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都清楚他們缺少什麽。他們缺的東西實在是非常之少——一個小房間。一個很小的、自己的房間,一個三四米見方的獨立活動的小天地,外加四堵牆壁,他們這一天隻需要這點東西歸他們所有。他們感到,讓他們這兩個尚燃燒著青春之火、互相愛慕互相追求的血肉之軀,穿著濕漉漉的衣服在大街上躑躅,或者在擠滿人的屋子裏幹坐,是很荒唐的,可是,再次去租他們住過的那種房間過夜,他們又沒有這個勇氣。也許最簡單的辦法是,費迪南租一間像樣一點的房間,這樣克麗絲蒂娜就可以到那兒去會他。可是他每月工資隻有一百七十先令,現在租住著一位老太太的小閣樓(到他屋裏去必須穿過老太太的房間),這間小屋他現在不能退,因為,老太太在他失業的那幾個月裏,好心地讓他暫欠房租和膳費,這是對他的信任,如今他已欠她兩百先令,每月償還一部分,他估計三個月以內這筆債是還不清的。這些情況他一概不曾告訴克麗絲蒂娜,這是因為無論他們如何推心置腹,他始終難以克服自己那點羞恥心,即不願向她承認自己的經濟狀況已經到了山窮水盡、一身債務的地步,克麗絲蒂娜也隱約覺得是某種經濟上的原因阻礙著他從老太太那裏搬出來另租房住。她心裏自然樂意資助他一些,但作為女人,她又擔心這樣做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因為這可以被理解為:她想用金錢來購買同他親密無間、自由自在、無拘無束的聚會。於是她也不提這件事,兩人就這樣一籌莫展地坐在煙霧騰騰的小酒店裏,不斷回頭看看玻璃窗外,希望雨能快些停下來。他們兩個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強烈地感覺到金錢的萬能:在人的手裏,金錢能發揮巨大的威力,而不在人手裏,它的威力就越發巨大;他們從沒有這樣深切地體會到:金錢在屬於你時,能給你天神一般的自由;而在它不屬於你、從而迫使你斷念時,又能對你進行魔鬼一般的嘲弄。每當他們在清晨或傍晚看到樓房窗戶被燈光照亮,知道在這些窗戶後麵,在染上柔和的、金黃色的燈光的窗簾後麵有幾十萬人,其中每個男人都有自己的愛妻,生活有保障,享受著自由,而看看他們自己,是無家可歸、無所事事的躑躅於街頭,徘徊於雨中——每當這時,他們就不由得怒火中燒。這是一個殘酷的事實,它的殘酷無情好比大海中飄泊孤舟的人雖然身在汪洋之中,卻不得不渴死一樣。世上溫暖舒適、恬靜安逸的房間並不少,有幾萬、幾十萬間,也許多得不計其數,都有柔軟的床鋪、明亮的燈光,其中許多甚至無人居住、無人使用,然而他們兩個人就是沒有那麽一小塊地盤可以在一起偎依一會兒,可以接上一個吻;他們就是沒有一點辦法解除目前這如焚的饑渴、平息這對於年華虛度感到的憤怒,而隻能欺騙自己,說什麽這種情況是不會永遠繼續下去的。於是他倆開始講假話了。他同她一起在咖啡館看到報上的招聘啟事,就寫信應聘,過幾天他就告訴她說,得到一個好位置已經大有希望了,說他的一個朋友、一個戰友,答應設法幫他進入一家大建築公司的秘書處,在那裏他將得到比較優厚的工資,使他有錢去補上工大的課程,成為建築學家;她呢,也告訴他——她說的倒也並不完全是假話,她已經給郵政管理局遞了申請,要求調到維也納去。說她已經去找過她的一位在管理局很有門路叔父,過一兩個星期準能聽到好消息的。可是她並沒有告訴他去找這位叔父的實情。他並不知道她哪天晚上去找叔父。她八點鍾按門鈴。在按鈴前,她已先從窗戶裏發出的聲音判斷他們都在家,在前廳還聽到裏麵杯盤碗碟叮當響,證實了她的判斷。過了一陣,叔父總算出來了,顯得有些神色慌張,直說她今天來得不湊巧,嬸子和幾個堂姐妹都到外地去了(然而從前廳裏掛著的幾件大衣,她看出這是謊話),他自己呢,又正好請了兩位朋友在家吃晚飯,要不他早就請她去了。不知她來找他有什麽事要他幫忙。這時她對他說“有,有一點事情”,從他聽她說這幾個字的神色,她清楚地覺出,他是害怕她來要錢,隻想盡快把她打發走。但是這些情節她一點沒有對費迪南講。他已經夠灰心喪氣的了,為什麽還要給他再潑一瓢冷水呢?她也沒有告訴他:她買了一張彩票,像所有的窮人一樣,指望在這張彩票上降臨奇跡。她又騙他說,她給姨媽寫了信,請她幫忙為自己找個職業,或者甚至帶她到那美國去;如果事情成了,她就可以同他一齊去美國,並為他在那邊找到工作,因為那裏是很需要人才的呀。他耐心地聽她講,並不相信她的話,正如她也不信他的話那樣。他們就這樣十坐著,歡樂像被雨水衝走了,兩雙眼睛在黑暗中越發黯然失神,心裏十分清楚自己那一籌莫展的處境。後來,他們又談聖誕節、談國慶節1,她說國慶她有兩天假,於是他們打算一起到遠一點的地方去玩,但這是十一月、十二月的事,離現在還遠,還要過很久,還要熬過一段空虛無聊、毫無生氣的時間。


