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


    一七三七年四月十三日下午,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的男仆坐在布魯克街寓所樓下窗前,幹著很奇特的事。他發現煙葉抽完了,十分惱火。其實隻要走過兩條街,就能在他的女友多莉的小貨攤上買到新收獲的劣質煙草。但主人狂怒未息,他不敢擅自離家外出。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排練完畢回家,怒氣衝衝,熱血激蕩,滿臉通紅,太陽穴上青筋隆起,砰地一聲關上大門。此刻他正在二樓走來走去,仆人聽得見主人的腳步如此猛烈,以致樓板微微震顫:在主人這般暴怒的日子,還是小心周到地侍候為好。


    男仆不能從他那陶製短煙鬥吐出一環環美麗的藍色煙圈,就想法吹肥皂泡消遣。他泡好一小碗肥皂水放在身邊,快活地把五彩繽紛的肥皂泡吹到街上。行人停下腳步,開心地拿手杖戳破一個又一個彩色小圓球。他們揮手,歡笑,但並不感到驚奇。因為人們知道在布魯克街這幢房子裏什麽事情都會發生;這裏,深夜會突然響起羽翼琴注震耳的琴聲;這裏,人們會聽到女歌唱家號啕大哭或低聲抽泣。她們若把一個八分之二音符唱得太高或太低,那個性情暴躁的德國人狂怒之下,就要嚇唬她們。對格羅斯文諾爾街區的鄰人來說,布魯克街二十五號早就是一座瘋人院了。


    男仆一聲不吭,不住地吹他的彩色肥皂泡。過一會兒,他的技術大有長進,類似大理石花紋的肥皂泡球越吹越大,越薄,越來越輕,飄得越來越高,有個肥皂泡甚至於飄過對麵房屋低矮的屋脊。就在這時,突然砰的一聲響動,把他嚇了一跳,沉悶的拍打聲震動了整個房屋。窗玻璃顫動作響,窗簾晃動;準是樓上什麽又大又沉的東西摔倒在地上了。男仆一躍而起,飛步上樓,徑奔工作室。


    大師工作時坐的圈椅上沒有人,房間裏空無人影,仆人正要奔向臥室,忽然發現亨德爾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睜著兩隻眼睛,目光呆滯。仆人一驚之下,呆呆站著,隻聽主人喉嚨裏發出沉悶吃力的哮喘聲。這個壯漢仰麵朝天躺著喘氣,或者毋寧說:從他嘴裏發出一聲聲短促的、越來越微弱的。


    仆人大驚失色,以為亨德爾就要死了,急忙跪下去救助處於半昏迷狀態的主人。他盡力要扶他起來,把他抱到沙發上,可是亨德爾異常魁偉,他的身體實在太重,無法挪動。仆人於是解開緊緊束著亨德爾脖頸的蝴蝶結,這麽一來,他喉頭的哮喘聲也就隨著停止了。


    這時,大師的助理克裏斯托夫·施密特已經從樓下趕來。


    他是為了抄幾首詠歎調到這裏來的,方才一聲沉悶的巨響也使他大吃一驚。現在他倆合力抬起這沉重的大漢——他的胳膊像死人一般疲軟下垂——他安放好,頭部墊高。“把他的衣服脫下,”施密特用命令的口氣對仆人說,“我去請醫生。給他噴冷水,直到他蘇醒。”


    時間緊迫。克裏斯托夫·施密特沒顧上穿外衣就走了。他穿過布魯克街向榜德街匆匆走去,見一輛馬車就揮手招呼,可是威武華貴的馬車全都疾馳而過,對這個隻穿襯衣,氣喘籲籲的胖子誰都不屑一顧。終於有一輛馬車停了下來,錢多斯公爵的馬車夫認得施密特。施密特忘了一切禮儀,一把拉開馬車的車門。“亨德爾快死了!”他朝公爵喊道,他知道公爵極欣賞他敬愛的大師的音樂,又是大師的恩人。“我得去請大夫。”公爵馬上邀他上車,鞭子無情地抽打奔馬。就這樣,他們接走正在艦隊街的一間小屋裏緊張地化驗小便樣品的詹金斯大夫。大夫當即同施密特登上他那輛漂亮的輕便馬車,馳赴布魯克街。“這是時常發怒造成的,”助理在途中絕望地埋怨說,“是他們把他折磨死的,這些該死的歌唱家、騸馬、滑頭、蹩腳的評論家,統統都是害人蟲!他為拯救歌劇院,今年寫了四部歌劇,別人卻躲在女人和庭院後麵,那個意大利人還讓他們都發瘋了,這個蹩腳的評論家,這隻抽搐的吼猴。啊,他們叫咱們善良的亨德爾受多大罪!他拿出自己的全部儲蓄,十萬英鎊,他們還拿著債券向他逼債,往死裏逼他。從來沒有一個人取得這麽輝煌的成就,從來沒有一個人像他那麽嘔心瀝血,全神貫注。像他這麽幹,就是巨人也要累垮的。啊,多麽高尚的男子!多麽輝煌的天才!”詹金斯大夫冷靜地側耳傾聽,一言不發。進屋前,他又吸一口煙,敲掉煙鬥裏的煙灰。“他多大年紀?”


