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北淮一看見她來討債,頓時麵紅耳赤不敢回答,恨不得把頭埋進他娘的懷裏去。


    “放心吧,你爹會幫你還的。”阿南說著,笑著朝楚元知一抬下巴,“對嗎,楚先生?”


    楚元知回過神來,啞聲道:“多謝,我自當……投桃報李。”


    剛剛強迫他吃桃子的阿南朝他一笑,見韋杭之那邊還在挖土,便走到前院簷下陰涼處坐下喝茶,隨手打開自己的火折,詫異地“咦”了一聲。


    朱聿恒在旁看了一眼,見火折的蓋子已經歪了,裏麵的機括全被燒融成了一坨熟銅,那可以縱橫轉側而不至於使炭火傾倒的軌道,如今全都成了一團扭曲凍結的銅塊。


    “不應該啊,這外表隻是微微變形,說明它並沒有被鐵罩砸中。可若隻是火燒的話,是什麽火,能讓精銅都被燒融,如此威猛?”


    楚元知看了一眼,道:“你是從鐵網罩下麵,將它拿出來的。”


    阿南愣了一愣,然後敲了一下自己的腦袋,說:“可不是麽!”


    朱聿恒卻不懂其中奧秘,目露詢問之色。


    “普通的火,當然沒有這樣的威力,但是,”阿南一指被清理出來的鐵網罩,道:“盤旋環繞的鐵管,裏麵灌滿火油,將這個火折子團團繞住,就相當於一個窯爐,悶燒的中心點會特別灼燙。工匠在窯爐裏可以煉鋼煉鐵,而正在滾燒的鐵罩,要融化一個銅製的火折子,當然也是輕而易舉了。”


    朱聿恒微微點頭,看著她那燒廢的火折子,隻覺得腦中某一處,似乎想到了很重要的東西,卻又抓不到頭緒,一時陷入迷茫沉思。


    阿南將火折子在手中轉了轉,有些惋惜地開玩笑道:“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真是家財散盡,身無長物了。”


    朱聿恒想起了之前她那座在順天的院落,裏麵那些布置應該也花費了她治病時光的無數心血吧。


    如果他們沒有遇見彼此、如果沒有那隻從火海中飛出的蜻蜓,不知她是否依然在順天治傷,守著她那些巧奪天工的小玩意;不知他是否跋涉在尋找自己身負之謎的路途上,至今毫無頭緒。


    火海中的蜻蜓……


    這一瞬間的思緒,讓他腦中忽然劃過一道熾烈的光,如同電光般讓他猛然明白過來——


    那一夜,如同夢魘般揮之不去的十二根盤龍柱,仰天噴著熊熊烈火,焚燒了三大殿。


    三層麻三層灰的巨大金絲楠木柱,遇到尋常的火焰絕不可能燃燒的十八盤鎏金雲龍柱,就這樣在瞬間起火,燒得朽透徹底。


    原來……


    他將目光轉向阿南,卻發現阿南也正看著他,目光相對之時,她問他:“怎麽了?”


    朱聿恒看著她,雙唇微動了一下。


    若是昨晚,他說不定就將所有一切和盤托出,與她共同探討了。


    但現在,他們之間,已經橫亙上了一些更複雜的東西,讓他一時竟難以開口。


    正在遲疑之際,地窖中忽然傳來韋杭之驚喜的聲音:“找到了!是這個東西嗎?”


    一個用油紙包好的長條形東西,從地窖中取出,送到他們麵前。


    阿南見楚元知點頭,便抬手抓過紙包,將外麵的油紙一層層剝開,一看之下,不由得皺起了眉。


    這油紙層層包裹、又用麻布細細纏好,深埋在地下的,居然是一管竹笛。


    約十二寸長的笛子通體金黃,笛孔俱備,笛身的纏絲是金絲,使它通體泛著晦暗的金光。


    看起來再普通不過的竹笛,除了顏色怪異之外,入手也頗沉重,比普通的竹笛要重上許多。


    阿南以為是竹笛中間塞著什麽東西,便對著笛身看了看,裏麵卻是空無一物。


    她看向楚元知,麵帶詢問。


    楚元知麵帶著複雜的神情,凝視著這支笛子,說道:“這就是二十一年前,我在徐州驛站拿到的東西。”


    阿南“咦”了一聲,將笛子放到眼前又仔細端詳了片刻,問,“這笛子,做什麽用的?”