    1國慶節,一九一八年十一月十一日奧地利共和國成立。十一月十二日被定為奧地國慶節。


    他們用謊話欺騙、麻醉自己,但在內心深處卻並未受騙,兩人都明白,現在這種局麵是非常成問題的:他們很希望能不受打擾地兩人獨處,卻偏偏非坐在一個嘈雜的地方、擠在人堆裏不可;他們在全身心地渴求了解真情、渴望進一步交心,卻偏偏不得不低聲向對方盡講些假話。


    “下星期日一定是好天氣了,”她說,“雨總不至於老樣下吧。”


    輪到他了。“對,”他說,“一定會是好天。”可是,說完這話兩人仍然打不起精神,仍然高興不起來;他們知道,冬天,這個無家可歸者的敵人就要到了,他們也清楚,他們的情況是不會好起來的。


    他們過了這個星期日盼下一個,等待著,希望哪一天出現奇跡,然而什麽奇跡也沒有。隻有他們兩個並肩走路、一起吃飯、一起談話,而這樣的聚會逐漸從歡樂變成了痛苦。有幾次他們甚至吵起嘴來,但心裏明白並非誰生誰的氣,而是都在為陷入的荒唐處境感到惱火,所以事後各自都為向對方發火感到羞愧;整整一星期他們都在盼著這個共同的日子,但是每到星期日晚上他們總覺得在他們的生活中有某種虛偽、荒唐的東西。貧窮幾乎完全窒息了他們的情感的迸發,他們既默默忍受著兩人一起度過的時刻,又覺得這樣呆在一起無法忍受下去。


    十一月裏一個寒氣襲人的日子,中午時分,晦暗的陽光從辦公室那沒有好好擦拭過的玻璃窗照進來,克麗絲蒂娜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算賬。自從她每星期日都去維也納以來,她掙的這點工資是相當緊了;買車票、上咖啡館、乘電車、吃午飯,還有一些零星花銷,加在一起就是一筆可觀的數字。她的雨傘在一次上車時擠破了,一隻手套丟了,還有(女人總得像個女人樣呀),為同男友相會,她置了一些小件,買了一件新襯衣、一雙式樣比較講究的皮鞋。結算下來,有一筆小小的虧損,並不多,總共才十二先令,用她從瑞士帶回的法郎的節餘,彌補這點小小的虧損是綽綽有餘的,但不論多麽寬裕,她自問,如果長此以往,每星期不間斷地進城,又不預支、不借債,這能維持多久呢?而一想到預支和借債,她家三代相傳的市民自尊心又使她本能地望而卻步。她坐在那裏苦苦思索:究竟該怎麽辦?兩天前他們剛約會過,那又是一個可怕的風雨交加的日子,他們整天呆在咖啡館,站在屋簷下,甚至躲到教堂裏去。當晚她穿著一身濕淋淋、皺巴巴的衣服回到家裏——同時帶回無限的倦意和惆悵。那天費迪南出奇的心神不寧,一定是在工地遇到了什麽惱火的事或者出了什麽別的事情,他對她整天沒好臉色,有時簡直有些粗暴。有幾回他半小時才說一句話,兩人好像仇人似的,默不作聲地並排走著。她努力尋思是什麽事使他情緒這樣糟。他是不是還在暗中生氣,因為她始終不能戰勝自己的情感、忘掉那次的恐怖和驚惶,再次同他去一個類似的可怕的旅館?或者隻是壞天氣,這有這令人絕望的、漫無目的的從一個館子到另一個館子的亂竄使他心煩?這種喪魂失魄似的、無家可歸的四處遊蕩,使他們的約會毫無意思、毫無樂趣,簡直要使人神經失常。她覺得他們兩人間有某種東西在逐漸泯滅:不是他們的友誼,不是他們的情誼,然而的確有一種力量幾乎同時在他們身上減弱:他們再也鼓不起勁用虛無縹緲的希望去哄騙對方。起初他們還曾經妄想這樣做可以給對方一些精神上的安慰,可以使對方相信,他們能找到一條出路,走出貧窮這條死胡同。現在他們自己也不相信這一點了。冬天已逐漸臨近,它好像裹著一件濕漉漉的外衣,好像一個凶惡的敵人,越來越近了。