    “五十二歲。”施密特回答。


    “危險的年齡。他像牛一樣拚命幹,他的體魄也像牛一樣強壯。好吧,我們很快就會知道能夠做些什麽。”


    仆人捧著碗,克裏斯托夫·施密特抬起亨德爾的手臂,現在大夫對準血管紮下針去。血液噴射出來,淡紅的,溫熱的鮮血,病人緊閉的雙唇隨即吐出一聲如釋重負的歎息。亨德爾深深吸一口氣,睜開雙眼。這雙眼睛依然疲乏,異樣,沒有意識。往日眼裏的光輝業已熄滅。


    大夫包紮手臂。沒有多少事情可做了。他正要站起來,卻見亨德爾雙唇微動。他湊近前去。很輕很輕地,簡直像是呼吸聲,亨德爾費勁地喘著氣說:“完了……我完了……沒有力量……沒有力量,我不活了……”詹金斯大夫把腰彎得更低,俯身注視病人。他發現亨德爾右眼呆滯直視,左眼卻依舊有神。他試著提起他的右臂。一撒手,右臂就垂落下去,似乎毫無知覺。又提起左臂。左臂能保持住新的姿勢。現在詹金斯大夫心裏完全明白了。


    大夫走出房間,施密特緊緊尾隨在後,向樓梯口走去,膽怯地、惶惑地問:“怎麽樣?”


    “中風。右側癱瘓。”


    “那——”——施密特一時說不出話來——“好得了嗎?”


    詹金斯大夫慢條斯理地捏出一小撮鼻煙。他不愛聽這一類問題。


    “也許吧。什麽事情都有可能發生。”


    “他會永遠癱瘓嗎?”


    “很可能,如果不出現奇跡的話。”


    施密特仍然不肯罷休,他已發誓為了大師不惜犧牲一切。


    “將來他,將來他至少還可以工作吧?他不創作是不可想象的。”


    詹金斯大夫已經站在樓梯口。


    “創作是永遠休想了。”他說這話的聲音很輕、很輕。“也許我們能夠保全他的生命,至於這位音樂家,我們已經失去了。他是腦中風。’’


    施密特呆呆望著他。他那萬分絕望的目光使大夫深感驚詫。“剛才我說過,’’他又把無法恢複工作的話說了一遍,“除非出現奇跡。自然囉,我還沒見過這種奇跡。”


    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疲軟無力地活過四個月,而力量一向就是他的生命。他的右半身毫無知覺。他走不了路,寫不了字,無法用右手按下琴鍵,讓它發出音響。他說不了話。可怕的裂痕貫穿他的軀體,裂痕一側,嘴唇歪斜耷拉著。口中流出的字音含混不清。友人為他演奏樂曲,他的眼裏便流動些許光輝,接著,沉重的不馴順的身體扭動起來,像一個睡夢中的病人。他想和著音樂的節拍動作,但四肢之中像有一股冷氣,一種駭人的僵硬,意念與肌肉均已不再聽從指揮;從前的偉丈夫感到自己被禁錮在無形的墓穴之中,無能為力。一曲終了,眼皮又沉重地垂下,他又像一具死屍一般僵臥不動。醫生進退維穀——大師顯然無法治愈——最後隻好建議把他送去阿亨注那裏的溫泉浴場對他恢複健康也許不無裨益。


    猶如地f神秘的熱泉,在僵硬的軀殼中尚有難以捉摸的活力在,那是亨德爾的意誌,他那尚未被毀滅性的一擊觸動過的原始的生命力,在瀕臨死亡的肉體中依然不肯放棄對“不朽”的追求。偉男子還不心甘情願低頭認輸。他還要生活,他還要創作。這種意誌終於戰勝自然規律而創造出奇跡。在阿亨,大夫極力告誡他在地熱泉水中沐浴不得超過三小時,否則心髒可能無法支持,甚至可能致命。然而為了生命,為了狂野的生之歡樂,為了恢複健康,他決意甘冒死亡的風險。亨德爾每天泡在熱浪蒸騰的浴池長達九小時之久,可把大夫們給嚇壞了。但他的力氣與意誌力與日俱增。一星期後,他又能艱難移步,又過一個星期,他已能活動手臂。這是意誌和信心的巨大勝利。他又一次掙脫死神致人癱瘓的桎梏,以大病初愈者獨具的那種非言語所能形容的幸福感,懷著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激越、更熾烈的感情去擁抱生活。


    亨德爾已能完全主宰自己的身體,臨離開阿亨的最後一天,他在教堂前停下腳步。他一向不是特別虔誠的人,可是現在,當他有幸康複,自由地邁步登上放著大風琴的教堂高座,心中深感世事難測。他試著用左手觸按琴鍵。大風琴鳴響了,琴音清亮、純淨,流過若有所待的大廳。猶猶豫豫地,久已僵硬、久已不用的右手也來試一試。瞧,右手彈出的琴音也如銀白清泉叮當噴湧。漸漸地,他開始即興彈奏起來,琴聲也把他帶到奔騰的浩川大河。音響的方塊奇妙地自行建造,堆高,直抵目力不及的處所,他那天才的縹緲的樓閣愈升愈高,光華燦爛,纖影皆無,這是空靈而明麗的音樂之光。台下,不知名的修女和虔誠的教徒側耳聆聽。他們有生以來從未聽過塵寰中人奏出這等音樂。亨德爾卑恭地俯首彈奏。他又找到向上帝、向永恒、向人類傾訴心曲的語言。他又能奏樂,又能創作了。此時此刻,他才感覺自己真正康複了。