    楚元知搖了搖頭,說:“不知。我當時奉命行事,要從葛家手中拿到這支笛子。當時他家一個女兒出嫁,這支笛子被作為陪嫁交給了那個女兒,同其餘嫁妝一起帶往順天。”


    阿南與朱聿恒心下了然,那個葛家的女兒,就是葛稚雅了。


    楚元知說到這兒,目光又轉到前院。


    他的妻子正坐在簷下,輕輕摩挲著孩子帶回來的紙張,仿佛要把上麵每一絲褶皺都細細抹平,讓孩子寫下最端正的字跡。


    而他的孩子依偎在母親的身邊,拿筆在紙上比劃著,興奮地表演自己新學會的詩句,神情中全是燦爛的炫耀。


    楚元知抬起顫抖的手捂住自己的臉,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微顫的指縫間,依稀露出他淒涼的神情。


    他站起身,說:“我無法在家裏說這些,請你們把我帶到外麵去吧。”


    清河坊不遠處,就是杭州驛館。見他們過來,驛丞忙將前院清出來,請他們在院中喝茶。


    東首被燒毀的廂房已經清理過了,但是還未來得及重建,如今那裏依然留著焦黑的青磚地麵和柱礎,有幾個衙門差役奉命趕來,等在旁邊聽候調遣。


    楚元知用顫抖的手持著茶盞,發了一會兒呆。直到滾燙的茶水滴到他的虎口,他才艱難開口道:“我與妻子青梅竹馬,同居河坊街,從小一起長大。她的父母,也待我十分溫厚。”


    明明該說二十年前徐州驛站的事情,可楚元知卻忽然從這裏開始說起,阿南有些詫異。但瞅瞅朱聿恒,見他在凝神傾聽,她也隻能耐著性子,聽他說下去。


    “我十六歲在江湖上闖出微名,便不經常回家了。十八歲我父母去世,回家料理後事時,與她重逢,才知道她因為我年少時的玩笑話,固執地等著我,不肯出嫁。”楚元知說起二十一年前的,眼中蒙上薄淚,無比感傷,“當時我因重孝在身,便與她約定三年後迎娶,又讓她蹉跎了幾年時光。徐州驛站起火那一日,距離我們的約期,已無多長時日。”


    阿南見他說到這兒後,久久沉吟,便問:“那……想來你是在徐州驛站,用六極雷伏擊了葛稚雅?”


    “是。葛家絕學一貫傳子不傳女,是以我本以為葛稚雅也是個普通女子,誰知她機敏異常,我幾次出手,都被她防得嚴嚴實實,我還差點露了行跡。眼看已到徐州,我不願再拖下去,便在徐州驛站布下了六極天雷,想要趁混亂之時,奪得那支笛子。”


    “是麽?”阿南真沒想到,那個身體虛弱閉門不出的卓夫人,出嫁前居然是一個令楚元知都覺得棘手的人,“但是葛家女子不是不習家學嗎?”


    “傳言不知真假,但,葛稚雅絕對是葛家最頂尖的人才。”楚元知確切道,“我楚家的六極雷號稱四麵八方無所遁形,可畢竟陣法是死的,人是活的,那日在徐州驛站,葛稚雅更是利用家學的控火之術,在六極雷發動之時,借助六極相激的火勢,硬生生辟出了一條生路,將未婚夫送出了驛站。”


    阿南“咦”了一聲,問:“葛稚雅居然如此厲害?”