    她不知道還能從哪裏獲得一線希望。這張書桌左邊抽屜裏放著一張信箋,上麵打印著一封短信,這是昨天從維也納郵政管理局收到的回話:“一九二六年九月十七日呈文悉,茲回複如下:局方深感遺憾,隻得告知,關於申請調至維也納局一事,目前尚無法解決,因據第一七九四號郵政部法令,維也納市轄局、所並無增員計劃,現在亦無空缺。此複。”


    她預料到的也正是這個結果,也許叔父關心過這事,也許他忘了,總之他是惟一可以幫得上忙的人。除他之外她再找不到別人了。沒法子,在這裏呆下去吧,一年、五年,也許呆上一輩子;唉,整個世界都沒意思透了!


    她坐在那裏,手裏還握著算賬的筆,考慮著是否要告訴費迪南這件事。奇怪,他從來沒問過她申請調動的下文,大概因為他反正也不相信事情能成功吧,不,最好還是別告訴他算了,她再不提這事,從這一點他自己是會作出正確判斷的。告訴他隻會使他難受。沒有什麽意義。現在是什麽都沒有意義了,一切的一切,全都沒有意義!


    門響了。克麗絲蒂娜本能地坐直身子,歸置好桌上的用品。每當有人來,就從沉思冥想中猛然驚醒投入工作,這在她已經成了某種機械的反射動作了。可是,這一次她立刻注意到開門的方式不同於往常,是輕手輕腳、小心翼翼的,而平時,農民開門總是弄得嘭嘭響,進門後又哐的一聲把門撞上,這一回,門倒像是被一陣微風輕輕吹開似的,慢悠悠地開啟,隻有門樞處有一點點吱呀聲;她禁不住好奇地向玻璃窗口外麵瞟了一眼,立即嚇了一跳。在玻璃板後麵,現在站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怎麽也想不到會上這裏來的人:費迪南。


    克麗絲蒂娜驚得一下子愣住了,張口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他的突然出現並不使她感到驚喜。費迪南曾幾次主動提出不要她受累到維也納去,他可以到城外來看她。但她每次都拒絕了,原因也許是她不好意思讓他看見自己穿著自己縫製的工作服在這間老掉牙的小公務室裏坐班,這是女人的虛榮心、一種心靈深處的羞恥心;也許是因為她害怕鄰居說閑話:旁邊那個女老板,還有另外一個女鄰,如果看見她和一個維也納來的陌生男子在樹林裏,她們會說些什麽呀!再就是富克斯塔勒,他看見準會傷心的。現在他到底還是來了,這可不會是什麽好事啊。


    “哈,瞧你這副吃驚的樣子,你想不到我會突然跑來吧!”這話本想說成一句高興話,可是他嗓子眼裏卻同時發出像硬轅木一樣的嘎嘎聲。


    “出什麽事了?……什麽事?”她驚慌地問。


    “沒事。能有什麽事呢。今天我正好下班有空,心想,就到城外走一趟吧。難道你不高興嗎?”