    “我從地獄歸來了,”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挺起寬闊的胸膛,伸開結實的手臂,驕傲地對他的倫敦醫生說。大夫對這醫學上的奇跡不勝驚訝。他懷著無法抑止的工作熱忱和初愈者加倍強烈的欲望,立即精力充沛地重新投入創作。昔日的戰鬥豪情再度在這五十三歲的音樂家胸中奔騰激蕩。康愈的手活動靈巧,隨心所欲,他寫作一部歌劇,又一部歌劇,第三部歌劇,又創作大型清唱劇注《以色列王掃羅》《在埃及的以色列入》和《歡樂與憂思》注;他的創作興致如久被堵塞的泉水噴湧而出,源源不盡。然而時世偏偏和他作對。演出因女王逝世而中斷,西班牙戰爭接踵而來,廣場上人群麇集,呐喊、歌唱,歌劇院卻無人問津,亨德爾債台高築。這時已經到了嚴峻的冬天。嚴寒籠罩著倫敦。泰晤士河冰封雪凍;鈴兒叮當,雪橇駛過光潔可鑒的河麵;在這倒黴的季節,一切廳堂盡皆閉門大吉,因為無論什麽美妙的音樂也敵不過大廳裏的徹骨嚴寒。歌唱演員也病倒了,一場場演出隻好告吹;亨德爾的境況原已欠佳,這一更加不妙。債主逼債,評論家訕笑,觀眾漠然無動於衷,噤若寒蟬;絕望苦鬥的亨德爾漸漸失去勇氣。舉行一次募捐義演可望償還若幹債務,然而靠乞討度日,簡直是奇恥大辱!亨德爾愈來愈深居簡出,心境愈來愈陰鬱。先前的半身不遂,比起眼下的心如槁木,不是還略勝一籌?早在一七四零年,亨德爾便又覺得自己是被征服的人,是戰敗者,是他一度煊赫榮名的熔渣與灰燼。他費力地從自己早先的作品中拚湊些斷簡殘篇,偶爾也寫點小玩意兒。但是滔滔滾滾的奔流已經幹涸,他康複的體內原始的生命力業已消失;這個魁梧的壯漢破題兒第一遭感到自己筋疲力盡,英勇的鬥士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已被擊敗,他心中創作興致的聖河初次幹涸枯竭,這是五十三年來流過一個世界的創造之河啊。完了,又一次完了。他明白,或者說,這個絕望的人自以為明了:永遠完了。他仰天長歎:既然世人重新將我埋葬,上帝又何必讓我從病中複活?與其在這寒冷空虛的塵世無聲無息地苟延殘喘,不如一死了之。盛怒之下,他常嘟囔著被釘在十字架上的那個人說過的這句話:“上帝啊,我的上帝,你為什麽將我拋棄?”


    那幾個月,亨德爾惘然若失,灰心絕望,晚間常在倫敦四處徘徊,對自己感到厭倦,不相信自己的力量,興許也不相信上帝。他要等到天晚了才敢出門,因為白天持有債券的債主們守在門口要抓他,他討厭街上行人冷漠、輕蔑的目光。有時候他想,是不是該逃到愛爾蘭,那裏人們還相信他的榮譽——啊,他們萬萬沒有料到他的精力已經消耗殆盡——或是逃往德國,逃往意大利;或許到了那裏,心靈的冰凍會再次消融,在甘美的南風吹拂之下,旋律會再次衝破心靈荒蕪的岩層噴薄而出。不,不能創作,不能活動,這是他無法忍受的,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被征服,這是他無法忍受的。他有時在教堂前駐足停立。但他明白,言語不能使他得到慰藉。有時他到小酒店稍坐片刻;然而對劣等燒酒感到惡心的人們,又有誰能領略創作的純潔而近乎陶醉的歡欣?有時候他從泰晤上河橋上凝眸俯視暗夜中黝黑靜默的河水,心想不如斷然一躍,一切盡皆付諸東流!隻要不再背負這虛空的重壓,隻要能驅除被上帝、被人群遺棄的可怖的孤獨感,那就好了!


    他近來又常獨自躑躅徘徊。一七四一年八月二十一日,這一天,天氣灼熱。倫敦上空,雲蒸霧繞,天幕低垂,有如熔融的金屬;直到夜間,亨德爾才步出家門,到綠園呼吸點兒清新空氣。在那誰也看不見他,誰也沒法去折磨他的幽深的樹蔭裏,他倦然坐下。倦意猶如疾患,成為他的千鈞重負,他已倦於說話,倦於書寫、彈奏、思索,倦於感受,倦於生活。究竟為了什麽,為了誰,要作這一切呢?然後他像一個醉漢,沿著波爾林蔭路,沿著聖詹姆斯大街走回家去,心中念念不忘的惟有一件事情:睡覺去,睡覺去,什麽也不想知道,隻要休息,安靜,最好是永遠安息。到了布魯克大街他的家裏,人們都已沉入夢鄉。他緩慢地——啊,他多麽勞累,這些人逼得他多麽勞累啊!——一級一級爬上樓梯,每邁出沉重的一步,樓梯木板都震得吱吱嘎嘎響。終於到了自己房間。他打火點亮寫字台上的蠟燭:他隻是機械地,不動腦子地做這些動作,多年來他要坐下工作的時候都是這麽做的。從前——他的唇間不由噓出一聲悲歎——散步回來,腦海裏總浮現一段旋律,一個主題,每次他都匆匆寫下,以免一覺醒來,想好的樂句又遺忘了。可現在桌上空空如也。一張樂譜紙也沒有。神聖的磨坊水車在冰封的河上停止轉動。沒有什麽可以開始,沒有什麽可以完成。桌上空空如也。


