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聿恒心念急轉間,想到阿南上一次與拙巧閣的合作,便模棱兩可地答道:“至少,朝廷比拙巧閣,可要待她好多了。”


    竺星河輕歎了一口氣:“能歸順朝廷也是好事,大概她是厭倦了海上漂泊流浪的日子了。”


    “若你們能安心回歸我朝,不再興風作浪,朝廷自然也會善待撫恤,何至於身陷囹圄,生死由人?”朱聿恒回歸正題,一字一頓道,“說吧,寧遠候世子已在靈隱看到你所寫的祭文了,幽州雷火,黃河弱水,都是什麽意思,你與三大殿起火究竟是何關係?”


    “這不過是我耳聞最近兩樁天災,因此在祭文上隨手一寫,不知觸犯何種律法?若閣下不信,大可讓阿南來與我一辯,即可知曉我摯愛故土之心,絕不可能、也做不到為禍人間。”


    朱聿恒自然不可能讓阿南前來,未加理會。


    “怎麽,阿南的新主人驅使不動她,無法讓她前來指認我嗎?”竺星河的臉上,顯出關切詢問的神情。


    朱聿恒冷笑一聲,從袖中取出那顆鐵彈丸,放在兩隻蜻蜓之前,說道:“她如今另有要事在身,你們傳遞的消息已無暇查看,何況來見你。”


    “這樣啊,我們這群在海上生死與共的兄弟給她傳遞消息,她都不理會了嗎?”竺星河語氣傷感中又帶著一絲痛惜,“她為何明知我清白無辜,卻不替我辯白?難道我做過什麽對不住她的事情嗎?”


    他條條樁樁推得一幹二淨,這滴水不漏的模樣,將所有話題又推回了原來的出發點。


    窗外的日光已經明晃晃升起,這一時半會絕不可能結束的審訊,朱聿恒不準備再從頭開始,重新再探尋一次。


    畢竟,阿南也該睡醒了。


    “你既不肯說清事實真相,那就在這裏多待幾日,等你的同夥們一個個自投羅網、等我們查清你一路行程,再做定奪吧。”


    朱聿恒站起身,表示自己即將離去,言盡於此:“阿南與你都是身懷絕藝之人。她如今得朝廷庇佑,自然過得很好。我聽說你的五行決也是天下絕學。我朝向來賞罰分明,隻要你立下功績,以你的藝業幫我朝子民消災減難,未嚐不能成為上賓。”


    他的意思已很明顯,竺星河卻無動於衷,隻盤膝坐在幾案前,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他的手上。


    朱聿恒便不再理會他,收好高幾上的東西,抬手推門而出。


    就在他一步跨出之時,他聽到竺星河在後麵出聲道:“你的手……”


    朱聿恒的手頓了頓,聽到他緩緩說:“你這雙手,阿南肯定喜歡。”


    朱聿恒神情漠然,仿佛沒聽到般,用那隻手將門一把拉開,大步走入了外麵明燦的日光之中。


    日頭高升,一片雲也沒有的天空,瓦藍刺眼。


    諸葛嘉與卓晏等人正候在外麵,見朱聿恒出來,他們隨之跟出。


    見朱聿恒似是一無所獲,諸葛嘉便問:“提督大人,不如咱們嚴訊逼供,讓他嚐試嚐試雷霆天威,或有效果?”


    朱聿恒沒回答,一直走到堂前,才聽他開了口,問:“諸葛提督,我記得,你以前養過一隻鷹?”


    諸葛嘉不知他為何忽然提起這個,回答道:“是,它叫阿戾,後來為保護我而折損在戰場上。”


    “我聽說,剛抓到它的時候,有七八個馴鷹好手都折在上麵了,就是馴不出來?”


    “是,阿戾特別倔強,被斷水斷糧至奄奄一息都不肯聽從命令。到後來眾人都覺得這是一隻死鷹,不可能馴得出來,於是將它綁了翅膀,丟給了一群細犬當口糧。”諸葛嘉對自己這隻鷹感情深厚,說來自然如數家珍,“當時屬下正從旁邊經過,見那隻鷹翅膀被綁,依舊用利爪和惡犬相博,不肯屈服,便打散了狗群,將它救出,又給它解了翅膀放它離去。”


    卓晏最愛聽這些故事,忙問:“後來呢?”


    “我放了它,它沒有飛走,卻學會了馴鷹人教的第一個姿勢,撲扇翅膀保持平衡,站在了我的護腕上。”諸葛嘉說著,抬起右手,那一向狠厲的眉眼,也染上了一絲柔和,“後來,它就一直在這裏,站到了死亡那天。”


    “是一頭好鷹。”朱聿恒說著,腳步頓了片刻,才說,“找個人,好好照顧那個竺星河。”


    諸葛嘉張了張嘴,有些不解,但隨即便明白了過來。


    竺星河這種難馴的鷹,若遇上森森犬牙之中,伸向他的一雙手,或許,也會有所不同。


    所以他隻頓了片刻,便恭謹道:“是。”


