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談論,他們腳下不停,已到了地下通道的出口。


    前方是廣闊平坦的一處凹地,周圍許多幹枯河道匯聚於此。顯然這裏當初本是多股地下水交匯之處。如今泥土已被衝刷走,河水也幹涸退去,隻留下一個巨大的黑色煤洞。


    踏過幹枯河道,他們走入了大片的黑色煤炭之中,就如幾隻螞蟻踏上了黑色的陶盤,微不足道。


    楚元知抬頭望向四周,感歎道:“這位關先生可真是奇才啊!煤炭所生之處本該悶熱難當,瘴癘眾多,但他居然能借助地下水道,讓這邊氣流保持如此通暢,簡直鬼斧神工!”


    在不知多廣、也不知多厚的黑色煤層之中,鬆明子的光也顯得微弱起來。周圍略帶光亮的煤層在他們周身泛著微光,腳下是厚厚的風化煤渣和碎屑,微風卷起細碎的粉末狀煤灰,在他們身邊飄蕩回旋。


    葛稚雅見鬆明子的油吱吱冒出,便對諸葛嘉道:“別讓火油滴到地上,萬一把碎煤渣給引燃了,後果不堪設想!”


    眾人深以為然,神機營的兩個士卒將自己的衣服下擺撕了,纏在鬆明子下方,防止滴油。


    幾人站在黑色凹洞邊緣,諸葛嘉拿出地圖看著,又抬頭環顧四周,麵露遲疑之色。


    朱聿恒問:“怎麽?”


    諸葛嘉將地圖遞到他麵前,指著上麵的線路道:“地圖上畫了此處,可……這標記不知是何意思?”


    聽他這麽說,阿南便湊過去,看向了那張地圖。


    這是薊承明交給繼任者的地圖,是一張厚實的桑皮紙卷,因為年歲久了,邊角已經泛黃。


    但上麵所繪的內容確實無誤。先是順著通道彎彎曲曲走下來,有窄道有上下坡;然後是阻擋道路的密門,畫這道門的墨跡較新,顯然是新近建造後,在地圖上補加的;然後是幹枯的河道匯聚於圓形凹處,顯然,就是他們此時置身之處。


    在這圓形的旁邊,標注著一個小小箭簇印記,不知是何用意。箭簇的前方,也就是更後麵一點,則是一個旋渦圖標,看起來令人不安。


    阿南看了片刻,忽然“咦”了一聲,見這箭簇與旋渦都是灰黃色,那運筆又類似於薄薄膏體,便抬手刮了刮,放在鼻下聞了一下。


    朱聿恒正關注著她,見她撚著手指沉吟,便問:“這是什麽?”


    “這個你可絕對猜不著了。”阿南笑著抬手,彈掉了上麵殘留的粉末,“是胭脂,陳年胭脂。”


    在一個太監留下的地圖上,居然會殘留著胭脂,朱聿恒略覺錯愕,問:“確定?”


    “十分確定,你看刮掉了表麵之後,下麵露出的顏色。”阿南將紙卷靠近鬆明子,在火光映照下,朱聿恒清楚看到,那灰黃的陳年痕跡中心,確實依稀還殘留著淡淡紅色。


    “這胭脂有點年頭了,應該不是薊承明的。”阿南道,“地圖和胭脂都已陳舊,我想,這應該是設陣的人留下的。”


    朱聿恒深以為然,道:“薊承明是內宮監掌印太監,十幾年來主持營建皇城,但我不認為他能有餘力設置這麽長的地道。他大概是拿到了地圖之後,找到了入口,並偷偷將它與地龍挖通。唯一動的手腳大概是在入口處設置了那扇門,以防有人闖入其中,誤觸引發陣法。”


    阿南點頭,思忖片刻又問:“我有個問題,既然薊承明已經掌控了這個陣,又知道就算沒有提前去開啟,它也會準時啟動的,為何非要在四月初八那日動手呢?”