    否,不是空無一物!那兒,淡顏色的四方形裏,不是有紙一類白色的什麽東西在閃亮嗎?亨德爾伸手一把抓了過來。這是一件包裹,他感覺到裏麵有書寫品。他迅速打開包裹。最上麵是一封信,《以色列王掃羅》和《在埃及的以色列入》的詞作者,詩人詹南斯寫他的一封信。信上說,寄上一部新的神劇腳本,但願音樂的崇高的守護神phonenixmusicae垂憐作者貧乏的語匯,用她的翅膀載著這部歌詞在“不朽”的天空翱翔。


    亨德爾像觸到什麽令人惡心的東西,霍然跳起來。難道他這個癱瘓過的人,垂死之際,還要受詹南斯一番羞辱?他把信扯碎,揉成一團,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腳。“流氓!無賴!”他咆哮著;不太機靈的詩人捅到了亨德爾內心深處灼痛的傷疤,撕開新的傷口,令他心中痛楚無以複加。他憤然吹滅燭火,渾渾噩噩地摸黑進了臥室,一頭栽倒在床上:兩行熱淚驟然奪眶而出,渾身戰栗,怒火中燒而無可奈何。被掠奪者還要被嘲笑,受難者又得受折磨,如此世界,何其可悲!在他心如死灰、精疲力竭之際,為什麽還要呼喚他?在他靈魂麻木、理智無力之時,為什麽還要求他譜寫一部新的作品?眼下隻要睡覺,像動物一般魯鈍,隻要遺忘,隻要什麽都不是!他沉重地躺在臥榻上,精神恍惚,惘然若失。


    但他睡不著覺。憤怒激起他內心的不安,一種神秘的,惡毒的不安,有如風暴激起大海的怒濤。他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反而愈來愈少睡意。是不是起來看一看歌詞好?不,他已行將就木,歌詞於他又有何用?!不,上帝讓他墜入深淵,讓他遊離於生活的聖河之外,人間於他已不複有慰藉可言!然而在他心中,仍有一種異常好奇的力量在搏動,在催促他,而他對此卻無力抗拒。亨德爾站起來,回到工作間,激動得發抖的雙手又一次點燃燭火。不是已經出現一次奇跡,使他從半身不遂的桎梏中獲得解放?也許上帝還救治靈魂的良方,能給心靈以慰藉。亨德爾將燭台移近文稿。第一頁上寫著:“themessiah注!”啊,又一部神劇!最近這幾部都失敗了。他帶著不安的心情翻過扉頁,開始讀起來。


    看到第一句,他就跳起來,fortye!”(“鼓起勇氣!”)歌詞這樣開始。這句話簡直像是魔術。不,這不是一句話,這是上帝給予的回答,是諸天之上天使的呼喚流進他那沮喪的心靈。fortye”——一讀出聲,膽怯的靈魂便為這創造之語衷心震撼。語音剛落,還沒來得及細細品味,亨德爾便已聽到這句歌詞業已成為音樂,飄浮於音響之中,呼喚著,歌唱著,有如鬆濤流水之聲。啊,多麽幸福啊!在這段音樂中,他感到,他聽到,天門已經開啟!


    他一頁一頁翻過去,雙手微微顫抖。是的,他被召喚、被呼喚,字字句句以萬鈞之力深入他的肺腑。“thussaiththelord!”(“上帝這樣說!")這不是對他,對他一個人說的嗎?這不是將他擊倒在地,現在又慈愛地把他從地上扶起來的同一隻手嗎?“andheshallpurify.”(“他將使你純淨”)——是的,這在他身上已經應驗;黑暗從他心頭一掃而盡,光明驟然降臨,音響之光,水晶般晶瑩剔透。隻有他才熟知他的艱難困頓,不是他又有誰能促使柯伯索爾的三流詩人,可憐的詹南斯寫出如此氣勢雄渾的詞句?“thattheymayofferuntothelord.”(“以使他們向上帝奉獻祭品”)——是的,從燃燒的心中點燃起犧牲的火焰,烈焰猝然上升直抵霄漢,對這莊嚴的召喚給予回答。“你雄健的詞句傳達的呼喚”是對他說的,隻對他一人,——啊,大聲宣布這件事,用隆隆的長號宣示,用震耳的合唱的威力,用大風琴雷鳴般的音響宣示,讓這句話,讓這神聖的理智又一次如太初時那樣喚醒所有其他猶在黑暗中絕望行走的芸芸眾生,因為,確實,“behold,darknessshallcovertheearth.”注黑暗還籠罩大地,他們尚不知此時向他昭示的解脫的極大幸福。剛一讀完“wonderful,counsellor,themightygod.”注這感激的呼聲便以完成式在他胸中激蕩。——是的,如此讚美他,這有良策、善實行的絕妙者,是他給恍惚的心帶來安寧!“上帝的天使趨近他們,”——是的,天使抖動銀白的翅膀飛進屋裏,撫摸了他,解脫了他。怎能不衷心感激,歡呼歌唱,用千百種不同的聲音匯成巨大的聲音,讚美“光榮屬於我主!”


