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英澤在水軍中挑了幾個身強力壯的下水,不多久,他們便一一冒頭出來,對著船上人擺手喊話,示意下方並無異樣,青鸞之類的更是一無所見。


    阿南聽他們說著水下情形,思索片刻,說:“我下去看看吧。”


    卓晏聞言,那因為暈船而蒼白的臉當即又泛了青:“阿南,這可是深海啊!”


    “這算什麽深海?周圍全都是島嶼,再深也深不到哪裏去。”阿南心裏牽掛著公子,想著早點把這邊的事情結束掉,去辦自己的要事。


    她利落地脫掉外衣,在夏末熾熱的陽光之下,隻穿著一件水靠,活動著身軀:“你們先在這兒停著,我下去看看,一陣憋氣的時間就上來。”


    卓晏緊張不已,看看一望無垠的海麵,又看看蒼藍的水下,一把扯住阿南穿著水靠的腳踝:“阿南,別開玩笑啊!你就這麽跳下去,要是出事了,提督大人問罪下來,我們可擔不起啊!”


    阿南見他這麽說,便笑著扯過纜繩係住自己的腰,說:“那挑幾個水性好的和我一起下去吧,萬一下麵有事,我們扯動繩子,你們把我們拉上來就行。”


    卓晏略略放了下心,但依舊有些緊張,一再囑咐道:“那你可記得一定要快點上來。”


    “得了。”阿南笑著拍開他的手,縱身一躍,如一尾魚劃開波浪,鑽入了水中。


    夏日午後的海水被陽光曬得十分溫暖,阿南雙腿在水中拍動,很快便鑽入了更深的水下。


    即使海水清澈無比,但日光畢竟無法穿透得太深,周圍雖還明亮,水卻逐漸冰冷起來。


    領頭的水軍指著下方,示意那邊有大片礁石,應該就是江白漣發現珊瑚的地方。


    耳中有微痛傳來,阿南捏住鼻子鼓了鼓氣,與他們繼續下潛。


    前方碧藍海水之中,漸漸呈現出一塊巨石的輪廓,與周圍的石頭相連,就如海底一片連綿起伏的山峰。


    阿南在水中調轉身體,將足尖踩在那塊巨石上,觀察周圍。下方沙地上零零散散的水草中,幾條石斑魚偶爾揚起沙土,又很快消失,除此之外,似乎並無動靜。


    不要說沒有青鸞的蹤跡,就連普通水下的魚群都十分少見。


    阿南思索著江白漣說過的“青鸞飛到了海的那一邊”,便試著遊向與海岸相反的方向,一路潛泳而去。


    水越發深了,日光找不到的地方,一片陰冷。


    身後跟隨的水軍,雖然都是身強力壯的男人,但平時嫻於水上作戰,潛水卻並非所長,很快,一個個都跟不上她了,隻能浮上水麵放棄。


    最後,阿南回頭時,發現水中已經隻剩了她一個人。


    深海之中,周圍唯有一片凝固的碧藍。她一個人往前遊去,手肘與膕窩的傷處在森冷的水中隱隱作痛。


    她正考慮著是否要上浮之時,眼前大團的碧藍之中忽然出現了一陣輕微的波動,水波從她的耳畔蕩漾開來,如同劃過耳邊的微風。


    她下意識地抬頭,向前方水波的來處看去。


    琉璃般的水下、波動的光線之中,一隻青鸞曳著長長的卷羽尾巴,橫渡過她的頭頂。


    盡管她就是來尋找青鸞的,但這一刻看著它出現在自己麵前,阿南還是錯愕地睜大了眼睛。


    這是一隻由青綠色的晶瑩水波聚成的青鸞,水渦為羽,浪濤為翼,水波組成的身軀纖毫畢現,甚至那卷羽上的小小旋渦,還旋轉著帶起了一個個小泡泡,讓它顯得更有威勢與實感。


    在類似於鳥鳴的尖銳聲響中,青鸞以睥睨眾生、淩駕海天的姿態,橫掠過廣袤無垠的碧海,投向深不可及的大海另一邊,最終在藍得暗黑的彼岸,消失了蹤跡。


    阿南順著它飛翔的方向看去。隨著水波擴散,它的身軀在海中越變越大,也越來越模糊,最終消失在海的盡頭,化為了一片微小水波。


    她回過頭,看向青鸞飛出來的地方。


    碧藍的水下,依稀可以看見一條弧線出現在遠遠的麵前。


    此時,她因為胸中一口氣憋得太長,眼睛與耳朵都已有了痛感,胸口也有了強烈的壓迫感。


    但她已經發現了端倪,不顧自己已經到了氣息竭盡之際,又往前再遊了一段。


    碧藍的海水波動著,透明虛幻如夢境,將海底的一切朦朦朧朧又真實無比地呈現在她的麵前。


    那巨大的圓弧,是高大的圓形院牆,上麵零零散散長著些斑駁的海藻。


    而在城牆之內,是一座約有百丈見方的宏偉城市。磚石累砌的殿閣樓宇,幽深曲折的街衢巷陌,甚至還有珊瑚水草組成的花園林圃,在明暗不定的蒼碧波光之下,如仙境又如鬼地,詭譎綺麗。


