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在少爺的院子裏。少爺現?在躺在床榻上, 任打?任罵任殺,總之是?一動也不動。”


    餘嫻聽得心驚, 忙往二哥的院子去。天亮之後鎮北軍就?要點兵出發, 二哥若不能?趕到,後果不堪設想。


    春溪也急道, “二少?爺雖隻是?個不打?緊的小兵,但去往北地可是?老爺向陛下通稟過?,求來的聖旨,少?爺若不去,那是?抗旨啊!”


    除非二哥真的寧死也不去,留一具屍體在此,否則他是?不可能?留在餘府的。但就?算是?死,也是?抗旨。頂著餘府公子的身份抗旨,壞的終究不是?他一個人的道。


    庭院外,大哥焦急地等候,院中,阿爹已命人將二哥綁了起來,片刻之後,竟有小廝將馬直接牽到了庭院中,阿爹稍抬了抬手,幾名仆人便?將二哥捆上馬背,在二哥不可置信的絕望眼神中,阿爹轉身帶路,仆從牽著馬跟在身後。阿娘一言不發地與阿爹並肩而?行,垂首不知在思?考什麽。


    “阿爹?這?樣能?行嗎?”餘嫻從斜角小道走出來,跟上爹娘的腳步,問完也不等回答,轉身慢了幾步走在餘楚堂身邊,她仰著頭仔細打?量過?他的脖頸和麵色,確認有沒有被?繩索勒壞。他的嘴被?阿爹讓人硬堵上了,被?馬馱著,一直耷拉腦袋,此時看著她,空洞的眼神才?有了一絲情緒,情緒凝聚,便?淌出眼淚。餘嫻抬手給他拭去,他嗚咽起來,想要說什麽。


    一直被?勒令站在院門外的大哥見他們出來,也匆匆跟上,附和道,“妹妹有此疑問,那便?不是?我一個人的想法!楚堂這?樣子,就?算跟著去了,隻怕也是?死在半道上啊!”


    阿爹盯著前路,冷靜地說,“那便?讓他死在半道上,死在遵旨之後,不要牽連餘府。”


    聽見這?話,二哥的嗚咽聲更痛了,餘嫻走在馬側,輕聲說道,“我知道二哥你?為何寧死也不願去。不是?怕吃苦,也不是?怕跛腳被?人取笑,更不是?怕軍事慘烈。是?平日不學無術的自?卑,讓你?害怕走出這?一步,就?不得不接受自?己是?個一無所成的廢物。害怕失去了光鮮亮麗的身份,再也沒有東西可以掩飾內心的空虛。害怕讓所有人發現?、尤其是?讓自?己發現?,原來你?自?幼便?毫無精神支柱,一直都隻是?一具裝飾華美的軀殼。”


    嗚咽聲停止。阿娘似乎聽見了她說的話,也回頭看了二哥一眼。


    二哥似被?戳中心事,隻帶著怨念盯著餘嫻,眸底還染著一絲尚在求救的情緒。這?樣的求救,不是?求她幫忙說好話,更像是?在問她,那該如何?


    餘嫻捕捉到了這?樣一絲信息,溫柔地道,“一了百了,聽上去是?很灑脫的事情,心中想著要了結過?往,投個新胎,從頭再來。可細想,世上沒有哪件事,非要投胎從頭再來才?行的。二哥,活著也可以從頭再來。”


    語罷,她不知二哥能?聽進?去幾分,也不必再多言了。府門車馬備好,阿爹和大哥騎馬,阿娘與她坐車,將五花大綁的二哥送至城外軍隊點兵處。


    阿爹與鎮北將軍有些交情,遂要上去寒暄幾句,臨去前,將一個錦囊係在了二哥的腰間,深深看他一眼,便?再也沒有回頭。大哥握著二哥的手痛哭流涕,句句叮囑他不要尋死,也說起那夜若是?自?己留下來了,結局就?會不一樣,因說得太過?消極而?被?阿娘命人拉到一旁,就?此作別了。


    阿娘叫人為二哥解開束縛,餘嫻本?擔憂他再做出個當場墜馬尋死的動作,想讓仆人都圍上來盯著,阿娘卻屏退四?下,隻讓良阿嬤守顧。


    阿娘冷漠地望著馬背上的他,“臨行前,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良阿嬤好似已知道她要說什麽,猛地握住了她的手,“小姐!不可!”