    亨德爾俯首讀稿,猶如置身於大風暴之下。他從來不曾這麽感受過他的力量,從來不曾感受過類似的創作的快感流貫他的整個身心。語句依舊如同溫暖的、令人心曠神怡的光流,向他源源傾瀉過來,一句句一字字,全都說到他的心坎上,全都擁有驅魔辟邪、解除桎梏的力量!“rejoice”(“歡欣吧”)——隨著這一合唱的華麗展現,他不由抬起頭,伸展開雙臂。“他是真正的拯救者”——是的,他決心證明這一點,塵世上的人們誰都沒有這樣做過,但他要在世人的頭頂上高高舉起他的證據,猶如一塊閃亮的牌子。惟有飽經憂患的人真正懂得歡樂,惟有備受磨難的人能預感赦免的最後恩惠,他的職責是在人類麵前證明他曾親曆死而複活。當亨德爾讀“hewasdespised”(“他受歧視”),沉痛的回憶迅即化為憂傷、沉重的音響。他們以為已經將他征服,把他活活埋葬,對他嘲諷譏誚——“andtheythatseehimugh.”(“看見他,他們都笑了。”)“無一人給忍氣吞聲者以安慰。”沒有人幫助他,在他軟弱無力的時候,沒有人安慰他,然而,奇異的力量,“hetrustedingod.butthoudidstnotleavehissoulinhell.”(“他信賴主,看吧,你沒讓他在墓中安息。”)不,上帝沒有讓他這個桎梏中的人,已消失的人的靈魂留在他那絕望的墓穴,無力的地獄,不,他再一次號召他把歡樂的信息送給人類。“liftupyourheads”(“抬起你們的頭”)——這時,這句話從他心胸中化為音響迸發出來,這道莊嚴宣布的偉大命令!他猝然驚呆了,因為可憐的詹南斯寫下的是“thelordgavetheword.”注


    他屏住呼吸。這裏,借偶然選中的凡人之口道出了真理:上帝向他傳話,從天上傳話給他。“thelordgavetheword”:話語是從他那兒傳來的,音響是從他那兒發出的,恩惠是他賜予的!這話語必須回歸到他身旁,由激漲的心潮載到他身旁,讚美我主乃是每一個創作者的最大歡欣,最大義務。啊,對這句話要理解它,把握它,舉起它,揮動它,使它擴大伸張,廣闊一如世界,使它包容世間一切歡呼,使它如同說出這句話的上帝一樣偉大!啊,要讓這句平凡的話,易朽的話,因美與無窮的而回歸天上,化為永恒!看吧,它已經寫下了,它發出音響,是可以無限重複,可以轉化的,這就是:“阿裏路亞注!阿裏路亞!阿裏路亞!”是的,要讓這個詞包容塵世上的一切聲音,嘹亮的和低沉的聲音,剛毅的男聲和柔順的女聲,充盈,升高,變化,在節奏鮮明的合唱中讓它們有合有分,登上又下雅各注夢中的音響之梯,用小提琴甘美的琴聲係住它,用長號激越的吹奏賦予它火一樣的熱情,用大風琴奏出雷鳴般的咆哮:阿裏路亞!阿裏路亞!阿裏路亞!——用這個詞語,這樣的感謝之情,創造一陣歡呼聲,從塵寰發出隆隆巨響,複又回歸到宇宙的創造者身旁!


    淚水模糊了亨德爾的眼睛,熱情在他心中燃燒。還有沒讀完的詩稿,神劇的第三篇。但在這“阿裏路亞,阿裏路亞”之後他已無法繼續讀下去。這歡呼聲的字音充滿他的整個心靈,它擴大,伸展,已如流體火焰令人灼痛難耐,它要傾瀉,它要奔流而去。啊,多麽憋悶,多麽擠迫,因為它仿佛要從他心中脫穎而出,飛騰雲天。亨德爾匆匆抓起鵝毛筆,寫下樂譜,一個個音符如被神靈驅使,極迅速地奔赴筆端。他無法停下,猶如被暴風中鼓帆疾馳的小舟負載著遙遙而去。周遭是萬籟俱寂的靜夜,這座大城市的上空,潮濕昏暗,淵默無聲。然而在他心中,光明在奔湧,在這間鬥室轟然鳴響著別人不見的宇宙之音樂。