    “不,不,”她吃吃他說,“我當然是高興的。”


    他環顧四周。“喲,這就是你的天下?雪恩布倫宮的迎賓廳比這兒華麗、高貴,可怎麽說這裏也是你一個人的天下,哪個皇帝也管不著你。這就夠不錯的了!”


    她並不答腔,隻是一個勁兒地琢磨著;他到底來幹什麽呢?


    “你現在不是該午休了嗎?剛才我想,我們今天中午是不是可以出去走走、聊聊。”


    克麗絲蒂娜看了看表。十一點三刻已經過了。“還沒到時間,不過快了。可是……可是我覺得……最好……最好我們不要同時出去;你不了解這兒的情況,要是他們看見我同誰在一起,馬上就要盤根究底的,比方說那個賣雜貨的,還有那些女人,每個人,任何人都會馬上問我那是誰,我是同誰一塊兒在這裏呆著;而我又不想說瞎話。最好你先走,沿著右邊那條通向神父住宅的路往前就行,很好認,你不會弄錯的,一直走到小山腳下。那兒有一條耶穌受難路1直通山上,你決不會搞錯的,這條路一直通到山頂上的米迦勒教堂。在樹林子開始的地方,有一尊很大的耶穌受難像,這是你一走出鎮外就看得見的,受難像前放著幾條長凳,是給朝聖的人預備的,你就在那兒等著我吧。中午那裏沒有人,都在吃飯,再就是那早出現一個陌生人大家也不會注意,你就在那兒等我好了,我過五分鍾就來,然後我們可以在一塊兒呆到兩點鍾。”


    1耶穌受難路,耶穌受難日教徒遊行時走的,通向受難像的路。


    “好,”他說,“我能找到那個地方的,再見。”


    他一跨出屋就把門砰的一聲帶上了。那短促、刺耳的聲音像穿透了她的筋骨一樣。一定是出了事了。他不會無緣無故到這裏來的,他得上班。再說——出城要花車錢的……到這裏就是六先令,還要回去。所以他一定是有事才來的。


    她放下窗口玻璃板,兩手索索發抖,鎖門時幾乎無法擰動鑰匙。她的兩腿像灌了鉛。


    “喂,上哪兒去呀?”一個從地裏回來的農婦,看見女郵務員一反常態,大中午的往樹林子方向走,就動問了。


    “去散散步。”她回答這個好奇的女人。在這個地方,你每走一步路都必須說聲勞駕,每秒鍾都有人在監視你的行動。她生怕再碰上誰,愈走愈急,快到教堂那最後十幾步,幾乎是跑著上去的。費迪南坐在十字架像前一條石凳上。受難者高懸空中,兩隻釘上了釘子的手臂疼痛地扭曲著,戴著荊冠的頭憂傷地、溫順地向一側低垂著。費迪南坐在這尊比真人還大的耶穌受難像下的石凳上,他的影子看上去很像是這部充滿悲劇意味的雕塑作品的一部分。他的頭灰溜溜地垂向地麵,他的體態則同雕像一樣,一動不動,沉浸在緊張、痛苦的思索中。他一隻手將一根木棍深深戳進泥土裏。起先他沒有聽見她來,知道她來了,就倏地抬起頭,把木棍拉到身邊,回轉身看著她,那神情裏既沒有驚異,又沒有喜悅,也沒有柔情。


    “你也來了,”他隻簡短地說道,“坐到我旁邊來吧。這裏什麽人也沒有。”


    這時她心中那莫名的恐懼一直往上升騰,使她嘴唇瑟瑟顫抖起來。她再也壓抑不住了。


    “你倒是快說呀!究竟是什麽事,到底出了什麽事了?”


    “沒事,”他冷冷地回答,眼睛直視前方,“能出什麽事呢?”


    “別折磨我了。我看得出來的,一定有事,要不你今天怎麽有空?”


    “有空?——對,你說的實際上完全正確。我現在真的徹底有空了。”


    “怎麽回事……你不會是已經被解雇了吧?”


    他冷笑了一聲。“解雇?不,其實不是,管這叫解雇不大合適。隻能說,工地的事完了。”


    “什麽叫‘完了’?快告訴我,這是什麽意思,怎麽說是完了……?”