    阿娘回握住她的手,拍了拍示意她放心。而?後她卻並不言語,隻吊著二哥的胃口,轉頭看向遠處,風掀開了她的鬥篷絨帽,她微虛著眸子眺望遠山風光,待到臨行鼓被?敲響,軍隊隆動,她才?回頭看向二哥。


    二哥挪開視線,“無論你?說什麽,都與我再不相幹,我不會拖累餘府,待軍隊前行,離開了你?們,我便?自?尋個清淨處,了結此生。爹不要我這?個兒子,我也不……”


    話未盡,陳桉打?斷了他,在軍隊踩出的腳步聲中,用?他足夠聽得見的聲音,一字一頓道:“你?阿娘是?我殺的。”


    餘嫻訥然轉頭,看向她,倒吸一口氣,又慌忙看向二哥。他好似被?猛揪住靈魂,方才?還麻木防備的神色,變成了驚恐,又在下一瞬咬牙切齒,怒極之下張牙舞爪地朝她撲過?去,尖聲嘶吼:“你?說什麽?!”


    “不甘心的話,活著回來,找我報仇吧。”陳桉稍稍後退,抬手為他打?馬。看著他不得不在顛簸中握緊韁繩,卻又因漸行漸遠,頻頻回首,灌入全身的氣力朝她大喊大叫,她才?彎起唇角淺淺一笑。


    很快,他被?軍馬淹沒於腳步聲中,夾雜在一片混亂裏,將軍領頭騎行,軍馬也逐漸整齊有序,餘楚堂再也不能?看清家人的麵容,才?慌張地環顧四?周。他們各人有各人的位置,各人走各人的道。原來在另一片天地裏,他也被?排除在外,隻因他甚至都不知道如何從混亂變為有序。他是?軍中唯一的不和諧。


    他漸漸落後,隻被?軍馬簇擁著朝前走,他的眼神不再空洞,轉而?代之的是?恐懼與迷茫,抓緊韁繩時,手意外觸碰到了與兵服不同的錦緞質感,低頭一看,是?餘宏光係在他腰間的錦囊。


    上麵還殘留著父親手掌的溫熱,他的淚水大顆大顆落下,迫不及待地拆開,期待著還有一人給他指路,告訴他怎麽辦。


    然而?錦囊中並非妙計,有的隻是?一個半掌心大小的機關匣,與幼時父親贈他的那方一模一樣,唯有大小不同。不會隻是?如此的,父親與他分別,難道真的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管嗎?!他循著記憶中的解法,迅速將其打?開,有的隻是?一張字條。父親的字跡,他從不熟悉,但此刻,卻是?一群有著壯誌雄心的熱血士兵堆裏,他唯一熟悉的東西。


    上邊寥寥幾句,滴淚封筆:


    “吾兒楚堂,難劫生受,為父自?咎,苦心孤詣,猶不能?休。歲與歲行,亂與亂止,不堪回首。父子緣盡,步步珍重,莫道艱辛,闊視前路,革麵從頭。”


    軍隊遠去,餘嫻默默擦拭了眼下熱淚,她聽見阿娘長歎了一口氣,側眸看去,阿娘正打?量她的神色,蹙眉凝視,半晌後,緩緩撫住額,想要遮住窘迫之意。


    是?,她殺了先夫人。這?等秘辛在自?己女兒麵前說出口,太難堪了。但餘嫻知道,若是?阿娘真的不願意讓她聽,可以像對待大哥那樣,將她屏退。阿娘絕不是?為了爭風吃醋而?行卑劣之事的人,她知道,隻會覺得阿娘太苦,一個人將這?些秘辛藏那麽久。


