中的報紙,他全都聽見了。他氣呼呼地看著她出去的背影。“你瞧見了吧!親媽在害著重病,這是她自己講的,可她就是連問都不問了聲,反而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現在你明白我早先說的話了吧。”“確實是難以置信,”姨媽歎氣說,“整整一星期了,連問都不去問一聲,而同時又完全清楚瑪麗目前的身體情況!初來時她是多少關心媽媽呀,她曾經流著眼淚告訴我,留下媽媽一個在家她太不放心了。簡直不可思議,她現在會變成這樣。”


    克麗絲蒂娜回來了:步子細碎、心緒紛亂、滿麵羞慚,與方才來時前後判若兩人。她瑟瑟縮縮坐在寬大的圈手椅裏,顯得瘦小而單薄,似乎在準備接受一頓罪有應得的痛打而縮作一團。的確,門房那裏還放著三封信和兩張明信片沒人取走,富克斯塔勒每天都十分盡心地把家中的詳情寫明寄來;而她呢——想到這裏她覺得像有一塊大石頭忽地壓到心上,她隻有一回從塞萊裏納1用鉛筆胡亂寫了兒個字寄回去。她一次也沒有再看那位老實、可靠的朋友為她精心繪製的工致細密的地圖,甚至根本就沒有把這件小禮品從箱子裏拿出來;由於她下意識地想忘掉過去那另外一個叫做霍夫萊納的自我,就把自己的往事,把母親、姐姐、朋友也忘了。“哎,我說,”看著克麗絲蒂娜的手拿著那幾封沒有拆開的信索索發抖,姨媽說話了,“你現在還不打算看信嗎?”“哦,哦,我這就看。”克麗絲蒂娜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她隨即撕開信封,也不看日期,急急忙忙將富克斯塔勒用清晰、工整的字體寫的幾封短信迅速掃視了一遍:“蒼天保佑,今日稍見好轉。”這是一封,另一封:“尊敬的小姐,因我允諾過您將令堂大人病情具實詳告,故不得不報知:昨天我們並非安然度過。您啟程時老人家過分激動,此一情況導致了一係列不能說是不危險的、而是令人擔憂的情緒波動……”她趕忙翻看下頁:“注射後情緒有所穩定。但願迅速痊愈,雖然複發的危險尚未完全排除。”“喂,”姨媽見克麗絲蒂娜看信時心情激動,便問道:“你媽的病怎麽樣了?”“還好,還好,”她囁嚅著,樣子非常尷尬,“我的意思是,媽又得過病,不過已經好了,她讓我問候你們,我姐姐也讓我代她吻你們的手,謝謝你們對我的照顧。”可是,連她自己也不相信自己說的。她心煩意亂地想:為什麽母親自己不寫信,一個字也不寫?唔,是不是應該拍個電報,要不就打個長途電話給郵局問問,代理我的那個同事肯定是了解實情的。不管怎麽說得馬上寫封信,到現在一直還沒寫信確實太不像話了。她不敢抬頭,害怕碰上姨媽那詰問的目光。“對,我看你還是給他們寫封詳細的信為好,”姨媽說道,似乎猜到了外甥女的心思,“代我們兩個向家裏人衷心問好吧。另外,我和安東尼今天也不想到大廳去了,我們這就回樓上房裏去。每天老這麽熬著,安東尼太乏了。昨天他幹脆就一點也睡不著,可怎麽說他也是上這兒來休養的呀。”克麗絲蒂娜覺出這話裏暗含著責備,她猛然一驚,覺得一陣揪心,身上發涼,她羞愧難當地走近老人。“姨爹,請你千萬別生我的氣,我真是一點不知道你會感到這麽累呀。”老人雖然還有一點委屈情緒,但已被她那求饒的語氣感動了,他咕噥著解釋道:“我哪裏會生你的氣,我們上歲數的人總歸是睡不好的。偶爾一兩次同你們一起熱鬧熱鬧我也是開心的,但不能天天這樣幹。再說,你現在也不需要我們陪著了,陪你玩的人已經夠多了。”