    次日清晨仆人躡手躡腳走進房間的時候,亨德爾還坐在書桌旁寫作。他的助理克裏斯托夫·施密特怯生生地問他要不要幫他謄抄,他不答話,隻用低沉的聲音不滿地嘟囔著,樣子很嚇人。誰都不敢再近他身邊,這三個星期他寸步不離工作室。給他端飯來,他就用左手急匆匆掰下點兒麵包塞進嘴裏,右手繼續揮筆疾書,就像酩酊大醉,身不由己似的,停不下來。有時他站起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一邊大聲唱,一邊打拍子,這時他的眼神與平日的判若兩人;有人跟他說話,他會忽然嚇一大跳,糊裏糊塗,答非所問。那些天,仆人的日子真不好過。有來逼兌債券的債主,有來懇求參加節慶合唱的歌唱家,還有奉命傳邀亨德爾進宮的使臣;所有這些人,都得由仆人婉言謝絕,因為隻要他想跟聚精會神在創作的亨德爾哪怕隻說一句話,亨德爾也會大發雷霆。那幾星期,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不再知道時間是什麽,分不清白晝與黑夜,在他全神貫注於其中的領域,衡量時間的惟有節奏與節拍。他心潮起伏,他的身心被從心中奔湧而出的激流席卷而去,作品愈近尾聲,愈接近神聖的流速,激流便愈見狂野、愈見急驟。他成了自身的俘虜。他用有力的腳步踏著拍子,丈量他自設的囚室麵積,他歌唱,他彈羽翼琴,又再坐下來揮筆疾書,直至手指發疼;他平生還不曾感受過這樣熾烈的創作欲,還不曾這樣生活過,從來還不曾在音樂中嚐受過這麽大的苦楚。


    過了不到三個星期——即使在今天也是不可理解的,永遠不可理解!——,在九月十四日,這部作品終於完成了。不久前還是幹巴巴的詞句,如今已經變成音樂,鳴響著,如同永不凋謝的鮮花。被點燃的靈魂又一次成就了意誌的奇跡,一如先前癱瘓的軀體成就了複活的奇跡。一切都已寫了,創作了,塑造了,在旋律中,在中展開了——隻差一個詞,這部作品的最後一個詞:“阿門”。可是,亨德爾要用這隻有兩個音節的“阿門”來建造一座直達上蒼的階梯。在變化不定的合唱中,他把它們分配給不同的聲部,使這兩個音節延展,一再拉開距離,而後又倍加熾熱地融合在一起。他的熱情有如上帝的噓息,流貫他這部偉大的禱詞的結束語,使它像世界一樣廣闊無垠,一樣飽滿豐富。這最後一個詞不讓他罷手,他也不將它輕輕一帶而過。他用第一個字母,響亮的a,鴻蒙初辟時最早發出的聲音,以壯麗的賦格曲式建造這“阿門”,直至它成為一座大教堂,轟然鳴響,又豐富充實。大教堂的頂端高聳雲霄,還在不斷地升高、下降,又升高,終於被大風琴的風暴攫住,被聯合一致的人聲的偉力一次又一次地擲向高處,充滿所有空間,直至這感謝的讚歌聲中似乎也有天使在同聲歌唱,桁架被永不止息的“阿門!阿門!阿門!”所震撼,裂成碎片,紛紛墜落。


    亨德爾疲憊地站起身。筆從他手裏掉下來。他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他看不見,聽不見,隻感覺疲乏困頓,深不可測的困倦。他步履踉蹌,站不住腳,不得不倚著牆壁。他的力量已經消耗殆盡,身體疲憊萬分,感覺遲鈍混亂。他像盲人一樣一步一步扶著牆走,隨後便一頭栽倒在床上,睡得像個死人。


    上午,仆人輕輕按了三次門鈴。大師酣睡未醒;他深沉的麵孔一動也不動,宛如白石雕成。中午,仆人第四次來喚醒他。他大聲咳嗽,門敲得很響,但什麽聲音都打不破他那深深的熟睡,什麽話都到不了他耳朵裏。下午,克裏斯托夫·施密特前來幫忙,亨德爾依然僵臥著,紋絲不動。他俯身望著睡夢中的亨德爾:像贏得勝利之後戰死疆場的英雄,他躺在那兒,在完成了不可言說的壯舉之後死於過度疲勞。但克裏斯托夫和仆人對英雄偉業和勝利全都毫無所知;他們隻感到害怕,因為他們見他長時間一動不動地躺著,心中不安;他們擔心又一次中風會把他徹底整垮。到了晚上,怎麽搖晃也沒把亨德爾叫醒——他已經像死屍一樣毫無知覺地躺了十七個小時了——克裏斯托夫·施密特又跑去請醫生了。他沒能馬上找到他,詹金斯大夫利用溫和的晚上去泰晤士河岸邊釣魚。終於找到了,大夫對這不受歡迎的打攪喃喃抱怨幾句。直到聽見請他給亨德爾看病,他才收拾繩索釣具,取了外科手術器械——這已費去很長時間——以備萬一需要放血時使用。輕便馬車終於載著他倆奔向布魯克大街。


    到了那裏,仆人已經舉起雙臂衝著他們招手。“他起床了,”他隔街向他們喊道。“他現在吃得有六個搬運工人那麽多,狼吞虎咽,吃了半條約克夏種白豬做的火腿,我不得不給他倒了四品脫啤酒,他還要吃。”


    確實,亨德爾坐在擺得滿滿的餐桌前,儼然主顯節的豆王注。如同他一晝夜補了三星期睡眠,此刻他以他那魁偉的體格的全部興致和力量又吃又喝,仿佛想把幾星期來消耗在創作上的精力一下子全都攫取回來似的。一見大夫,他就了,漸漸變成一陣響亮、震耳、誇張的大笑;施密特回憶說,在那幾星期,他始終沒見亨德爾嘴角露出一絲笑容,見到的隻有緊張和憤怒的神情;可現在,他的天性中被抑製的歡快心緒顯露出來,有如春潮撞擊岩石發出震耳轟鳴,泛起泡沫,咆哮而去——亨德爾畢生沒有像現在這樣縱情歡笑,因為此刻他確知自己健康無恙,生之歡樂流遍身心,令他陶然若醉。他高舉啤酒杯,迎上前去,向身穿黑禮服的大夫表示歡迎。“是哪一位要我看病?”詹金斯大夫愕然問道。“您這是怎麽啦?剛才您喝的是什麽補酒?您的日子過得滿愜意啊!您這是怎麽回事?”