    餘嫻抱住她,輕拍了拍她的肩背,柔聲說道,“沒事的,女兒都明白。過?往曲折,您不必說,有心者自?探究竟。總有一天,所有不該誤解的人,都不會誤解您,包括我。”


    仿佛風雪驟停,天光清明,陳桉苦了許久的心,開闊起來,她捧著餘嫻的臉頰,想要解釋陳情便?都成了多餘,遂低頭一笑,“阿娘等著你?。”


    越笑,便?越惦記著她的昏姻,她想要找真正配得上餘嫻的郎君,就?越難如意。


    餘嫻將陳桉的心思?看得透透的,就?知道她會這?麽想,回到蕭宅果然收到了賞花宴的帖子。再一看,是?敦羅王妃下邀,說是?替那日不成器的兒子鑿冰洞的魯莽賠罪,時間就?定在元宵節後。這?天寒地凍,王妃後院中暖房大造,百花盛開,確實?是?奇景,為了將盛景與人分享同樂,她幾乎邀遍滿朝。


    說明這?一回阿娘也會帶她一起去。保不齊阿娘就?要為她作掩護,逼著她與人結交。太難堪了,餘嫻都不敢想象屆時是?何等的尷尬!


    看來和蕭蔚商量應付阿娘的事情已迫在眉睫。


    然而?足等了半月,蕭蔚也沒有回家。餘嫻一時分不清他到底是?被?陛下絆住了,還是?已經默認要與她和離,故意不回。越等心越冷,趁著元宵佳節回餘府的空隙,她問了阿爹,阿爹說這?些天在朝堂上,他也沒見到蕭蔚,科官的值班房在宮內,若是?陛下沒有特意傳喚入宮,那麽阿爹一旦下了朝,就?更沒機會見到蕭蔚。


    阿爹也向科道好友打?聽過?了,都說近期不忙,但蕭給事每日務至深夜,再被?傳至禦書房,次日不管誰先到班房,都能?看見蕭給事早他們一步,在工位上勤勤懇懇辦公的身影。再往深些打?聽,就?不行了,阿爹拿捏著分寸,隻說是?女兒惦記丈夫,問多了怕別人猜出家事。


    “所以,近期不忙,他是?自?己不想回家?”餘嫻從餘府回到蕭宅,紅著眼問春溪,“就?算他真要與我和離,也給個準信吧!這?樣熬著不見我,是?想氣死誰?難道讓我傷心,是?已經開始報複我家的手段之一了?那他給我留下的字條,就?是?叫我看開點?獨自?在家好好消化這?件事麽?”


    春溪聽得半懂不懂,開動腦筋苦苦思?索,緩了緩,先問她,“小姐,不管姑爺什麽意思?,咱們當務之急,是?不是?應該先想著別讓夫人搞那一出紅杏出牆?因為就?算和離了,您也暫且沒有興趣立刻嫁人嘛,對吧?”


    餘嫻點點頭,滿臉的心灰意冷,說出了一句讓春溪都震驚的至理名言,“愛情的漩渦誰愛進?誰進?,我若是?此番和離了,就?再也不要相信男人。”


    春溪肅然起敬,給她遞上了湯匙,“請小姐用?元宵,慢慢聽奴婢說。”見餘嫻接過?湯匙,冷靜了一些,她鬆了口氣,敘述道,“其實?這?個紅杏出牆,也算不上出牆,夫人不會直白到讓您像未出閣時那般跟人相看,多半是?借著與貴婦們聊天作遮掩,讓您與那些貴婦們帶在身旁的俊秀公子們見上一麵。明日的賞花宴肯定是?避不開了,不如就?跟著夫人去,見一麵又不會少?塊肉,也不會有誰覺得宴會上避無可避的會麵是?另有深意的。”


    “我當然知道隻是?結識,可是?……”餘嫻壓低聲音道,“我阿娘剛與蕭蔚提過?和離的事,就?如同我尚未出閣時一般,攜我赴賞花宴,蕭蔚那麽聰明,他要是?曉得我去了,肯定能?猜到是?幹嘛。就?算彼時我們確然要和離,也鬧得很不好看。而?且,萬一他逮住我這?點,叱我德行不端,和離時將這?樣的名聲寫在和離書中呢?”