    “完了就是完了。我們的公司破了產,承包建築的老板先生不知去向了。現在人們都說,這是個騙子,是個奸商,而前天他還是位堂堂正正的紳士。星期六我就發覺有不少情況異常,他來回打了好多電話,工人的工資才算有了著落;而我們,他隻發了一半工資——據說是結算中出了一個錯,代理經理就是這樣講的,說什麽因為出錯,從銀行就提取少了,不足的部分星期一就能補發。嘿,到了星期一,什麽錢也沒有來,星期二,同樣什麽也沒有,星期三還是照樣沒有,今天是什麽都完了,雇主出差去了,工程暫停,嘿,所以我們這號人就可以享享清福,到郊外散散步了。”


    她怔怔地看著他。最使她驚愕的是他說這些話時那種冷嘲熱諷、滿不在乎的語氣。


    “唔,可是按法律不是得付給你一筆補償費嗎?”


    他哈哈一笑。“對呀,對呀,我相信法律上是有這麽一條的,我們就等著瞧吧。目前公司是暫時連一張郵票也沒有了,房地產抵押貸款已經花了個精光,連打字機也全都抵押出去了。我們是可以等的,我們反正有的是時間!”


    “那麽……你現在打算怎麽辦呢?……”


    他眼睛直視前方,沒有回答她的問話,而隻是一個勁兒地用那根木棍在地上戳來戳去。他靈巧地將路麵上的小石子一個一個地撬出來,然後把它們堆成一堆。她感到不寒而栗。


    “你倒是說話呀……你打算……你現在有什麽打算……你想怎麽辦?”


    “我想怎麽辦嗎?”說完他又哈哈幹笑一聲,這是多麽奇怪的、須臾即逝的笑啊。“唔,辦那在這種情況下誰都要辦的事唄。我將去吃我的存折。我將靠那些‘積蓄’活命了。當然,到現在為止我還不知道怎麽個活法呢。然後嘛,過了六個星期,大概就有資格享用我們這個共和國那大慈大悲的施舍了,這施舍就叫做失業救濟金。我將努力靠這筆施舍維持生活,同我們這個得天獨厚的多瑙河國家中那另外三十萬人一樣。再然後嘛,如果我這一無上光榮的努力竟然以失敗告終,那麽我這個人自然也就該翹辮子了。”


    “別胡說了。”他那冷冰冰的、若無其事的態度使她火了,“你別盡胡說八道了。用不著把事情看得過分嚴重。像你這樣的人……你找到一個雇員職務是不成問題的,恐怕一百個也找得到呢。”


    他倏地站起來,用棍子猛敲了一下地麵。


    “可是我不想再當雇員了!我受夠了!聽到受雇這兩個字我就要發狂,十一年來,我是一而再、再而三受雇,忽而這,忽而那,永遠深入不進去,永遠是仆人不是主人。我在殺人工廠當了四年雇員,然後又在別的工廠別的企業當雇員,永遠是按別人的意誌去賣命,從來沒有按自己的意願幹過活,幹一陣又總是被轟走:滾蛋!不要了!上別處去!於是又重新開始,老是不斷地從頭來。現在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啦。我受夠了,我不想再幹了。”