    “是,她不但控住了雷火陣,甚至還以葛家控火之術,令六股火勢相輔相生。我潛入火中拿取笛子不過片刻,布置的陣法便被她所調轉,以至於火勢徹底失控,蔓延焚燒了整座後院……不過有件事情我倒是一直很奇怪。葛稚雅從火中逃生之時,她那個丈夫卓壽卻不肯跟她從那條辟出來的通道逃生,兩人在火海之中吵了起來。我聽到葛稚雅怒吼道……”


    說到這裏,他停了一停,深吸一口氣,才緩緩道:“她說,祝你們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阿南與朱聿恒對望一眼,詫異莫名:“你確定,葛稚雅這樣說?”


    “絕對沒錯。那一夜的一切,就像用尖刀刻在我的心上一般,二十年來,不曾有半分磨滅。”楚元知緊握著茶杯,無比肯定道,“可後來整個杭州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卓壽和葛稚雅這對夫妻恩愛無比,是以每次我想到葛稚雅在火海中祝未婚夫和別人百年好合那一幕……就覺得,簡直詭異。”


    詭異二字,確實形容貼切。


    這對人盡皆知的恩愛夫妻,婚前居然曾這般鬧過;那常年抱著貓的柔弱女子,居然能帶著當兵的未婚夫從火海逃生,真是讓人意想不到。


    阿南對著朱聿恒,用口型說了兩個字:“有鬼。”


    朱聿恒點了點頭,顯然與她看法一致。


    “後來呢?”阿南繼續追問楚元知。


    “後來,我看到卓壽去殺一個太監,我不知道他的名字,隻記得他十五六歲年紀,個子瘦小。”楚元知略想了想,說道。


    阿南“咦”了一聲,問:“他去殺太監?為什麽?”


    “不知道,葛稚雅喊出那句話時,我正在火海之外的屋簷上,因為火勢失控,造成死傷無數,我急著去挽回,在火光之中看見璧兒父母被人群擠倒,壓在了燃燒的梁柱下,璧兒撲到火中去救父母,可惜自己也被火吞沒了……當時我疾奔過起火的屋簷,撲向璧兒那邊,倉促間看見卓壽抓住那個小太監的手,拔出腰刀,向他砍了下去。我雖心神大震,但急著去救璧兒,心緒混亂之下,哪有餘力去管他們如何?”


    阿南急問:“那一刀,砍中了嗎?”


    “砍中了,血流如注,小太監當即撲倒在地。他身材瘦小,而卓壽力氣極大,一伸手抓住他的後衣領,就將地上的他扯了起來。此時我已經下了屋簷,再也無法分神看那邊,確實不知情況如何了。”


    “這個小太監……”阿南看向朱聿恒,微微挑眉,“那群小太監中,有幾個十五六歲又身材瘦小的?”


    朱聿恒回憶了一下當時的案卷,肯定道:“一般太監都是十來歲被淨身的,那批人中,這樣的隻有卞存安一個。”


    阿南“嗬”一聲冷笑:“你記不記得,卓壽前幾日還裝模作樣問我們,卞存安是誰?”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臉色略沉:“他居然,敢在我麵前撒謊。”


    阿南好笑地瞄了他一眼:“瞧你這臉色,他又不是你神機營轄下,對你扯個謊怎麽了?”


    第43章 舊遊如夢(1)


    “況且,這麽多年過去了,或許他根本不知道當年砍的是什麽人,和現在的卞公公根本沒聯係起來,也有這可能吧?”


    “縱然如此,趁火殺人,也必定心存不良。”


    見楚元知麵帶疑惑,阿南便抬手一指對麵的廢墟,說道:“楚先生,你肯定想不到,那個小太監命可大了。他不但避過了火海,還在卓壽的刀下僥幸存活,隻是可惜啊……他躲過了徐州驛館的火,卻沒躲過杭州驛館的火。”


    朱聿恒淡淡道:“而且,卞公公被燒塌的橫梁壓住後,用最後的機會,刻下了半個‘楚’字,讓我們追尋到了你。”


    楚元知臉色微變,踟躕片刻,終於問:“我……可以去那邊看看嗎?”


