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是。”身為中軍把牌官的卓晏隨口應著,一邊從馬身的錦袋中取出一把泥金扇,刷一下打開扇著風,一臉散漫,“整天扒焦土很無聊的啊,再說扒了快一兩百擔的灰燼了,火、藥灰加起來夠造兩個鞭炮麽?根本就不需要咱出馬的呀!”


    諸葛嘉沒興趣再理會他,卓晏見他那冷若冰霜的模樣,也覺得無趣,便怏怏地要縮牆角涼快去,卻見東邊六部巷口上蹄聲響起,是數十匹快馬正馳向此方。


    對方從東邊而來,背後的日光太過耀眼,卓晏一時竟看不清那群人的樣子,隻能眯起眼伸長脖子去看。


    隻見騎手們來得飛快,尤其是當先的那人,玄衣黑馬,胯、下馬極為神駿,馬上人騎術超卓。馬蹄騰起煙塵,忽喇喇卷過青石鋪設的道路,幾個呼吸間,那人已經一馬當先,來到神機營眾人麵前。


    他一勒韁繩,在人立起來的馬上打量著他們,目光在卓晏身上頓了頓。


    卓晏仰頭看去。這人飛揚凜冽而來,俯視他們的麵容在日頭逆光中看未清楚,但隻那顯露出來的輪廓便已足以攝人。


    卓晏甚至覺得,完全不關長相的事。是對方的氣場太過強大無匹,導致他出現後,那照臨萬物的日光都仿佛為了他傾瀉而下,臣服在他腳下,令所有人都不敢看清他。


    不知怎麽的,一種淡淡的畏懼湧上心頭,優哉遊哉混了二十年的卓晏,膝蓋彎就有點打顫。


    他心想,這可真不對勁,世上怎麽會有人,隻這麽一打照麵,便令人心折臣服。


    而馬上人卻似乎並不在意自己的威懾力,在卓晏和他目光對上時,他甚至還朝卓晏點了一下頭。


    和他凜冽的氣場不太相配的,是他的年紀。二十來歲年紀,錦衣怒馬,麵容極為清雋秀挺。他似乎情緒不太好,神情略有憔悴,但那一雙眼睛,看著人時依舊如皎皎寒星,令人畏懼又神往。


    不識時務的卓晏挺挺胸膛,笑著湊上前問:“敢問兄台貴姓?小弟卓晏,是神機營中軍把牌官。家嚴是應天府都指揮使卓壽,家祖乃是定遠侯……”


    這祖宗三代都掏出來的架勢,令旁邊的諸葛嘉不由瞪了他一眼,神情錯愕又帶點玩味。


    而對方在他這樣偉大的家世麵前,依舊隻略點了點頭,便自馬上躍下,將韁繩丟給身後追上來的侍從們,朝諸葛嘉一注目:“諸葛提督久候了。”


    他聲音略沉,不緊不慢,即使因為急速奔襲而帶上了些許沙啞,依舊有種攝人的掌控力。


    諸葛嘉立即上來抱拳行軍禮:“屬下不敢。”


    被晾在一旁的卓晏有些鬱悶。這人懂不懂啊,自己都掏光家底了,他卻連個姓都不提。他便有些無奈地示意:“那麽……兄台貴姓?”


    聽他再度出聲,對方終於有了回應,他一壁由諸葛嘉引著往奉天門內走,一壁說:“阿晏,你好大的膽子,居然忘記我了?”


    他身形挺拔頎長,走路的姿態舒展迅捷,眼神裏有遮不住的鋒銳,便如一頭剛成年的雄獅,正收斂了利爪在巡視自己的領地,似帶戒備又不可侵犯。


    卓晏十分確定肯定篤定,自己不可能見過他。畢竟,這樣的人,縱然驚鴻一瞥,也定會過目不忘。


    但見對方與自己一副熟稔態度,卓晏又遲疑起來,還在躊躇怎麽開口圓一圓場,旁邊諸葛嘉終於忍不住了,開口說:“火場雜亂汙穢,請殿下小心腳下,照微臣所帶領的道路行走。”


    “好,有勞諸葛提督。”他隨口應道。


    “殿下”,這兩個字讓卓晏“啊”了一聲,他驚跳起來,瞪著麵前人結結巴巴地問:“皇……皇太孫殿下?”


    見他終於想起來,朱聿恒才朝他扯了下唇角:“本王還是平生第一次,被別人忘記。”


    卓晏腳下一個趔趄,顏麵抽搐地腹誹:可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麵也是十幾年前了吧……那時候我們都是小屁孩啊!