    克麗絲蒂娜做了一個手勢想打斷他,然而他不讓她開口。


    “我實在是忍無可忍啦,克麗絲蒂娜,相信我吧,我受夠了,實在是忍無可忍啦,我向你發誓,我確實是忍無可忍了。我寧可餓死,也不想再到就業局去,像個叫化子一樣在兩行人中排隊候著,等人家給你一張單子,再給一張單子。然後就跑腿吧,跑上樓,跑下樓,寫信,一封接著一封,哪一封都是石沉大海,寫自我介紹,一份又一份,哪份都是隻有清道夫早上從垃圾堆裏扒出來看上一眼。不,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那種狗一樣的日子,在外屋等呀,等呀,等夠了才被叫進裏屋,來到一個芝麻官跟前,那家夥神氣十足,臉上擺出一副冷冰冰的、不痛不癢皮笑肉不笑的神氣看著你,目的僅僅是要你馬上明白,來找他的人有幾百幾千,其中他聽你講話,算是對你一個人發發慈悲。接下去就要嚐嚐心髒怦怦亂跳的滋味了,每當那個管事的家夥漫不經心地翻著你的證件,看著你的文憑,那不屑一顧的樣子好像他要往那上麵啐唾沫時,這種心跳就要重複一遍,而且一次比一次厲害。那家夥看了一陣就會說:‘我先把您的申請登記上,您明天再來看看吧。’於是到了明天,當然是白跑一趟,後天又白跑,就這樣跑個夠,一直跑到你總算被安置到了什麽地方,算是被錄用了,但不久又被辭退。行了,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我受的罪夠多了:我穿著破破爛爛的鞋,拖著磨起水泡的腳板在俄國公路上連續行軍七小時,我喝過泥漿水,背上一次扛過三挺機關槍,當戰俘時討過飯,用鐵-埋過死人,還挨過一個醉鬼監工的毒打。我為全連人擦過靴子,還賣過黃色照片,僅僅為了能有三天喂喂肚子的錢。我是什麽都幹過了,什麽都忍了,因為我以為有朝一日這苦難總會有個盡頭,哪一天總能得到一個職務,攀上梯子第一級,以後再攀第二級。但是每次總是剛踩上去就被人踢下來。現在我是狠了心了,寧可宰了誰、崩了誰,也不願伸手向他乞討。今天我確實忍無可忍了,我再也不能在就業局外屋傻等,在勞動局瞎站著捱時光了。我已經三十歲,我再也不能那樣幹了。”


    她輕輕地碰了碰他。雖然她心中對他充滿無限同情,卻不願讓他覺出這一點。但是費迪南根本沒有察覺她的想法,她碰他一下就好像一個小孩扶著樹幹想搖動大樹,他是那樣直挺挺地紋絲不動地站著,全然像根木頭。


    “好了,現在你知道是怎麽回事了,可你別怕,我不是來向你訴苦的。我不需要憐憫。你的憐憫心留著用在別人身上吧,也許對別人會有幫助的。對我是不會再有任何用處了。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們兩人再這樣一起呆下去毫無意義。不能弄到我養活的地步,這點自尊心我還是有的。我寧願餓死也不能拖累你!最好是我們好聚好散,不要互相成為對方背上的負擔。我就是想到這裏來同你說說這個,並且感謝你對我的許多……”


    “唉呀,費迪南。”她緊緊抓住他,然後使勁一靠,把身子完全靠在他身上,渾身劇烈地顫抖著:“費迪南,費迪南,費迪南。”她說不出別的話來。由於那不可名狀的、使人束手無策的恐懼,她除了一再重複這幾個字以外便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說句良心話吧,像這樣下去難道還有什麽意思?我們就這樣穿著又髒又舊的衣服坐在街上、咖啡館裏,誰也幫不了誰,隻是我騙你、你騙我,難道你不覺得痛苦?這種情形究竟還要延續多久,我們還在等什麽?我已經三十歲了,還從來沒有做過一件自己心裏樂意做的事。我總是被雇用了又被解雇,弄得每過一個月就老了一歲。這個世界上的好東西我一概沒有見過,人生的樂趣我一點沒有嚐過,也許隻除了一件,就是我老是以為:唔,這回好事總算來了,這回終於有一個好的開端了。可是現在我知道什麽也不會有了,什麽好事也不會來了。我已經完了,不會有什麽出息了。像這樣一個人,還是離他遠一些為好……我明白,同我在一起對誰都沒有好處,你姐姐一開始就摸準了,所以她當即上前擋住了小弗蘭茨,不讓我抓住他,把他拖下水,你呢,我也同樣隻會把你拖下水的。這樣下去沒有意義了。現在,我們懸崖勒馬,至少來一個比較像樣的收場,像兩個好夥伴一樣分手,難道不好嗎?”


    “好是好,不過……你準備怎麽做?”


    他不回答,仍同剛才一樣呆若木雞、默默無言地站著,等待著。


    她看了他一眼,不禁大吃一驚。隻見他把木棍緊緊攥在手裏,用棍尖在自己麵前的地上鑽了一個小小的洞。然後他兩眼死死盯住這個洞,那神態仿佛是要擺開架勢向洞裏猛衝,又仿佛有什麽東西在使勁把他向洞裏拉。克麗絲蒂娜心裏豁然一亮,霎時間她一切都明白了。


    “你不會是想去尋……?”