    對麵火場已經被清理幹淨,刻著半個楚字的窗欞倒是還在。見楚元知仔細端詳那刻痕,阿南問:“確實是要寫楚字,沒錯吧?”


    楚元知遲疑點頭,又道:“但這世上姓楚的人成千上萬,你們為何會將目光落在我身上?”


    “畢竟你家以雷火聞名,姓楚,就在杭州。最重要的是……”阿南回頭看朱聿恒,示意他過來詳細和楚元知說一說,“這裏起火之前,還有一場和三大殿火災一模一樣的怪異妖風。”


    楚元知愕然:“妖風?”


    “對,在起火之前,能牽引衣物和頭發向上飄飛的一種怪風。但是周圍的草木似乎並不太受影響。”朱聿恒將當時情形複述了一遍,又道,“三大殿起火之時,亦有六極雷跡象,因此我們才鎖定了楚家。”


    “這妖風……聽來確實詭譎。”楚元知說著,思量片刻,又緩緩搖頭道,“三大殿的雷,我不在現場不得而知,但這個楚字,出現得頗為刻意。請二位明鑒,或許是誰故意要陷害我楚家,栽贓嫁禍給我。”


    “哦?楚先生有證據證明,這是誣陷嗎?”阿南問。


    “別的不說,我這一雙廢手,又窮困潦倒,驛站門口都有專人守衛,絕不可能放我進去的,我又如何能在裏麵縱火殺人?”他抬起自己的手向他們示意,“再說,你們看這火燒痕跡。”


    他指著麵前焚燒過後的青磚地,蹲下來用手指圈住一處,道,“按照火勢的走向紋理來看,這場火的起點在這裏。”


    阿南蹲在他旁邊細看,火燒的痕跡被雨水洗過後,青磚地上呈現出幾抹泛白的火痕。


    “普通的火,隻能將磚地燒出焦黑痕跡,要將青磚燒出白痕,絕不可能是普通的火,得是丹火才行。”


    “丹火?”朱聿恒倒是從未聽聞過。


    “是,丹火夾雜有其他助燃物,極為高熱,甚至可以拿來煉丹。比如杭州葛家,千年來摸索出一套控火煉丹的手法,因為很多東西必須要用極其熾熱的火焰才能燒融結合,一般的火無法達到效果。當初江南所有的三仙丹(注1)、密陀僧(注2)都出自葛家煉製,別家控不好丹火,製不出他家那麽純的東西。”


    阿南一拍膝蓋,問:“難道說,卞公公也是在屋內研製火、藥時,自己把自己燒著了,然後來不及逃脫?”


    楚元知研究著火焰的痕跡,向著後窗走去:“火勢從這邊而走,死者應是逃到了窗邊,卻無力翻出去,死在了裏麵。”


    阿南與朱聿恒看著那一處,發現正是當時卞存安屍首發現的方位。


    “火勢中心點,有人身輪廓,起火中心點與焚燒最猛烈的地方,都是在這裏。”


    阿南問:“所以是卞存安身上的火,引燃了屋子,而不是屋子起火,燒到了卞存安?”


    楚元知確定道:“他應該是整個屋內最早燒起來的。”


    朱聿恒見他們說到這兒,便向身後示意,候在一旁的差役們趕緊送上一本驗屍案卷。


    “卞存安之死疑點甚多,來看看義莊的驗屍報告吧。這場大火撲滅及時,卞存安屍體雖有部分焦黑,但除了被屋梁壓爛的雙手外,大體保存完整。經查驗,他身上沒有任何致命外傷,在臨死前還留下了指甲刻痕,所以起火時他還活著。”朱聿恒將案卷給他們看,又道,“那麽,他為什麽不在地上打滾滅火?屋內水壺有水,他為何不潑水滅火?退一萬步說,為什麽他都被燒死了,卻連呼救聲都沒有?”


    “是啊……為什麽他不往門外跑,卻到窗口留下訊息呢?”阿南理不清頭緒,隻能鬱悶道:“總之,肯定有問題!而且我覺得最大的問題,必定出在事發前的那股妖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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