    春溪一臉看透的表情,“得了吧,小姐就?是?不想讓姑爺吃醋。”


    餘嫻一赧,垂眸道,“你?說他真的會吃醋嗎?若是?吃醋誤解了,他還會信任我嗎?實?則,我不是?為了挽留他,我是?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他,在他不信任我之前,我必須將這?個消息給他,事關我阿爹的清白。不管他與不與我和離,他都必須清楚,我阿爹是?清白的……”


    春溪不懂深意,隻好再幫她想辦法,腦子多動幾下,有了個孬招,“這?樣吧!小姐您就?在賞花宴上謊稱自?己已有身孕,任誰與你?交過?麵,都不會動別的心思?!就?算夫人知道是?假的,也隻能?順著您撒的謊編下去,不好當眾拆您的台,而?姑爺曉得您這?樣說之後,肯定懂您是?被?迫赴宴了,怎麽樣?”


    餘嫻眸光微亮,轉瞬又黯淡,“不行。若是?如此,和離時他還要背負拋妻棄子的罵名,別人以為他為了與我和離,有意讓我墮胎。倘若他因為不想背負這?樣的罵名,而?不與我和離,我也不願。因為我也有自?己的矜持,饒是?我很喜歡他,我也不想用?這?樣的方式,伏低做小地挽留。我希望,他若真想和離,我便?痛快地與他和離,彼此幹幹淨淨,幹幹脆脆。”


    春溪揪著丫鬟髻,苦惱了,“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隻不過?是?為了讓姑爺第一時間曉得您是?被?迫而?已,怎麽這?般麻煩……都怪姑爺半個月不回家!哎呀,您說怎麽辦嘛?”


    餘嫻看著湯碗中,映出的自?己的麵容,怔愣許久,“你?說得對,隻是?為了讓他曉得我是?被?迫罷了……有了。”


    第62章 他打算與你和離了?


    十六日, 雪過候晴,彩徹區明?。敦羅王府的雙側門於辰時大開?,車馬驅停府外, 客人們由?侍從牽引著,陸續進入院內。女眷可入深庭,男客們止步於花房。餘嫻與陳桉約好時辰在王府前會?麵,再一同進去,她到的時候,陳桉已等候多時了。


    “怎麽來的這麽晚?”陳桉問馬車前盤坐的良阿嬤, “阿鯉呢?”


    “在裏頭,隻是……”良阿嬤躍下馬車, 遲疑伸手打?起簾子,一旁小廝已備好梯凳, 春溪先探出頭, 向陳桉微微施禮,而後轉頭扶餘嫻出來。


    陳桉皺眉偏頭看去,見餘嫻身著杏黃色的織金錦襖裙, 彩蝶百葉紋的挑花, 著實?明?豔華貴,她才鬆了口氣, 還以為她會無心打扮, 然而將視線上移, 落到餘嫻的臉上,她神色一變, “阿鯉?!你蒙著麵紗作甚?”


    杏黃的雙層綃紗, 用珠簾壓住,既防止被風掀起, 又使紗麵繚亂,看不真切她的麵容。餘嫻被春溪扶著,緩緩走下馬車,隔紗捂臉,委屈道,“昨夜不慎吃了青瓜,好在發現及時,隻用了一口,並?無大礙。”


    就見陳桉倒吸一口涼氣,想要叱她,又心疼她痛癢,最後隻好壓低聲質問,“你自幼食用青瓜便會?生紅癬,這是陪嫁的仆婦廚娘都曉得?的,怎會?誤用?”她轉眸看向春溪,“你說!”