    尊貴無匹的皇太孫,對他這個幼年夥伴,卻十分和氣地和他敘起了舊:“說起來,這些年我在順天、你在應天,有十多年未曾見麵了。你什麽時候來順天,又什麽時候入神機營的?”


    “這個……說實話吧,”卓晏苦著一張臉,訕訕道,“我這麽懶散的人,要不是我爹逼著,我才不去神機營那種打打殺殺的地方。所以平常十天裏有九天是告病在家的,還有一天來畫個卯就走——今天就是準備來應付點卯的。”


    “人各有誌,既然你不喜歡這邊,以後有機會,我將你調到更合適的地方去。”朱聿恒說著,沉吟了片刻,又說道,“我聽說你在應天這些年混跡煙花,得了個綽號叫‘花花太歲’,對風月場所十分熟悉?”


    “呃……”卓晏撓撓下巴,不知道自己該露出驕傲的神情,還是應該羞愧一下。


    “既然如此,我想向你打聽件事。”朱聿恒的聲音略低了一點,問,“前次有種蜻蜓簪子流入宮中,幾位太妃頗為喜歡,我想采買一些孝敬老人家。”


    卓晏頓時大感興趣,笑道:“這個你找我就對了,北邊市麵上的簪子以蝴蝶、鳳鳥為多,但江南那邊流行的可就別致多了,蜻蜓、蟈蟈、螞蚱,應有盡有。不知太妃們想要的,是哪一種?”


    朱聿恒望著身旁紅牆,說道:“是一種墨藍色的絹緞蜻蜓,大約小指長短。蜻蜓翅翼由黑紗製成,用銅絲繃開,輕薄無比,可以隨風抖動;蜻蜓眼睛為青金石製成。插在發間時,與活的蜻蜓一模一樣。”


    “這個……還真沒見過。”卓晏抓抓頭發,皺眉道,“我見過金的、玉的、木的,可按殿下所說的墨藍色絹緞蜻蜓可從沒有出現過。殿下您想啊,女子用飾物都是為了好看奪目,哪有人在黑發間用墨藍色飾物的,這種東西勢必沒人買的。”


    說到這裏,卓晏再一想,可能太妃們年紀大了頭發白了,倒是挺合適這樣的飾物,又不敢說,隻能幹笑了一聲:“總之,我一年見過的女孩子沒有一千也有八百,這樣的首飾,絕對沒見過。”


    那蜻蜓如此巧奪天工,必定讓人過目難忘,既然卓晏沒記憶,那必定是沒見過了。朱聿恒點了點頭,說:“那你替我留意下,若有尋到差不多的,拿幾個給我瞧瞧。”


    “是,我一定留意。”卓晏忙不迭應了。


    說話間,眾人進入奉天門。映入眼簾的再不是雄偉壯闊的三大殿,而是一片焦黑廢墟。斷壁殘垣立在被煙火熏黑的殿基之上,在背後鮮紅如血的宮牆映襯下,越顯蒼涼。


    諸葛嘉陪著朱聿恒走上台階,指向後殿尚還立著的半個牆角,說道:“殿下請看,清理廢墟的宮人們,便是在那裏發現薊公公的。”


    朱聿恒踩著滿地熏黑破敗的瓦礫與燒朽斷裂的梁柱,走到牆角邊一看,地上一塊一尺四見方的金磚已經不見,露出下麵地龍的坑道,向下一望,黑洞洞一片。


    順天府冬日嚴寒,滴水成冰,因此宮中各座宮殿下均設有地龍。隻是,宮中的地龍坑道由厚重青磚砌成,地麵又鋪設極為厚重的金磚,在起火之時,薊承明是如何在倉促之間打開這極為堅固的地龍坑道避險的,倒是令人意想不到。


    諸葛嘉撿起洞旁四分五裂散落的幾塊石頭,用力擦去上麵煙熏的痕跡,露出裏麵瑩白的玉石質地來:“這本是陳設在內殿的‘海內一統’玉雕,薊公公督修宮城時,大約知道這塊金磚下就是砌地龍的青磚接縫不嚴密之處,因此在起火之時,便推倒了旁邊這座玉雕,重擊向這塊金磚,將它連同下麵的青磚一同砸開,露出了一個藏身之處。”


