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斷嗎?”老爺子反問,沉厚的嗓音更顯和藹, “爺爺是這麽教你的嗎?”


    卿薔不知怎麽回答, 抬起的眸清澈卻有些無措。


    正對落地窗的那麵牆, 有張占據中心地位的全家福, 是彩墨的風格, 細看是副寫實刺繡,在灼日偏愛下閃著絲縷金光,晃在她眼裏生輝。


    “爺爺對你的期許向來隻有一個, 那就是不要陷在為難裏。”老爺子抬手關了窗簾, 轉而一種更為溫和的仿日光充斥在室內,展櫃裏帶有棱角的獎杯也被覆上柔和,“爺爺怕這件事, 並不是怕兩家關係如何、怕難做難處理, ”


    “而是怕我們卿卿會覺得自己的愛有錯。”


    老爺子的語速很緩慢, 他的疼惜包裹在其中, 是一種鈍感的、讓人忍不住去依賴、去訴苦的年長調子。


    卿薔長睫微顫, 些許怔愣。


    老爺子帶著慢悠悠的腔說下去:“爺爺其實一直不希望你成才,畢竟有些利益髒濁、權位不堪,離我的孫女通通遠一些才好。”他笑笑,被時間打磨的鋒利眉宇已然淡泊,“如果爺爺能長命百歲,甚至不希望你長大。”


    “但以防萬一,還是得讓你擁有自保的能力,”老爺子語氣和熙,“所以爺爺放手了。”


    “讓我的孫女獨自去闖,獨自品這人生路——”


    老爺子頓了頓,招卿薔坐到他身邊,長歎一聲:“爺爺後悔了。”


    “你記得嗎?爺爺曾要你敢愛敢恨,而愛是排在恨前麵的。”他的手掌難免有鬆弛褶皺,卻還是很有力量,握著她時像將她帶入一汪溫泉,暖意在全身遊離,“可卿卿怎麽會在愛上止步呢?”


    卿薔怕淚水不聽話,始終沒敢應聲,老爺子看了出來,輕輕摸她頭頂的烏發,想想,還是說道:“從敘在時,總愛在你生日時給你寫封信,還不給爺爺看。”


    卿薔記得,她年年都會翻出來再讀一遍,僅有六封,款式不同,長度不一,隻那開篇的話,年年複年年——“至我明媚燦爛的小薔薇。”


    “他要是知道你因為他的事,去怪、去討厭自己的情感,一定會比爺爺還難過。”老爺子拍拍她的手,一如既往地安撫,“卿卿,薔薇的花語總與愛有關,所以他們給你起了這麽一個名字,盼你生活在愛裏,無憂無慮。隻可惜事發突然......”


    “但卿卿,你要走到愛裏,而不是被恨絆住腳。”老爺子笑道。


    “你要長成一株隻為自己開的花,想做什麽做什麽,想去找誰就去找誰,活得肆意隨性。愛是沒有萬全之策的,但要足夠從心,爺爺相信你的眼光不會錯,所以卿卿,別再給自己設限了,萬事隻要你願意,你媽那兒爺爺去說,她因為愛極端,也會因為愛讓步。”


    “上一輩的恩怨,你不要再去承擔後果了,好不好?”


    長者對於寵愛的小輩,總是循循善誘地去哄,像春風挽上冬日難以言喻的脆弱冰尖,輕輕一碰,虛有其表的薄層就會迸裂,潺潺的水緩緩地流出,濕潤萬物,給那瀕死的枝丫埋下生長的伏筆。


    卿薔看著他那雙眼,被征求意見的視線望著,終於再也撐不住,咬紅的唇張了張,一聲嗚咽落出去後再也收不住,斷斷續續的,身子都顫抖。


    老爺子站起來,笑容不見,眉微微皺著,將她攬在腰間,俯著身,拍著她的脊背,挨到那凸起的骨頭時,愁雲更重:


    “該告訴爺爺的,自己怨自己那麽久,受了多少苦啊。”他歎息,“爺爺心疼。”


    卿薔大概沒這麽痛快地哭過,紅著眼睛還被老爺子拍了幾張照片,到午飯點兒嫌丟人,直接讓管家送到書房用了。


    老宅其實規矩不少,車不能停靠,配飾碰撞聲不能太大,不許穿高跟鞋及皮鞋,不能在餐廳外用餐,但這些條條框框從來沒拘束過卿薔,她有時著急,直接把車開進宅子都有過。


    不過沒人酸過卿薔所受的特例,開始是因為老爺子的吩咐,後來就是因為她自己了。


    卿薑兩家捧在手上的大小姐,本是想養成最嬌縱的公主的,結果人憑自己的手腕,坐上了掌權位,誰都服。


    “您不能是為了拍照故意招我哭吧。”卿薔窩在沙發上,挑著眉看正拆禮物的老爺子。


    老爺子無奈地笑笑,熟知她脾性,來打岔罷了,正準備回答,瞟見盒子裏的東西,一頓,聲音沉了點:“我去打個電話。”


    等他回來,威嚴的表情還未褪下:“卿卿,你知道你媽在軍區的人嗎?”