    所有的龍樓鳳閣,都簇擁著、或者是朝拜著城池正中間一座高台。但那高台離她太遠了,隻見它影影綽綽反射著上麵的日光,閃著瑰麗的光華,迷離夢幻,卻實在看不清楚那上麵有什麽。


    阿南震撼得停在深海之中,呆了片刻。


    忽然之間,腰上傳來拉扯的力量——是岸上人因為她在水下太久而慌亂,開始拉扯那條牽係她的繩子了。


    麵前那座水下城市迅速離她遠去。被向上拉扯的速度太快,仿佛大海要將她硬生生擠壓出去。


    阿南胸口傳來劇痛,深知太過快速出水會讓自己受傷,忙扯著繩索示意他們停手。


    但岸上的人怎麽能察覺得到她這輕微的拉扯,她還在快速上升。


    阿南隻能當機立斷彈出臂環上的尖刃,斬斷腰上繩索,硬生生在海麵下方停了下來。


    她捏住口鼻,在窒息的暈眩之中,勉強控製著自己慢慢冒出水麵,重回到溫暖的陽光之下。


    船上眾人正拉著斷掉的繩索驚懼,見她冒出了水麵,卓晏不由驚喜地撲到船邊,和眾人一起七手八腳將阿南拉上船。


    阿南大口大口地喘息著,隻覺眼前一陣發黑暈眩。麵前的大海與藍天仿佛統統消失了,隻剩下一片嘈雜在耳邊急促轟鳴著。


    她意識模糊地倒在甲板上,隻覺得口鼻中盡是血腥味,忍不住嘔吐了出來。


    “阿南,你流了好多鼻血啊!”卓晏驚慌失措,手忙腳亂地給她遞上帕子。


    阿南捂著鼻子,靠在船舷上喘息了許久,才略微清醒一些,恍惚道:“太久沒下水,陰溝裏翻船了……看來,得回去準備下,過兩天再來了。”


    鐵門被當啷一聲推開,蜷縮在稻草上的綺霞驚得猛睜開眼。


    “出來,問話!”獄卒大聲道。


    綺霞踉蹌跟著獄卒走出囚室,到了後方一間淨室。室內被打掃得幹幹淨淨,桌椅上都設了嶄新錦袱,甚至還熏了爐香。


    綺霞瞬間心慌氣短,正揣測著是什麽人提審自己排場這麽大時,卻見周圍所有獄卒都退了幹淨,隻有一人從門口進來,聲音清朗沉穩:“你是教坊司笛伎綺霞?”


    來人身姿筆挺,身上豔烈的朱紅羅衣也奪不去一身泠然高華。那超卓不群的氣質,讓綺霞一見便認出是那日到酒樓找阿南的“阿言”。


    想起阿南說過會幫自己的,綺霞當即顫抖著跪伏了下去:“是,綺霞求大人救命!”


    朱聿恒隨手指指旁邊的椅子:“坐吧。”


    “我……我坐不了。”綺霞杖責的傷還沒好,囁嚅道。


    朱聿恒便將手邊一個盒子遞給她,說:“阿南托我轉交給你的,你看看吧。”


    綺霞遲疑地接過盒子,用紫脹的雙手掀開盒蓋一看,裏麵是一支輕盈的花釵。


    細細的釵身上開出三四朵以薄金片為花瓣的玫瑰花,花瓣上鑲嵌著米粒珠以作露水,花後隱現金絲纏成的雲霞,雲霞後是一顆明月珍珠,照得整支釵子花好月圓。


    “阿南說,這是用你的素股金釵改造的。我想她是希望你擺脫過往傷痛,撥雲見月,以後會有花好月圓的一生。”


    他看過卷宗,自然知道綺霞與苗永望的過往,也知道阿南的用意。


    綺霞緊緊抓著花釵,口中不由自主地發出一聲嗚咽,含淚重重點頭。


    “原本我近日忙碌,沒空親自過問你的事情。但阿南跟我說,你是個很仗義的姑娘,之前她落魄的時候,你因幫她而與人爭執,把自己的笛膜都打破了。”