    1塞萊裏納,瑞士地名。


    “不,你說哪裏話,我願意和你們一起走。”她小心地扶老人上了電梯,對姨爹那樣溫柔、體貼,於是姨媽的不快逐漸消釋了。“你得明白,克麗絲特,我們可不是想掃你的興,”當電梯飛快地向三樓升上去時,她說道,“我們隻是覺得好好睡上一覺對你的身體隻會有好處,否則,弄得過度疲勞,你這次休假也就完全白費了。跑一陣跳一陣之後,休息休息不會有壞處,今天你就安安心心呆在房裏寫信吧。我說句心裏話,你老是單獨同這些人東遊西逛是不合適的,並且,我看著這些人總不那麽太順眼,我倒是願意看見你同埃爾金斯將軍在一起,而不願看你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在一塊兒玩。聽我的,你今天最好就在樓上呆著別出去了。”


    “好的,我一定照你說的去做,姨媽,”克麗絲蒂娜低聲下氣地說,“你說得對,我自己也明白。可事情就這樣起來了……我不知道為什麽……這些天把我給弄得糊裏糊塗,昏頭昏腦的;也許是因為這裏的空氣不同吧,還有別的好多原因。不過現在我很高興能靜下來好好想一想,寫幾封信。我這就回房裏去,你放心吧。晚安!”