    亨德爾望著他笑,眼裏閃耀著光輝。他漸漸恢複嚴肅的神情,慢慢站起來,走到羽翼琴前坐下。雙手先在琴鍵上方掠過,然後回頭異樣地微微一笑,輕輕地,半半唱地開始了宣敘調“聽吧,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的旋律——這是《彌賽亞》中的歌詞,開頭詼諧戲謔。可是他的手指一伸進溫和的空氣,便不能自已。演奏中亨德爾忘卻旁人,也忘卻自我,滾滾心潮將他席卷而去。猝然,他又進入創作。他且歌且奏全曲最後幾段合唱,那樂句他迄今隻如在夢中塑造的,而今初次聽到它業已蘇醒:“ohdeathwhereisthysting”(“何處是你的利刺,啊,死神?”),他感覺生之熱望充盈五內,更有力地提高嗓音,自己既是合唱,又是歡呼、喝彩者,他繼續邊彈邊唱,直至“阿門,阿門,阿門”,他投入音樂的力量如此強大有力,巨大的音響幾乎震塌房間。


    詹金斯大夫站在那兒,如醉如癡。亨德爾終於站起身來的時候,大夫簡直不知如何表達自己景仰的心情,但總得說句話,他隻:“這樣的音樂我從來沒聽過。您真是巧奪天工啊。”


    亨德爾臉色突然變得陰沉。他自己也為這部作品大吃一驚,為像在睡夢中降臨到他頭上的恩惠大吃一驚。同時,他心中羞愧,背過身子,用旁人幾乎聽不見的很低很低的聲音說:“不,我倒相信它是上帝同我一起創作的。”


    數月之後,兩位衣冠楚楚的先生來到來自倫敦的音樂大師亨德爾在都柏林租賃的寓所前敲門。他們誠惶誠恐地提出要求:亨德爾數月之中以當地聽眾從未欣賞過的如此輝煌的音樂作品令愛爾蘭首都為之傾倒。他們聽說大師還將在這裏首次演出他的又一部神劇新作《彌賽亞》,恰恰是這座城市,甚至在倫敦之前,得以聆聽他的這一近作,實屬莫大榮幸。鑒於這首協奏曲非同尋常,可望獲致特豐收益。大師一向慷慨樂施乃人所共知,他們此次前來,意在探詢大師是否願將首場演出的全部收入捐贈給他們所代表的慈善機構。


    亨德爾親切地望著他們。他愛這座城市,因為它給了他愛,他的心扉已經敞開。他微笑,欣然首肯,要求他們說明捐贈這筆收入擬作何用。“接濟幾個監獄的囚犯,”和藹的白發男子首先答道。“還有慈惠醫院的病人,”另一人補充說。不言而喻,慷慨捐贈的數目隻限於首場演出的收入,其餘悉歸大師所有。


    然而亨德爾一口拒絕。“不,”他輕聲說,“不要這部作品的錢。我永遠不要這部作品一文錢,永遠不要,我還欠另一人的債。無論什麽時候,它都屬於病人,屬於犯人。我自己曾經是個病人,因它而得以康複。我曾是個囚徒,是它解救了我。”


    兩位先生不無驚愕地抬起頭。他們雖然不完全明白,但是深深道謝,鞠躬,離去,在都柏林傳播這令人愉快的消息。


    一七四二年四月七日,最後一次彩排終於來到。隻允許兩個大教堂的合唱隊員的少數親戚進去聽,為了節省開支,費沙姆伯爾大街上音樂廳的大廳隻有微弱的燈光照明。人們這裏一兩個,那裏三五個,稀稀落落,分散在長條椅上,準備聽一聽來自倫敦的音樂大師新的清唱劇。大廳又冷又暗,朦朦朧朧。但合唱歌聲一開始如飛流瀑布奔騰傾瀉,就出了一件怪事。分散坐在長條椅上的人們不由自主地湊集攏來,漸漸聚集成為黑壓壓的聆聽與驚訝的一群,因為人人覺得他們平生從未聽到過的這音樂的重量,對於單獨的個人來說仿佛太大,仿佛要把他衝走、拽開似的。他們愈來愈緊地擠在一起,仿佛要一起用一顆心髒來聆聽,作為唯一虔誠的宗教團體接受“信心”這個詞;它向他們呼嘯而來,交織著種種聲音,每次出現的形式各各不同。在這異乎尋常的強大力量麵前,人人感到自己脆弱,然而又都欣欣然願被它所把握,所負載,所有的人們都像一個人一樣感受著歡快的戰栗。第一次響起雷鳴般的“阿裏路亞”的時候,其中一人驀然站了起來,其他人不約而同也一下子隨他一齊起立;他們覺得被這麽宏偉的力量攫住,人們是不能夠粘著在地麵上的,他們站起來,要讓他們的聲音更接近上帝一寸,並且恭順地向他呈獻自己的敬畏之感。嗣後他們離去,挨家挨戶訴說一部曠世未聞的音響作品已經問世。為能聆聽這部傑作,全城懷著緊張的心情,快樂得戰栗了。