    朱聿恒自然見過這座玉雕,上麵雕的是海浪拍山,足有一人高,重逾千斤,這砸向地麵時,別說金磚,哪怕是青石板,恐怕都要被砸得四分五裂。


    諸葛嘉回頭看了看,示意卓晏跳下坑道。


    穿著極為修身曳撒、身上還飾金佩玉的卓晏,委委屈屈地鑽進坑道,蹲在地龍中晃亮了火折子。


    地龍並不寬敞,他是中等身材,隻能勉強容下他的身軀。


    諸葛嘉指著下方道:“殿下請看,奉天殿自元旦後便未再開啟,宮中早已將地龍掏淨,入口封閉,隻要薊公公沿著地龍往前爬,至少能躲到煙氣熏蒸不到的地方。但奇怪的是,薊公公麵對眼前空蕩蕩的地龍,卻一步都沒有爬動,一直跪在這砸出來的坑洞之下,直到被活活燒成焦炭。”


    蹲在地龍中舉著火折的卓晏頓時跳了起來,卻忘了自己頭上就是條石,頓時撞得齜牙咧嘴。


    他揉著額頭,驚駭地看著地上的瓦礫和炭屑。在破碎的金磚和玉石碎塊中,分明印著燒結在地麵上的兩塊黑糊糊的長形印記,顯然就是薊承明當日在火海中,跪在地上的雙腿被燒成焦炭時留下的。


    第5章 南方之南(2)


    朱聿恒看著那兩塊痕跡,終於開口問:“跪在坑道中?”


    “是,當時內宮監都已知薊公公進殿後便未曾出來,因此在清理瓦礫時也是多加注意,結果搜尋到了二十二具屍身,都不是他。直到外殿清理完,到內殿收拾時,才在牆角發現了這個坑洞,扒拉出了屍骨,確認薊公公當時確實是這樣的死狀。”


    朱聿恒上戰場之時,見過的屍體不計其數,但看著那兩塊焦黑痕跡,也轉開了眼去,不忍多看。


    畢竟,他現在,有點難以直麵死亡。更不敢想象,自己將會殞身於何時何地,又會留下怎樣的,生命最後的痕跡。


    他站起身,定了定神,才問:“如此死狀,似與常理不合?”


    “是,身在火場之中,煙熏火燎炙熱逼人,薊公公既已砸開地道,自然會下意識地順著它往最裏麵爬,離洞口的火越遠越好。”諸葛嘉肯定道,“可為何薊公公跳入了這地龍之中,卻跪在這塊地方一動不動,以至於錯過了逃生的唯一機會,活生生被烈火燒成了焦炭?”


    沉吟片刻,朱聿恒又問:“薊承明的屍骨,現在何處?”


    “已被內宮監撿拾到骨灰壇子裏了。說是屍骨,其實燒得隻剩了幾片渣子,再加上整個大殿的梁柱都燒朽了坍塌下來,將骨架也壓平了,太監們也隻能連骨頭帶焦屑都捧進壇子去了。反倒是外殿的屍骨,還比較完整,好分辨些。”


    他們在這邊討論著,而下麵膽戰心驚的卓晏,哭喪著臉蹲在地龍中,無聊地用火折子晃來晃去照著下麵。


    在光線之中,有一個怪異的東西,讓卓晏下意識拿起來看了看。


    是一塊掌心大的彎月型木頭,被火燒過之後已是徹底焦黑。奉天殿所用木材自然最為上等,木質堅韌,兩個尖角雖然被燒得略有殘缺,但大體還殘存著原來的形狀。


    “月亮?這是幹什麽用的?”卓晏捏著它端詳著,卻發現上麵刻著一個極淺的痕跡。


    他便將這燒焦的新月拿到眼前,眯起眼仔細審視著。


    “那是什麽?”朱聿恒在上麵注意到他的動靜,問他。


    “好像是一隻蜻蜓。”卓晏答道。


    蜻蜓。


    朱聿恒心口陡然一震,目光移向那塊木頭。


    卓晏見他關注,忙將焦木舉高,呈到朱聿恒手中。


    果然,在這塊焦黑的千年榫上,淺淺刻著一個痕跡,並不明顯,但仔細看,確實可以看得出來。


    上麵一個斜斜的x,下麵一豎,宛然是一隻蜻蜓。


    諸葛嘉在朱聿恒身後看著,出言道:“這應是一個榫卯,為連接木材之物。這種兩頭彎彎上翹者,名為千年榫,因為形如彎月,又名新月榫。這種大小的榫卯,應當是橫椽或者托梁上用的。”


    朱聿恒問:“它有何獨特之處,能號稱千年?”