    春溪一肅,縮著脖子回,“昨夜自餘府回家後,小姐記掛著姑爺,便心神恍惚,難以?安寢,直到半夜都不曾睡下,奴婢想著,夜飯時小姐用得?少,定是餓得?睡不著,就問小姐想吃什麽,奴婢去後廚叫人做,可小姐說吃慣了後廚做的,沒胃口時再吃,反倒會?更沒胃口,思?來想去,隻想吃些街邊小攤上的元宵。奴婢便命人出府為小姐買,誰曉得?那攤販圖個新鮮,竟將青瓜搗碎了和著芝麻糅進餡兒裏,說是別有一番爽口風趣,任誰也想不到有這樣的吃法?,隻想著別有風味,定會?教?小姐開?懷,就都沒有多問,買回去小姐吃了一口,今早就……”


    “怎麽會?有這樣的吃法??!”陳桉聽完也覺納罕,抬手想觸碰餘嫻的臉,又怕一碰便癢著她,最後隻得?輕輕揭下她的麵紗,看了看傷情,果然紅癬遍布,她嘖歎一聲,“可有頭昏?帶藥了嗎?”


    “帶了藥的。”餘嫻搖頭,“不昏。”她倒是想昏,直接不來,可那樣就太過直白,阿娘定會?識破詭計。


    陳桉又重新給她係好麵紗,“你今日就尋個清淨處坐著吃茶玩吧,莫跟著我走動累著了。”


    餘嫻點點頭,心底暗喜,側眸與春溪對視一眼,彼此都露出了得?逞的笑意。


    方才陳桉到府時,就有小廝去通稟敦羅王妃,而今正好迎上陳桉和餘嫻兩人,笑著招呼她們同路,見餘嫻戴著麵紗,她訝然關切了幾句,得?知是青瓜癬,“我府上的醫師,是宮中禦醫退下來的,要不要喚來看看?”


    那怎麽行?不是穿幫了嗎?餘嫻心頭一跳,幸而陳桉先拒絕了,“已帶了藥,王妃不必勞心了。”對於敦羅王妃的殷勤,陳桉心底也有些數,大概是上回兒子鑿洞害阿鯉落水,自覺理虧的賠罪。若非她那兒子魯莽,也許陳桉還領她的情,考慮一下未來是否結親。


    如今嘛,兩人就隻做好表麵功夫,寒暄幾句。


    餘嫻在一旁把心從嗓子眼落下,昨夜是思?考過做戲作全,直接吃一口青瓜,假戲真做,但一想到紅癬事小,若似幼時那般發熱不退,險些喪命,就鬧太大了。最後隻好讓春溪用頑固的粉料為自己畫上癬痕,待今晨要出發時再喚良阿嬤知曉,在趕著出門的緊湊時間的逼迫下,便不會?被發現。


    隻要蕭蔚得?知她是蒙麵去的,就已經曉得?她是被迫,想得?清楚首尾,而當她再將自己並?未生紅癬的事情告訴蕭蔚,就更是清白得?不能再清白了。


    深庭中的雪化得?比外間快,隻因暖房如蓋,幾乎籠罩住整個後院,罩壁是由?琉璃製成?,七彩碎片攢聚華光,地龍生熱,使雪化後的水汽於壁上落珠,晶瑩剔透,折射出更為耀眼的星點。琉璃屋中,姹紫嫣紅百花盛放,尤其簇簇芍藥,重瓣如浪,雍容典雅,香氣馥鬱使人炫目。


    公子小姐們對著景色吟詩作對,婦人們賞花寒暄,因她生癬蒙麵,陳桉想撮合她與新貴公子們見麵的心隻好打?消,便隨意與婦人們聊起近況。餘嫻也喜愛這樣的景色,但一般紅癬被熱氣撫摸都會?變得?奇癢難耐,所以?她稍微進去觀賞一會?,便要裝作不適,出去透透氣。時有一刻,餘嫻隻好和陳桉告退,離開?琉璃房。


    獨自走在外院的小道上,正打?量茶座何在,抬眸瞧見遠遠一道鮮妍的倩影正朝花房走來,是梁紹清。餘嫻心想著反正戴了麵紗,若非熟識之人誰都認不出,便低下頭裝作沒看見。


    “裝沒看見啊?”徑直被截道,來人就停在她眼前,不退不避,欣喜的語氣轉瞬變為擔憂,“你的臉怎麽了?”