    卓晏在旁邊不解地撓撓頭,不知道他們一個話題跳到另一個話題,是什麽意思。


    前方是雲光樓,從應天送來待處置的公文正堆積在那裏,等待朱聿恒的批示。


    他沒有理會那些軍政要事,隻在案前坐下,將那兩隻絹緞蜻蜓讓諸葛嘉過目。


    蜻蜓的機括太過細小,幾乎無法用手指捏住。諸葛嘉俯身仔細一一查看零件,他畢竟對這一行所有涉獵,一眼便斷定道:“這似乎是一個小玩意,以蜻蜓體內的機括驅動外麵的翅膀,大概可以令蜻蜓在空中飛一會兒。”


    “不止一會兒,隻需一點氣流驅動,便能飛很久。”朱聿恒說著,取過那隻完好的蜻蜓,一扯它尾後的金線。


    輕微的“嗡”一聲,蜻蜓自朱聿恒掌中盤旋而起,振翅低飛在室內,輕舞迷幻。


    諸葛嘉和他當時一樣,一瞬不瞬緊盯著它,根本無法從這隻奇妙的蜻蜓上移開目光。


    直到它勢頭微弱,越飛越低,朱聿恒才抬起手,讓蜻蜓輕輕停在自己掌心之中。


    他掌心傾斜,讓蜻蜓輕滑入盒中,抬眼看諸葛嘉:“這是我自阿南處得來。依你看來,這世上是否有人的手藝能與她比肩,或者說……將她擊敗?”


    “擊敗一個人很簡單,屬下憑借家傳陣法,足以將她擒住。”在公子那邊取得勝績的諸葛嘉頗有信心道,“隻是要在這些精巧物事上超越她,怕是很難。”


    “我聽說你的先祖是蜀相諸葛亮,諸葛家一千多年來人才輩出,難道也沒有辦法?”


    諸葛嘉搖頭道:“我先祖流傳下來的,共有兩樁絕藝。一是陣法,屬下這一脈便是習得了八陣圖,賴此在軍中建功立業,受聖上青眼,忝居神機營提督之位;二是機括,如損益連弩、木牛流馬便是;隻是這一門絕藝已經不在我諸葛家了。先祖當年製作連弩與木牛流馬等,頗得妻子黃氏幫助,因此這門技藝也大多傳予女兒。後來我族中出了位驚才絕豔的女子,嫁入蜀中唐門後,將此技發揚光大。唐門子弟也都爭氣,代代推陳出新,如今機括已成為唐家絕學。”


    “那麽,這東西,蜀中唐門能弄得出來?”


    “可以仿製,但怕是做不了這麽小,也飛不了這麽久、這麽穩。畢竟這些零件的精巧程度,至少在九階以上,普通匠人無從下手。”


    “九階?”朱聿恒並不清楚他這個說法的意思。


    “是,匠人的手藝,在行當內共分十階。三階以下僅為普通工匠;四、五階開始登堂入室;六、七階已屬萬裏挑一;到八、九階便是大師泰鬥了。至於第十階,臣平生隻有耳聞,未曾見過。”諸葛嘉看著那隻蜻蜓旁的細小機括,娓娓述來,“唐門這一輩有個天才,十餘歲時便到了八階匠人的手藝,但屬下見過他當時做出來的東西,與這蜻蜓還是有差距。”


    朱聿恒輕按著那片殘破翅膀,又問:“十階便是登峰造極,沒有再高的等階了?”


    “按等階來說是沒有了。不過屬下曾聽傳言說,天下工匠分七脈,公輸魯班一脈近年出了一位震古爍今的傳人,機括陣法之妙獨步天下,遠超十階。但因為上麵已經沒有其他等級了,是以給他獨設了另一個等階。”


    “十一階?”朱聿恒隨口問。


    諸葛嘉搖頭:“三千階。”


    朱聿恒緊盯著那兩隻蜻蜓,看了許久,才緩緩問:“超凡脫俗,遙不可及?”


    “是。”


    朱聿恒沉吟片刻,又問:“那個人,叫什麽名字,能找到嗎?”


    “這……請殿下恕罪,屬下久在朝廷,對江湖民間之事,所知亦不甚多。我神機營研製火器時,與拙巧閣多有合作,他們在江湖中久負盛名,手下能工巧匠遍布九州,相信定能找到超越阿南姑娘的天才人物。”


    “盡量,還是尋一尋吧。”朱聿恒看著窗外那些暗藏殺機的波光水色,淡淡道,“畢竟在阿南過來之前,我們誰也不知道,這世上什麽東西能擋住她。”


    迅捷地處理完公務,朱聿恒手中無意識解著岐中易放鬆手指,走出雲光樓。


    順著九曲橋走到碼頭,在明亮日光之下。畢陽輝正站在水邊,抬頭看天空。


    卓晏最好事,也跟著抬頭,看向空中。


    四下除了水風掠過湖麵,其餘什麽也沒有。卓晏疑惑地問:“畢先生,你在看什麽?”