    “畢竟,聖上忙於政務巡視,經常不在宮城。而且遷都之事也是力排眾議才得成,聖上以後在兩京輪流執政的可能性也不小。薊承明雖是宮中大太監,但也無法控製聖上行蹤,因此為了避免陣法落空,他必須要抓住時機。而四月初八那場雷雨,大概讓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最好的機會。”


    “上方雷火,下方死陣,薊承明借了我的力,又借了關先生的力,大概以為自己這萬全之策,不可能有失手的可能性。”葛稚雅冷笑道,“可惜啊,他不應該威脅我,以至於未入地道就被我幹掉了,根本沒機會去發動地下死陣。”


    阿南朝她笑了笑,說:“看來,你還是朝廷有功之臣?”


    葛稚雅傲然道:“至少,你們現在還活生生站在這裏,都要感謝我。”


    阿南正想反諷一句,誰知耳邊忽然傳來砰的一聲響。


    她立即抬頭看去,原來是諸葛嘉見地圖上看不出端倪,便拾起地上一塊人頭大的黑色煤石,向著凹洞的中間砸去。


    煤塊落地,砰一聲響,然後在地上滾了兩下,停止不動了。


    地下空洞,又是凹聚的形狀,他們站在旁邊隻聽得那撞擊聲久久回蕩在洞中,嗡嗡嗡響成一片。


    後方因為研究煤帶而落後的楚元知,在嗡嗡聲中停下腳步,傾聽了一瞬後,立即大叫:“快跑,退回來!”


    話音未落,還未等他們行動,隻見頭頂上亮光忽閃,無數支箭從四麵八方的黑暗中射出,帶著破空聲向他們襲來。


    諸葛嘉與幾個下屬立即拔出腰間長刀,團團圍住朱聿恒,用刀撥開麵前射來的箭矢。


    可箭如飛蝗,哪是這麽輕易可以全部避開的,隻聽得兩聲低呼,有兩個士卒已經中箭。


    “原來……箭矢的意思是這裏有暗箭埋伏!”諸葛嘉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士卒背起受傷的同袍,向後撤退,順著幹涸的河道奔回。


    幾人退出黑色的凹地,嗤嗤聲依舊不絕於耳。


    他們躲在河道之中,一個士卒撕下衣擺,按住傷者的箭杆,一下拔出,然後倒上傷藥,替他包紮。


    在旁邊的葛稚雅一眼瞥見那傷口,立即將士卒的手打開,用鬆明子一照傷者臂上傷口,聞到那隱約的臭味,頓時脫口而出:“箭上有硫磺硝石,這是火箭!”


    仿佛在驗證她的話語,那些從天而降的箭矢雖然開始零散下來,但它們落在地上之後,擦著黑色的煤層劃過,白煙隨之燃起。


    腳下有些地方煤粉鬆散,火苗落地不久即燃燒起來,周圍簇簇火苗騰起,映照得周圍如同幽火地獄。


    朱聿恒對諸葛嘉道:“把受傷將士送出去,立即救治。”


    “是!”諸葛嘉自然不會離開,吩咐下屬背起受傷的士兵往外撤去,又請示朱聿恒,“我營左軍有熟知地下岩層之人,屬下已讓他們出去後立即召其進內。其餘或有需要的,還請提督大人示下?”


    朱聿恒看向阿南,想問問她要準備什麽東西。


    卻見阿南臉色忽然大變,轉過身竟向著起火的中心點奔去。


    朱聿恒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急道:“危險!”


    “不能讓這些火引燃煤炭!”阿南一指麵前這蔓延無邊的黑色煤礦,麵罩後傳來的聲音有些沉悶,卻掩不住其中倉皇:“這些箭射下來,不是為了殺我們的,而是,要引燃這大片的地下煤炭,使上麵整座順天城,化為焦土!”


    第60章 幽燕長風(4)


    森冷的汗,從所有人的背後冒出來。


    一個人,可以布置下什麽樣的陣法,讓一座近百萬人的城市,須臾間化為烏有?