    餘嫻隻好裝作剛發現撞見了人,抬眸稍頷首,算行過一禮,“梁小姐快去賞花吧,再過一會?,暖房中的人便多起來了。”這般湊近瞧,才發現他今日的眼神不複戲謔與慵懶,柔和許多,她便也好聲好氣地說道,“臉上生了些紅癬罷了,無須在意。”


    “疼嗎?我讓人給你弄藥來。”梁紹清微微蹙眉,埋下頭認真打?量了她露在紗外的一點紅癬,收起凝神關切的神情,抬手抵唇一哂,輕聲問道,“你這不是癬吧?畫上去的?為何啊?”


    餘嫻震驚抬頭,迅速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此處冷熱交界,我有些不適,先走了。”這人太神了,一眼就能分辨出真假,難道她的妝容掉了色麽?春溪可是說那頑固的粉料絕不輕易掉落,且她的作妝手段出神入化,若非常年接觸這粉料的人,決計看不出呢。


    “跑什麽?我又不是洪水猛獸,保證不會?給你抖落出去不行麽?”梁紹清也不去花房了,跟在她身後,見她越走越快,他無奈地笑了笑,“我有件重要的事要告訴你,事關你家的玉匣,你不聽嗎?……我知道,俏柳還活著。”


    古鍾敲撞,瞬間震蕩了餘嫻的心神,她頓住腳步,左右環視一圈,見無人注意到他們,她才鬆了口氣,揪緊眉,上下認真打?量了他一番,無法?從他的神情動作中猜出任何意圖,隻好瞪著他,“你想說什麽?威脅我嗎?”


    “這個就能威脅你?那你猜我想要什麽?”梁紹清的長臂按在道邊假山上,指尖輕點粗石,見她滿臉防備,便不再繞彎,笑道,“我不想威脅你,隻是不說這句話,你恐怕不會?停下來聽我講關於你家的要緊事。”


    餘嫻垂首沉思?,半晌沒有言語。關於玉匣的要緊事,他怎麽會?知道?這人圖謀玉匣多時,卻不知她已經見過玉匣內景,根本就不是祁國公想要的那種東西,此時又來向她示好,到底意欲何為?


    思?來想去,她確實?有必要聽梁紹清將話說清,但這裏終究不是說隱秘之事的地方。


    “山人自有去處,跟我來。”梁紹清示意她跟隨自己,側眸見餘嫻猶豫間仍是跟上了,才放心地向前走,尋到一名仆婦,他隨口道,“我是梁紹清,外頭烏壓壓的人攮著我的眼睛了,找一間單獨的茶室給我。”


    還以?為他有什麽妙計,原來就是跟個霸王似的問仆人要一間房。餘嫻心中啐他,仔細一想,又不得?不說,這法?子確實?簡單有效。為了方便一些不愛熱鬧的勳貴們休息,也為了方便一些客人和敦羅王、王妃談事,宴客前,府中就會?收拾出好幾大間茶室來,梁紹清是深知此事。


    餘嫻向仆婦告謝,“還請告知餘府夫人,也就是我阿娘,我在此處與梁小姐休息飲茶。稍坐一會?便回去找她,讓她不必擔憂。”


    仆婦頷首,施禮離去。


    梁紹清抬手請餘嫻坐下,“你莫這麽戒備嘛。上次帶你去滑冰是我不好,但這次茶室幽靜,你也腳踏實?地的,總沒有什麽危險了吧!”


    他還好意思?提上次!餘嫻氣呼呼地在他對麵坐下,見他還慢悠悠地給茶具燙洗,頓時不耐煩,“梁小姐,還請您先說正事。待我聽完離去,您想洗多久就洗多久,何苦讓我等著?”


    梁紹清不禁失笑,“是說來話長。我怕你渴著,尋思?著給你倒一杯茶,又怕杯子不幹淨,怠慢你。急什麽呀?蕭蔚知道你還有這樣暴躁的一麵嗎?是不是隻有我曉得?,你討厭一個人是什麽樣子?那我賺了呀!”