    諸葛嘉指著上翹的兩頭,說道:“這種榫兩頭向上彎翹,一旦將榫頭拍入雙方榫槽之中,便會牢牢咬合。因為萬物都有重量,被連接的木頭亦會下墜壓住這個榫,除非千百年後朽爛了,否則被連接的木頭絕不可能鬆脫。”


    朱聿恒反問:“照這麽說,在屋頂坍塌之時,除非有一種力量,能將被千年榫結合的梁柱向上用力提起,才能自下而上地將它從千年榫的彎角中拔起?”


    “是,否則這千年榫,必定會被坍塌的力量折斷。”諸葛嘉用修長的五指做了個向上抓取的動作,疑惑道,“可這個千年榫,盡管邊角稍有殘缺,但,確確實實是完整的,沒有折斷的痕跡……奇怪,這世上又有誰能有這種巨力,將奉天殿的屋頂提起掀翻,讓這千年榫完整脫出呢?”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因在這一瞬間,他眼前忽然閃過了那一晚的情形。


    在他走出殿門口,向梁上那條白影射出一箭後,他看到,自己的發絲與衣服,全都被一種怪異的力量輕輕扯起,向著空中漂浮。


    還有,大火剛剛燃起的刹那,他在第二層殿基上回頭望去,十二根盤龍柱上烈火飛卷升騰,彷如十二條巨龍同時在噴射出熊熊烈火。


    似一種恐怖的力量,自下而上湧出地麵;又似天降龍掛,倒吸地上萬物,傾下了這樣一場將三大殿毀於一旦的災禍。


    風卷起灰燼在他們周身彌漫,麵前這塊燒焦的千年榫似乎還散發著那夜的灼熱氣息。


    朱聿恒隻覺胸口憋悶,他強抑心神,從諸葛嘉手中取過那個千年榫,一邊看著,一邊繞過了後方的斷垣,沿台階向下方走去。


    卓晏趕緊從地龍裏爬出來,也不管身上錦衣蒙塵,隨便拍了兩下就快步追上了他們。


    諸葛嘉見朱聿恒一直看著那個千年榫沉吟不語,便又道:“微臣想,或許是外麵的木頭沒有中間榫卯木質堅硬,因此被燒得朽爛了,摔下來時粉碎散落,便隻剩下了中間這個完整的千年榫。”


    “嗯,也有這種可能。”朱聿恒端詳著上麵那個淺刻的標記,聲音略帶喑啞,“那麽,這是什麽標記,諸葛提督可知道?”


    諸葛嘉麵露遲疑之色,道:“這個……請殿下容微臣再調查幾日。這東西或許是……木作匠人覺得參與修建三大殿是他畢生榮耀,因此想暗地留個標記,也未可知。”


    朱聿恒搖了搖頭,隻沉默地將千年榫橫了過來,放在眼前看了看那個模糊刻痕。


    這隻蜻蜓,與火中飛出的那一隻,是否有何關係?


    “我倒認為……”朱聿恒緩緩說道,“如果是匠人有意為之,不至於刻得如此淩亂倉促。你有沒有想過,除了匠人之外,這掉在地龍中的東西,還有一個人也能接觸到?”


    諸葛嘉大驚失色,脫口而出:“殿下的意思,這是薊承明臨死前,刻下的印記?”


    朱聿恒沒有回答,隻將千年榫遞還給了他,說:“讓內宮監的人好好查一查,薊承明生前接觸過的,有沒有與這標記相符的。”


    候在階下的小太監,趕緊舀起大銅缸中的水,讓朱聿恒洗去手上的灰燼。


    諸葛嘉低下頭,目光正落在朱聿恒的那雙手上。


    澄澈的水流過他的手背與十指,那修長的手指如同白玉凍在琉璃中,在淡淡日光下瑩然生輝,不可直視。


    這位殿下的手,當真舉世罕見。


    諸葛嘉正在恍神間,朱聿恒已經接過巾子擦幹了手,問:“既然是五部合查此案,那麽其他部門的人呢?”


    諸葛嘉四下看了看,一指謹身殿廢墟中一條傴僂的身軀,說:“那位就是王恭廠的卞存安卞公公,隻是這人脾氣古怪,微臣與他亦不太熟。”


    卓晏一聽,撒腿跑到台階邊攏手對著那邊大喊:“卞公公,皇太孫殿下駕臨!”


    那條人影沒理會這邊的喊話,依舊伏在焦黑廢墟中撮土。燒黑坍塌的廢墟如阿鼻地獄,這位卞存安居然能趴在火場廢墟中如此細致撮土,著實令人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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