    在進入地道之前、甚至就在那些箭矢射下來的前一刻,他們都還不相信,這世上會有哪個陣法,擁有這樣的力量。


    但如今,他們看著滾滾的大片濃煙,看著已經開始灼燒的煤屑,相信了。


    這地下的煤炭深厚如海,綿延不斷,怕不有億萬石之多。這麽多的煤一旦被引燃,必將持續燃燒幾年、甚至幾十年,順天城將就此化為一座火窟,再也無法保留任何生機。


    “讓傷員們立即出去。”朱聿恒盯著麵前騰起的火苗,那一向淡定沉穩的嗓音,也在麵罩後顯出一絲微顫來,“上去後,稟告聖上,盡快疏散京城所有人,一個也不能留!”


    諸葛嘉早已無法維持那清冷的眉眼,他看看那已經開始燒起來的火,再看看朱聿恒麵罩後決絕的麵容,單膝跪地拜求道:“請提督大人先行離開,此地交由屬下等應付!”


    朱聿恒沒回答,轉頭便朝著火海而去,一邊走一邊脫下自己身上的錦緞華服。


    諸葛嘉起身追上去,聲音失控,以至於聽來有些嘶啞:“提督大人,此等險地,萬萬不能久留!”


    “下來之時,我就已抱了必死之心。”朱聿恒的腳步頓了一頓,聲音反倒沉下來了,“人固有一死,但至少,可以選擇死得有價值些。”


    “可您肩負重任,還要為聖上分憂、為社稷謀福啊!”


    “聖上會理解的。”朱聿恒說著,掄起手中銀線暗花的錦衣,撲打向了離他最近的一簇火苗。


    望著他毅然決然的身影,諸葛嘉隻能令下屬立即帶著傷員出去求援,然後他也學朱聿恒的樣子,脫掉外衣,撲打地上的火苗。


    下麵的火在燃燒,周圍的箭矢依然根根射下。


    朱聿恒剛剛滅掉一簇火苗,火光中隻見一點銳光閃現,一支箭正向他迅疾射去。


    朱聿恒正彎腰拍火,根本無法調整身體來躲避箭矢,倉促間隻能掄起衣服,要將它拍落。


    可那疾勁的暗箭,怎麽會害怕區區一件衣服,眼看就要穿透錦緞,直插入他身上。


    隻聽得破空聲響,流光乍現,是正在關注他的阿南,抬手間以流光將那支箭勾纏住,倏忽間將其撩開,反手一揮,射回了岩壁去。


    朱聿恒轉頭看向她,而阿南朝他點了一下頭,說:“安心,這些箭交給我!”


    她手中的流光快捷如風,將射向他和諸葛嘉周身的箭矢一一勾住甩出。


    見此情形,就連一直縮在河道邊的楚元知,也脫下了自己的外衣,開始幫他們撲打火苗。


    畢竟六十年的機括,射不多久,箭矢數量開始零落,勢頭也早已大減。但煤洞如此巨大,她能護住的僅是他們身邊一部分,更遠的地方,即使已經燃起半人高的火焰,也無力顧及了。


    而葛稚雅,看了看上頭還在零星下落的箭矢,又看看那些頑固的火焰,站在河道邊冷笑道:“白費功夫。煤炭燃的火,可比普通的火熱多了,你們這點小打小鬧成什麽氣候?”


    聽她這麽說,阿南收了手,回頭盯了她一眼。


    朱聿恒知道她不是好脾氣的人,以為她會和冷嘲熱諷的葛稚雅動手,誰知他剛停手,便卻聽阿南說道:“你說得對,這樣做不成。”


    說完,她幾步跨過來,抓過朱聿恒手中已經破掉的衣服,一把扔掉:“衣服燒完了,人也累死了,不能用這麽笨的辦法。”


    幾人上到幹枯河道中,眼看一停手後,撲滅的火又漸漸燃起來,頓覺疲憊不堪。


    楚元知直接脫力地跌坐在地上,也不管燙熱了,問:“南姑娘,接下來可怎麽辦?”