    餘嫻奪過他手裏的茶具,“我來洗好了,你快說吧,到底是何事?”


    正好,還能賺一杯餘嫻親手泡的茶,梁紹清便將兩手一操,抵著桌麵,徐徐道來。此時房中分明?隻有他們兩人,他仍然謹慎地壓低了聲音,“冰嬉那日回去後,我阿娘忽然勸說我爹不要再與餘府作對,爭奪玉匣。之前,我對阿娘說起玉匣傳言時,她就有些奇怪,如今更是在意,還明?令禁止,這讓我和我爹都很?疑惑,好一番究其原因,才從阿娘的口中撬出了一樁陳年舊事。”


    “二十多年前的龍池宴上,隨君征戰的功臣盡數封侯拜相,敦羅王雖也被封為王,但手中握著的兵權卻被陛下釋收。封異姓王這種事,本是一個朝代窮途末路才會?發生的,若結合陛下將其兵權收回來看,封他為王,就像是打?了個巴掌,給個碩大的甜棗。敦羅王戰功赫赫,被忌憚無可厚非,用王位安撫,也順理成?章,舉朝上下也都是這般揣測。”


    “直到我阿娘回憶起,龍池宴上,她與元賀郡主獻完劍舞,汗流浹背,被安排到房間更衣,她們偶遇敦羅王的一位手下,和我外公的部?下在密談,密談內容不記得?了,彼時想必也聽不清全貌,隻曉得?他們頻頻提到‘玉骨’‘淵匣’幾字。不懂其中深意,隻疑惑更衣處隱秘,兩人選在此處談話是為何,更疑惑的是,我外公和敦羅王交情至深,他們的手下為何密談時呈劍拔弩張之勢。我阿娘將這四字稟給了外公,外公曉得?後,就去麵見了陛下。而後敦羅王就被沒收了兵權。”


    他一頓,遞了個眼色給餘嫻,“‘玉骨’‘淵匣’,再一聽‘玉匣’,都會?覺得?有些聯係。但具體?什麽聯係,卻很?難說清。你覺得?,有什麽聯係呢?”


    玉骨,淵匣,就是玉匣。原來這地方,在阿爹當官之前就有了,在新朝篡權告捷前就有了。餘嫻聽得?心驚肉跳,卻不敢作出反應,隻蹙緊眉思?索梁紹清這樣問的意圖。她可是看完內景才曉得?這幾個字如何關聯的,難道他僅憑這樣四個字,就猜到了玉匣中是什麽?


    梁紹清不等她想通,繼續說道,“阿娘說,也許玉匣正和這個有關,她雖猜不到玉匣拆成?這樣的四個字是何意,但她擔心繼續爭奪,就會?和敦羅王一樣惹禍上身。思?及當年手下密談一事,若非外公先行一步,主動告知陛下,那等東窗事發,也許被沒收兵權的,就不止敦羅王了。阿娘隻是不想讓我們摻渾水,才阻止我們爭奪。但我卻因這四個字,聯想到了另外一樁事……是我祖母告訴我的秘辛。”


    餘嫻疑惑地看向他。這人是打?算把家底給她說幹淨?為何要這樣?有什麽意圖?她不動聲色地凝視著梁紹清,稍稍向後坐了些,挺直身靠在椅背上,一雙眼隻想將他扒開?看看心眼。


    梁紹清卻偏頭,“怎麽了?我正講得?高興,你聽得?不高興嗎?為何這樣看我?”


    “你為什麽要同我講你家的秘辛?”


    梁紹清頗為高興地道,“因為我發現,我家的秘辛,和你家的秘辛有莫大的關聯,相當於我與你有莫大的關聯,這讓我高興。我就願意給你講,我就要給你講,就想讓你聽,你不想聽嗎?”


    頗為不好意思?的是,饒是這麽懷疑他,餘嫻也想聽,遂點點頭,直白道,“挺想聽的。”語畢還遞了一杯茶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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