    姨媽說得對,克麗絲蒂娜心裏想著,一邊使勁一把推開了房門。她對我可純粹是一片好心啊。真的,我萬萬不該這樣放縱自己,何必搞得這麽緊張呢,我還有的是時間,八天、九天,況且,要是我請了病假,拍個電報請求延長又會怎麽樣呢,我可是從來沒有享受過假期的啊,工作這麽些年了,一天也沒缺過勤。管理局方麵一定會相信我的,那個代理我的人呢,我暫時不回去她隻會更高興。太好了,這裏現在多安靜呀,這間漂亮的房間,聽不到樓上任何一點聲音,好不容易,現在總算可以好好想一想,好好思考思考幾天來發生的一切了。唔,還有那幾本書呢,埃爾金斯勳爵借給我的,我總得坐下來好好看看吧——啊不,得先寫信,不正是為寫信才上來的嗎。太丟人了,整整一個星期不給媽媽、姐姐、還有那個老實巴交的富克斯塔勒寫一行字,再就是代理我的那個郵助,總該給人家寄張風景明信片吧,不這樣做不合適,還有姐姐的兩個孩子,我不也答應過給他們寄一張風景明信片嗎?我還答應過點什麽——唉呀老天,我怎麽犯起糊塗來,我到底是答應過誰做什麽事情來著?——哦,是了,是答應過工程師明天早晨同他出去玩。不,決不要單獨同他活動,就是不能跟他一起,再說——明天我不是得陪伴姨爹姨媽嗎?對,我一定不再單獨同他出去了……不過要是那樣我就應該給人家一個回話,應該趕緊下樓去回絕,別讓人家明早白白等著……不行,我答應過姨媽呆在屋裏了……唔,倒是可以給樓下門房打個電話,讓門房轉告他一聲……打個電話,對,這樣最好。不,還是不打為好……這會給人什麽印象啊,人家興許會以為我病了,或者認為我是受罰不許外出,這樣那一夥人會取笑我的。寫幾句話叫人送下去給他更好些,對,這樣做更合適,別的幾封也就一齊帶走,明天一早門房就可以郵出了……該死,信紙在哪裏呀?哼,竟有這種事,皮夾空空的,一個這麽高級的賓館可不應該出現這樣的事啊……幹脆全收走了!……唔,可以按鈴呀,女招待馬上就會送上一疊來的……可是究竟現在還能不能按鈴呢,已經過了九點了,天曉得,服務人員恐怕全都睡了吧,而且,半夜三更專為幾張信紙按鈴,沒準會讓人家笑話的……最好還是我自己快快跑下去,到書房去取……喲,可別恰恰碰上埃德溫……姨媽說得對,我不應該讓他太過分親近我……像今天下午在汽車裏那些舉動,對別的女人他是不是也這樣放肆呢?……順著膝蓋摸,我真不明白當時怎麽會容忍他這樣幹……我應該毅然躲開他,正色製止他才對呀……我認識他才幾天啊!可是當時我完全麻木不仁了……太可怕了,怎麽男人摸一下就這麽突然全身癱軟、力不從心……我以前可是從來不能想像一個人怎麽會一下子變得這樣軟弱無力啊……別的女人是不是也這樣呢……不,這種事準也不會對別人講,不管她們說話有多放肆,也不論她們會給人講多荒唐的故事……我當時總該有點什麽表示才行,我沒有表示,他興許會想,隨便誰都可以對你動手動腳……甚至竟以為你巴不得這樣……唔,這麻酥酥的感覺,順著皮膚迅速傳遍全身,一直傳到腳趾尖,真叫人毛骨悚然……要是他對一個年輕姑娘這樣做,我知道,姑娘會跳起來的——幾次汽車拐彎時,他突然使勁擠我的肩膀,他……真怕人……他的手指多麽細長啊,我可從來沒見過哪個男人指甲修得這麽纖細,就跟女人的一樣,可是當他緊緊抓住你時,簡直就像鐵鉗一樣了……他是否真的對每個女人都這樣呢……大概是的……下一次他跳舞時我可得留心觀察一下他的舉動……什麽都不懂,這太可怕了,別的女人在我這個年齡什麽都明白,完全知道怎樣讓別人尊重自己……啊呀,不好,卡爾拉說什麽來著。這裏整夜門響……我得馬上把門閂上……要是他們對人一片真心,不是朝三暮四的就好……要是知道別的女人遇到這種情況怎麽辦就好了,她們是不是也會這麽吃驚、這麽心慌意亂呢……我可從沒遇上這種事!唔,還真有那麽一回,那是兩年前的事了,在韋林格街,一位穿著講究的先生主動同我攀談起來,他長得很像現在這個人,也是高高的個頭兒、筆直的身材……他當時請我同他去吃夜餐,其實我完全可以答應他,和他共進夜餐的,這有什麽,要是這樣做了,什麽問題也不會有……誰不都是這樣認識人的嗎!可我當時心裏怕得慌,怕回家晚了……我這一輩子都沒能擺脫這該死的恐懼心,對任何人、對所有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可是時光就這樣過去了,皺紋爬上了眼角……別的女人,人家可比你聰明,人家比你會來事……是的,還能找得出第二個少女來嗎,明明樓下燈火通明,歡聲笑語,她居然坐得住,把自己獨自一人關在房間裏……僅僅因為姨爹累了……哪個女子也不會在這樣早的夜晚就這麽幹坐著的……究竟幾點了……才九點,九點……我肯定睡不著的,絕對不可能……怎麽一下子這麽熱呀……唔,開開窗吧……喲,真舒服啊,涼風吹在光光的肩膀上……我得當心點,別著涼了……-,去你的,老是這討厭的前怕狼後怕虎……老是小心翼翼、謹小慎微……這到底有什麽好處……啊,涼風吹透了這薄如輕紗的衣裙,穿著它感覺簡直就跟沒穿衣服一個樣……我究竟為什麽穿上這件連衣裙,我這是穿給誰看啊,這麽漂亮的衣裳……在這間屋子裏杵著,誰看得見我穿著它呢?……唔,要不要趕快再跑下去呆一會兒?……我不是反正還要取信紙嗎,要不,幹脆就在底下寫,到書房裏去寫信好了……這總不會有什麽不合適的吧……啊喲,現在好冷啊,還是把窗子關上吧:屋裏這會兒真太冷了……這麽冷,又硬是要人幹坐冷板凳?……真荒唐,我要跑下去,這樣馬上就會覺著暖和了……可是如果埃爾金斯看見我,明天把這事告訴姨媽怎麽辦?或者別人看見?……-,那有什麽……我就說是到門房那裏交信去了……這樣她還有什麽可說的呢……我並不是在下麵呆著,我隻不過是寫信,寫那兩封信來著,寫完就立刻回樓上來了……我的大衣呢?啊不,不穿大衣了,不是馬上就回來嗎,隻要戴上花就行了……不行,這花是埃爾金斯送的……-,怕什麽,沒關係的,這花同這身衣服正好配上……為小心起見,恐怕還是順便先到姨媽門口看看,看她睡了沒有……荒唐,何必這樣……我又不是小學生……老是這讓人笑掉牙的害怕!跑下樓幾分鍾難道還要什麽許可證不成!好了,走吧!


    想到這裏,她就提心吊膽、慌慌張張地猛跑下樓,似乎想衝垮自己身上猶豫不決這道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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