    話音未落,隻聽得畢陽輝撮口一呼,向著空中遙遙地發出兩長兩短四聲呼哨。


    長空中有隱約的鳴叫聲傳來,隨即,渾然一色的墨藍中忽然光彩閃耀——


    一隻羽色輝煌的孔雀,側身從天際呈現,在空中繞著他們盤旋。


    隨著角度的轉側,朱聿恒等人才看出來,原來這隻孔雀在飛翔的時候,尾羽縮了起來,肚腹又是深青色的,是以飛在高空中時,他們竟一時都看不出來它在頭頂上。


    “這裏怎麽會有孔雀飛來?”卓晏又驚又喜,見孔雀向畢陽輝飛去,便大聲問,“畢先生,原來孔雀在空中飛的時候,尾巴會收起來?”


    “年紀不大,眼神這麽差?”畢陽輝說著,抬手攬過落下的孔雀,讓它停在自己的肩頭,大笑著對卓晏說道,“這是我們閣主的‘吉祥天’,他一時半會兒趕不到,先送來了阿南最怵的東西。這下就算那娘們從天而降,也要死得很難看了。”


    卓晏見孔雀停在他肩頭一動不動,便試探著抬手摸了摸,才發現孔雀的身體堅硬空洞,竟然是皮革做的,外麵植上羽毛而已。


    卓晏震驚不已:“這是你們閣主所製?它從何處飛來,又怎麽找到這邊的?”


    諸葛嘉見朱聿恒也在看這孔雀,似是想起了阿南的蜻蜓,便介紹道:“這是傅閣主所製的吉祥天,據說當初是阿南姑娘借用風力,研製出足以在空中飛行的機括,傅閣主改進了尋找方位的手法,同時借助拙巧閣沿途一站站的接力,這隻‘吉祥天’方可飛渡州府,順利到達此處。”


    畢陽輝拍了拍孔雀,打開它的腹部看了看。


    卓晏還想探頭去看看孔雀腹中有什麽,畢陽輝卻啪的一聲關上了,隻朝他們哈哈一笑:“放心,戲台擺好了,就等那娘們過來尋死了。”


    聽到他句句針對阿南,卓晏有些心驚,偷偷打量朱聿恒的神色。


    可他的神情隱藏在熹微的晨光之中,並未透露任何可供他人揣測的內容。


    隻是看著畢陽輝肩上的孔雀,朱聿恒忽然開口問:“楚家六極雷、竺星河五行決,那麽,阿南是什麽?”


    “她名號特別囂張,不過還不是敗在我們閣主手下?”畢陽輝扛著孔雀,捋了捋它的尾羽,冷笑道,“三千階。不過她手已經廢了,以後有沒有三階都是問題了哈哈哈!”


    一貫冷麵狠絕的諸葛嘉,神情頓時扭曲了。


    朱聿恒的手微微一頓,阿南送給他的岐中易在他的指尖發出輕微的碰撞聲響,在寂靜的西湖煙水中,顯得格外空茫。


    第34章 靈犀相通(1)


    回程時已是日近中午。


    輕舟在熹微晨光中橫穿西湖,萬頃風荷碧葉如浪濤起伏,朵朵蓮花則如紅魚穿梭遊曳在碧浪之間。


    嫩生生的荷花蓮蓬擦著船身而過,卓晏看見朱聿恒扯了幾支蓮蓬與花朵,握在手中。


    回到樂賞園,桂香閣內,阿南正在梳妝,隔窗看見朱聿恒手中的荷花,揚了揚眉。


    朱聿恒悶聲不響,將花與蓮蓬遞給阿南。


    “一大早替我摘荷花去了?”阿南笑著抱過,將蓮蓬擱在旁邊,抬手在荷花苞上輕拍。


    她用這麽粗暴的手法對待如此嬌嫩的花朵,但這粗暴又確實是有效的,那些緊緊包裹的花朵,在她的拍打下,花瓣在他們麵前次第張開,如同奇跡。


    朱聿恒看著她那隻殘暴擊打花朵的手,看著手上那些陳年的傷痕,心想,不知道她是三千階的時候,是怎麽樣的一個女子呢?


    也像現在這樣,每天懶洋洋的,把利刃深藏在骨子裏嗎?


    “阿言你知道嗎?”她抱著已經盛開的花朵,示意他與自己一起去前廳吃飯,朝他笑道:“你是這世上,第一個送我花的人。”


    公子也沒送過嗎?朱聿恒心中想著,朝她略一揚唇角,沒有說話。


    走在他們身後的卓晏在心裏感歎,殿下明明說對阿南沒興趣的,可現在這模樣,哪像是沒興趣的樣子啊,甚至已經到了寵溺的地步了……


    隻是忽然之間,他想起今日殿下對諸葛嘉所說的話,頓時如遭雷擊,呆立當場。


    是一頭好鷹。


    養不熟、馴不服、熬不成的一頭鷹,諸葛嘉終於讓它站在了自己的護腕之上。


    滴水不漏、身份未明的公子,也被安排了一個訓鷹人。


    那麽,打不過、抓不住、騙不到的這樣一個阿南呢?


    他膽戰心驚地抬頭看前麵這一對人。


    朝陽下的花朵帶著煙霞般的色澤,渲染得抱著花朵的阿南雙眸晶亮,雙唇鮮豔,明燦如此時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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