    “就算現在勉強能控製火勢,可薊承明說子時此陣發動,到時候這地下,必定還有其他變化。”阿南咬住下唇,轉頭對諸葛嘉說,“你把那張地圖,再拿出來給我瞧瞧。”


    諸葛嘉把地圖展開給她看。她的手指順著眾人所處的圓形凹洞一直向前而去,在那個旋渦的標記上重重點了點,說道:“這個旋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但肯定,是午夜之時就要發動的,那個最核心的機關。”


    這一點,眾人都是深以為然,畢竟,最終的路途通向那邊,那裏必定是整個陣法的關鍵。


    “我懷疑,這個旋渦,代表的是水。”阿南的手指定在那個旋渦之上,思忖道,“這裏盡是幹枯的地下河道,那麽原來的水去了哪裏呢?或許那旋渦的標誌,就是指水改道去了那邊。”


    “嗤,你這推斷未免太過荒唐了。”葛稚雅抱臂看著他們這群一身煤灰的人,嘲譏道,“人人皆知水火不相容,關先生布下的是火陣,他為何要在機關的盡頭給你留一片水,來破自己的陣?而且你說這是旋渦就是嗎?在我看來,說不定是雷紋呢。”


    “無論是與不是,我們都得過去。”阿南一指上方,說道,“我不信這就是關先生設下的殺陣。地下煤炭起火雖然可怕,但燃燒到地麵並非一時一日,地麵隻會逐漸成為焦土。我認為,我們應該要破的死陣,指的絕不是這裏。”


    朱聿恒望著麵前的地下煤洞,看見在黑色的凹地上,亮起的一片片紅斑,就如一匹黑緞,被火星灼出星星點點的破洞。


    等到這些小小的破洞連在一起,灼燒成大洞,一切,就再也回天無力了。


    “憑我們的力量,已經無法控製火勢了,煤炭已開始複燃。”在這悶熱的地下,朱聿恒的聲音,卻越發冷靜與果斷,“既然此處已無力拯救,我們唯一的機會,就是去核心機關那裏,賭一把。”


    阿南見他毫不猶豫選擇相信自己,心下愉快,朝他點了一下頭,將地圖卷起來,握在了手中。


    朱聿恒見她不將地圖交還諸葛嘉,馬上便知道了她的用意。他轉頭對諸葛嘉道:“諸葛提督,你留守此處,等援兵進來,立即組織人手滅火,千萬不得有失。”


    諸葛嘉見他們要繼續往陣法腹心而去,頓時大急,衝口而出:“提督大人,屬下誓死追隨您左右!”


    “你是朝廷官員,一切應以大局為重。”朱聿恒拍拍諸葛嘉的肩,說道,“等援手到來,你須得好好調度,盡快撲滅煤火。此事你責無旁貸,若有閃失,地下火焚燒順天城,後果不堪設想!”


    諸葛嘉看著周圍騰起的熊熊火焰,終於咬牙低頭道:“是,屬下……遵命!”


    穿過燃燒的煤層凹洞,他們跟著地圖的指引,選定了道路,迅速趕往前方。


    進入地下已經多時,這一路黑暗之中曲折環繞,也不知道自己進入了多深的地底。


    這裏已再不是空曠河道,空氣流通不暢。遠離了起火的煤炭之後,他們繼續在黑色的礦層中疾行,隻覺得悶熱壓抑。


    “地下或有毒氣,而且煤層之中見明火極易爆炸。”楚元知從隨身包袱中掏出幾條蒙麵巾,一一分發給眾人,示意大家係上,“拙荊縫製的,裏麵有我調配的防毒炭末。”


    眾人一一接了,最後一個發到葛稚雅時,楚元知停了停,終究還是將手伸入了包中。


    卻聽葛稚雅冷哼一聲,從懷中掏出一個厚實的蒙麵布罩,套在了口鼻之外,說:“我葛家防火防毒的麵罩,比你這種大路貨可強多了。”


    楚元知扭過頭,不再理她。


    阿南示意眾人滅掉火把,免得下麵存了瘴癘之氣,被明火引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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