    “......”卿薔搖了搖頭,“薑家那邊兒到現在沒培養出合適的接班人,我媽一直代為掌權,但我沒去過,連一知半解都算不上。”


    “你媽想往江禮讓身邊插人,萬事俱備,換目標了,”老爺子合住禮盒,“她聯係了北城有意向往軍方發展的一家,隻要他們家的人能與江今赴聯姻,那她會給出對等好處。”


    卿薔怔住,懷裏被她抱著的抱枕一瞬間變形。


    老爺子問:“卿卿,你怎麽想的?”


    “我......”卿薔茫然。


    “你沒想好,那爺爺去談,”老爺子故意挪揄,“爺爺雖然不能像你小的時候一樣讓你坐肩頭,但還是能解解謀的。”


    卿薔被逗的彎起了唇,但很快就下去了:“爺爺,我來處理。”她將抱枕上的褶皺抻平,笑意淺淡彎在唇角:“您的意思我知道了,但我們之間——”


    還有她的算計,讓那愛並不澄澈。


    她隱下話語:“反正您別擔心,我會給自己滿意的結局,至於我媽那裏,我也會給滿意的答案。”


    “哪怕是當下滿意,也暫時穩住。”


    卿薔刻意沒加主語,老爺子以為她指的是薑辛北,其實她言下針對的,隻有自己。


    冬日天短,總覺得沒過多久,年味就重了起來,原餘趕在十二月初回了國,邀著幾人聚了一次,銷金窟裏的燈光不敗,有人一擲千金引起轟動,在聚光下萬眾矚目,彩線飛射,日出、晨落在轉瞬間完成,像場緋糜的夢。


    任鄒行瞧見原餘一臉頹廢,好奇:“怎麽了這是,剛回國就耷拉個臉。”


    關望山喝口酒:“不如問問他在國外一個月經曆了什麽。”


    此話一出,原餘更喪了。


    他盯上任鄒行,一臉不服:“按說你該跟我一樣倍受折磨啊。”


    這話有點兒耳熟。


    任鄒行反應過來點兒:“何晚棠?”


    原餘一聽這名兒都應激,更煩了,點頭。


    但是他目光都不敢往角落的源泉上挪一下。


    江今赴半個身子攏於黑暗裏,光掃過的下頜冷翳分明,聽懂他們話裏的意思眼皮都沒掀,整個人懨懶,陰寒氣比外麵兒的飛雪還能勸退人。


    “你跟我說說,你這紅光滿麵如臨春風滿目滋潤怎麽做到的?”原餘思索了一下,“不是......你移情別戀了?”


    任鄒行差點笑出來,他剛想打斷:“不——”


    “沒想到啊,最浪的是你。”原餘往後一仰,感歎。


    “瞎說什麽你,”任鄒行扔了個篩盅過去,“爺情比金堅。”


    “我感覺吧......”關望山拖腔帶調,唯一家庭穩定的人士吸引了他倆目光,“單語暢不愛跑,怎麽也能蹲到,何晚棠就不一樣了,我可聽說這位愛亂飛,哪個國家都去過。”


    “不過——”他一笑,轉向原餘,打趣,“你不是情場能手,還有你追不到的人?”


    “......”原餘沒話了,歎了歎,跟他碰了個杯,“我前腳下飛機,她後腳起飛,這一個月,我倆的私人航線上那航跡雲就沒消失過。”


    他憤憤不平:“她就是驕傲了,放縱了,覺得自己天人之姿、我非她不可了。”


    任鄒行到底是個做兄弟的,安慰他:“可以了,追到也跟我似的,玩兒地下戀,都一樣的憋屈。”


    “......”原餘實在是忍不住,想探口風,“二哥......”


    被那冰碴子似的目光刺回來,他擺擺手:“您接著品酒。”


    “老二最近煩著呢,齊家那旁支的妹妹不知道打了哪股子雞血,見天黏上來,”關望山若有所思,“還有創極,最近有點兒......動蕩?”