    “唔,”他冷靜地答道。“唔,這是目前惟一明智的做法,我受夠了。我沒有興致再重整旗鼓,然而要了結一切,勁頭還是夠用的。我有四個同事已經到外麵去這樣做了。真是幹淨利索,事後我看到他們的臉,表情很好,很滿意,很清爽。一點不難。比像現在這樣活下去來得容易!”


    從先前抓住他的胳臂肘起,她就一直偎依在他身上,但是現在她的兩隻手臂突然癱軟了。她無法阻止它們從他身上滑落下來,無力地耷拉著;她一句話也沒說。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嗎?”他安詳地抬眼看著她問道,“你可一直都是對我說心裏話的啊?”


    她沉吟了半晌,然後幹脆地說:“這三天我也每天都在考慮這些,隻是我沒有膽量把事情想的這麽清楚。你說得對,這樣下去的確是沒有意思了。”


    他看著她,神色有些遲疑,接著,他帶著一種聽起來像一個絕望中的人在找同伴那樣的語氣問道:“那麽你也要……?”


    “對,同你一起。”


    她說這話時態度沉靜而堅決,仿佛他們是在商量要不要去散步。“單獨行動我沒有這個勇氣,我不知道該怎麽……我還沒有仔細想過怎樣具體去做,否則,也許我早已這樣做了呢。”


    “你也要……”他喜出望外,吃吃地說著,拉起了她的手。


    “對,”她十分平靜地說,“你願意什麽時候都可以,不過我們要一起行動。繼續用謊話騙你是毫無意思的了。調維也納的事沒有得到批準,而在這個小鎮上我已經快要憋死了。一了百了比慢性自殺好。其實我壓根沒給美國去過信。我知道他們是不會幫助我的。他們會給我寄來十美元或者二十美元——可這有什麽用?還是快點好,何必再折磨自己!你想對了!”


    他久久注視著她。這樣滿懷深情地端詳她,這在他還是第一次。他臉上嚴峻的表情消釋了,漸漸地,他那看破紅塵的充滿怨艾的眼睛裏露出了一絲微笑。他輕輕地撫摩著她的雙手說:“我萬萬沒有想到你……你會願意一直陪著我走到這一步。我作出這個決定後,隻是對你還有些放心不下,而現在我的心情是加倍地輕鬆了。”


    他們手挽手地坐著。如果這時有誰路過這裏,一定以為這是一對情人,一對剛剛定情、剛剛訂婚的情侶,雙雙沿著耶穌受難路徜徉上來,到這受難像前再次海誓山盟一番。以前他們從來不曾像現在這樣無憂無慮、鎮定自若地肩並著肩坐在一起。他們現在第一次感到對方給了自己信心,第一次感到對未來有了信心。他們久久地坐著,相視無言,手拉著手,臉上的表情很滿意、很清爽、很平靜。這樣過了一陣以後,她安詳地問道:“你……你打算怎麽做呢?”


    他把手伸進後褲兜裏,取出了一支軍用手槍。十一月的陽光照射到光滑的槍管上,使它閃閃發亮。現在她一點不覺得這武器嚇人了。


    “對準你的太陽穴,”他說,“你不用害怕,我的槍法很老練,開槍時手是不會抖的……然後再對準我的心髒。這是一支大口徑軍用手槍,不會出一點問題的。鎮上還沒有聽到槍響就一切都過去了,你完全用不著害怕。”


    她沒有絲毫激動不安,而是抱著一種客觀的好奇心平靜地細看這支手槍。然後她抬起頭來。在她麵前,離他們坐的石凳三米遠,矗立著巨大的紫檀木受難像,上麵釘著那位在十字架上經曆了三天苦難的受難者。


    “別在這兒,”她急忙說道,“別在這兒,也不要現在。因為……”她看著他,同時她的手比他更為熾熱地緊握著他的手,“我希望我們在這之前再聚一次……真正地、全身心地在一起,沒有恐慌、沒有懼怕……過一整夜……也許我們還有些話要說說……最後的話,人在平時決不會說的話……還有……我很想同你在一塊兒過一夜,是全身心地同你在一塊兒過一夜……讓別人到第二天早晨再來發現我們吧。”


    “好,”他答道,“你想得對,在最後拋棄生活之前,應該再享受一次其中最美好的東西。原諒我沒有想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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