    六天以後,四月十三日晚上,音樂廳門庭若市。為使大廳容納更多聽眾,女士不穿有箍環擴撐的衣裙,騎士不佩劍;七百人——空前的數字——蜂擁而來,作品尚未公演,美譽已迅速傳揚;樂曲開始時,大廳裏肅靜無嘩,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人們愈來愈肅穆地側耳聆聽。接著迸發出合唱的歌聲,擁有暴風雨般的力量,人們的心開始顫抖了。亨德爾站在大風琴旁邊。本來他是要親自監督、親自指揮這部作品演出的,但它掙脫他的控製,他自己迷失在這作品中,感到它變得陌生了,仿佛自己從未聽過、從未創作過這部作品似的,他又一次被心中奔騰的波濤負載而去。到了最後開始唱“阿門”,他的雙唇不自覺地張開,同合唱隊員齊聲歌唱,像這樣唱法在他一生中是絕無僅有的。但當其他人的歡呼聲鬧嚷嚷充塞大廳之時,他迅即從邊上悄悄離去,為了不向要向他致謝的人群,而向賜予他這部作品的神靈表示感謝。


    閘門已經打開。音響之河又年複一年奔流不息。從此以後,無論什麽都不能使亨德爾低頭屈服,無論什麽都不能使複活者再度失去生活的勇氣。他在倫敦創建的歌劇院再次破產,持有債券的債權人再次對他催逼:但他昂首挺立,經受住了一切令人不快的事件,年已六旬的老人沿著他的作品的裏程碑無憂無慮,毫不在乎地走他自己的路。有人給他製造麻煩,但他懂得如何體麵地戰勝它們。他日漸年邁力衰,雙臂癱瘓,兩腿風濕痙攣,但他依舊以不知疲倦的心從事創作,永不中斷。最後,視力也不行了;在寫作《耶弗塔》的過程中,他失明了。猶如失聰後的貝多芬,他雖雙目俱眇,依然不知疲倦地、不可戰勝地創作不已;然而他在人世間的勝利愈輝煌,他在上帝麵前便愈謙卑。


    如同一切真正的嚴謹的藝術家,亨德爾從不稱道自己的作品。但有一部作品是他由衷地摯愛的,這就是《彌賽亞》。他滿懷感激之情愛這部作品,因為它把他從自身的深淵中拯救出來,因為他在這作品中得到了解脫。他在倫敦年複一年演奏《彌賽亞》,每次演出的收入(一次演出五百英鎊)全部捐醫院。這是康愈者對病人,已獲解放的人對身陷囹圄的人的捐助。他曾帶著這部作品走出陰曹地府,他也要以這部作品告別人世。一七五九年四月六日,已經病重的七十四歲老翁讓人把自己領到考文特花園的講壇。忠誠的朋友——音樂家、歌唱家們,圍擁著魁偉的盲者:他那空虛的、失去光輝的眼睛已經看不見他們。但當音響的巨浪有如海濤洶湧澎湃,數百人朝向他發出風暴似的確信的歡呼聲,此時疲憊的麵孔頓時容光煥發。他揮動手臂打拍子,嚴肅而虔誠地歌唱,仿佛他是牧師,正站在自己和眾人棺木前,同大家一道,為自己、為眾人的解脫祈禱。隻有一次,他哆嗦了一下,那時,隨著“要吹響長號”的呼喊聲響起了激越的長號聲,他抬起呆滯的雙眼仰望上蒼,仿佛此時他已麵臨末日審判;他知道,他工作得不錯。他可以昂首走到上帝麵前。


    朋友們深受感動,把老盲人送回家去。他們同樣覺得:這是一次告別。他在床上還嘴唇微動,喃喃自語,想在耶穌受難日那一天死去。大夫驚訝不置,不能理解,因為他們不知道那年的耶穌受難日是四月十三日,從前那隻沉重的手注正是在這一天將他擊倒在地的,他的《彌賽亞》又是在這一天第一次奏響問世。在萬念俱灰的那一天,他複活了。他要死在複活的那一天,以獲取為永生而複活的確信。


    果然,同主宰生一樣,這唯一的意誌也主宰死。四月十三日,亨德爾精力耗盡了。他什麽也看不見,什麽也聽不見,龐大的身軀一動不動地躺在床褥上,已是一具空虛、沉重的軀殼。一如空貝殼發出大海喧囂的濤聲,他的心裏響起無法聽見的音樂,比他平生聽過的都更奇異,更瑰麗。催促的漸強音使靈魂緩緩脫離疲癟的軀殼,將它送上失重之境。濤聲陣陣,永恒的音響飄上永恒之境。翌日,複活節的鍾聲還沒敲響,格奧爾格·弗裏德裏希·亨德爾終有一死的東西終於逝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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