    他也不知道這形容對不對,就是創極最近確實不安穩,誰下的手,倒是有猜測,不過那名兒不適合提,隻是在場的人都清楚——


    大小姐又開始了。


    江今赴意味不明地嗤了聲。


    原餘歎了又歎,在任鄒行的臉上空洞地停了會兒。


    “你尋思什麽呢?”他隨口,“單語暢給你透過什麽情報?瞞報可是大罪啊。”


    任鄒行還真麵色空滯一拍。


    倒不是單語暢跟他說什麽了,是他自己忘了,這幾天忙著追人,他把島上卿薔那點兒話全拋之腦後了。


    他沉默得蹊蹺,江今赴倦怠地撩起眼皮看了他眼,能瞧出他有事兒,事兒還不小。


    “說。”


    他也想到任鄒行那天的未盡之言,與吞吞吐吐了。


    江今赴雙臂隨意地往後一搭,眉目進了光下,眯了眯眸:“一字不落地說。”


    作者有話說:


    江二:鉤子來了?


    第40章  chapter 40 “能給她出出氣、逗個趣。”


    包間很好的阻隔了夜場混亂的音樂, 蝶影絢爛貼在門上,隨著打擊一晃一晃妄圖窺探靜謐的內裏,金屬狂潮興起, 蕩起聲色犬馬的漣漪,又止步於懸崖。


    被江今赴較平常比還要溫緩的雙眸盯著,隻會有更心悸的感覺, 任鄒行也不去想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了, 做到了事無巨細。


    到他說完,屋內沒有一絲動靜, 像午夜孤寂的墓地, 原餘探酒的手僵在半空,好半晌被關望山拽跌回去, 摁動開關似的, 他張大嘴, 想說什麽, 又戛然噎在喉嚨裏, 到底沒膽子在這關頭起哄。


    良久,江今赴倏地笑了聲:“她上山了?”


    任鄒行實在怕他遷怒,喝口酒潤了潤嗓子:“還說你知道會不痛快。”


    “不痛快......她多精呢。”江今赴震動的胸腔蕩出一句話, 聲調是愉悅的, 但又有絲陰鬱在裏麵,“不對——”


    他三指托著酒杯,液體隨他的動作晃動, 幅度很大, 好幾次都要灑出去, 冰塊卡在危險邊緣, 跟他現在的氣場一樣叫人心驚:“精, 怎麽還能說我中了圈套呢。”


    江今赴放下杯子,抬頭闔眸,脖頸活動了下,青筋繃起一瞬後悄悄隱藏,他笑著問:“最後哭了?”


    任鄒行“嗯”了聲。


    氛圍奇怪得很,江今赴今兒是一個月來頭個笑臉,但就是讓人怵得緊,那點兒戾氣隨著他揚眉勾唇全撒了出來。他們還都跟他關係近,換個人可能維持不了三秒就腿軟了。


    關望山想勸:“老二——”


    聲剛發全,江今赴漫不經心地擺擺手給擋回去了,光打在他指骨上,側影起起落落,他一下下叩的關節落停:“原來如此啊。”


    有點兒恍然大悟地謂歎的意思。


    語罷,毫無征兆地站起身,朝任鄒行頷首:“你跟我走。”


    留下的兩人麵麵相覷了會兒,碰了杯酒,心裏想的差不多。


    原餘一咂舌:“二哥不能被刺激瘋吧。”


    “他舍不得,”關望山淡笑,“我猜啊,他在國外三年沒日沒夜地忙,推江家到了資產巔峰,就為的回來消閑追人,你看他家老爺子也沒話說。”


    “要是大小姐沒意思也就罷了,他狠不下心玩兒強製,”他分析,“但現在很明顯,大小姐動了一秒的心也是動了,他肯定忍不了了。”


    “最近要再見估計難嘍。”原餘接著話感歎,猛地一振,“二哥要是成功了,我不就也有希望了?”他連忙雙手合十,“天靈靈地靈靈”地瞎拜起來。


    雪落枝頭,瓦片依然朱紅,側院的小橘柿點綴顏色,在溫湖倒映有幾分金昭玉粹的雍容氣,因著卿薔最近歇在這裏,老宅的威嚴感散了幾分,取而代之的是鮮活。


    管家送來東西時,卿薔正陪老爺子修剪枝椏,她接過翻看了幾眼,遞到老爺子眼下。


    “是什麽?”老爺子擦擦手,就著她的姿勢去看,“創極......11%的股權?”確定了所有人的名字沒錯,他頓頓,問了句:“卿卿怎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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