    雖然隻是很小的事情,但阿南告訴他時,曾很認真地叮囑:“阿言,我從小在海上闖蕩,仇敵很多,但朋友很少。綺霞是我朋友,所以我一定得幫她到底。”


    那時朱聿恒望著她縱馬遠去的背影,心口不由得湧起輕微的悸動。


    他想,阿南過往的人生,一定很孤獨,很艱難。不然她不至於因為別人對她有一點點好,就千倍萬倍地回報——


    對萍娘,對綺霞,對他……都是如此。


    他拉回思緒,看著麵前的綺霞,口吻依舊淡淡的:“更何況,苗永望這樁案子與行宮的變故或有幹係。而你在這兩樁案子發生之時,都在現場不遠,相信你應該能為官府破案提供助力。”


    綺霞拚命點頭,但隨即又開始遲疑:“但是……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經一股腦講出來了!”


    朱聿恒將她的口供再翻了一遍,見她翻來覆去招的都是些現場已知的證據,便將冊子合上了,起身道:“回憶或有疏漏,我帶你去案發現場再看一遍,也許能有進展。”


    第76章 遠山鳴蟬(1)


    十六樓朝朝歡笑、夜夜笙歌,早已恢複了常態。隻有那日苗永望被殺的房間,如今房門緊鎖,禁止出入。


    朱聿恒帶著綺霞進門,見裏麵所有陳設都還保持著當日的模樣,甚至連那個打翻的水盆都還扣在地上,周圍大片幹掉的水漬。


    “當日我進門時,苗大人也剛到,天氣炎熱他渾身冒汗,我絞毛巾給他洗了把臉,結果他跟我說這回到應天,少則三兩天,多則十來天,他就要升官發財了,到時候他和家中母老……妻子商量下,定能幫我贖身……”綺霞努力回憶那日發生的一切,連苗永望那天找自己說的話都抖摟了一遍。


    “他有何底氣,敢說這種話?”朱聿恒嗓音略低,帶著些寒意,“登萊動亂,他身為當地父母官,按律定被朝廷查辦,他居然敢認為還能升官發財?”


    綺霞不知道他的身份,隻訥訥點頭:“他真這麽說的。隻是我早聽膩了這些鬼話,懶得聽他胡扯,就把話題帶過去了……”


    朱聿恒沉吟思索片刻,又指著牆上那個眉黛痕跡問:“那是你畫的?”


    綺霞這才發現牆上有三條月牙痕跡,湊在一起像是一朵蓮花。她驚訝地上前仔細瞧了瞧,搖頭道:“不是我的,這螺黛很貴的,我可用不起。”


    刑部一群人雖然勘察仔細,朱聿恒也是思慮周到之人,但對於眉黛這種女子的東西,一群大男人哪有研究。


    聽她這麽說,朱聿恒又仔細看了看那痕跡,道:“你詳細說說?”


    “這是金蘭齋最好的遠山黛,二兩銀子才一小顆。我們普通姐妹用的是半錢銀子一大盒的那種眉石,畫出來又黑又僵。聽金蘭齋的夥計說,這種螺黛是用波斯的黛石和青金石、雲母、珍珠一起搗碎過篩壓製陰幹的,遠看帶點微青,細看有朦朧閃光,跟我們用的是天上地下。”


    朱聿恒仔細查看那幾抹青黛,確實如她所說,看起來微青且有光澤,與尋常不同。


    “酒樓的人說,梅雨季牆上發黴,因此他們前幾日剛剛粉過牆,而你們是第一個用新刷的房間的。所以,你當時進屋後,應該就看到了這個痕跡?”


    綺霞搖頭:“沒有,我真沒注意過牆上的痕跡,而且也不知道它什麽時候出現的。”


    朱聿恒略一沉吟,猜測這應該是在苗永望死後才出現的。


    畢竟,這標記做在牆上如此顯目,他和阿南都能一眼看見,綺霞這種對妝飾十分關切的人,早該湊上去看個清楚了——除非,眉黛出現的時候,苗永望已經出了異常,綺霞才無暇關注到閑雜的東西。


    “去查一查當時在樓中的人,有誰用的是這種遠山黛。”朱聿恒吩咐刑部的人。畢竟,殺人後倉促留下的,極有可能是突破口。


    將綺霞帶回獄中,朱聿恒讓江寧縣換了個淨室關押她,又命人送了她的日用物事進去。


    諸葛嘉等候他已久,見他回來,趕緊將手中一本冊子呈上:“殿下,這是袁才人的驗屍報告,請過目。”


    朱聿恒接過來看了看,比他所想更為淒慘。袁才人被衝下河灘之後,由於水力回激,在下方潭中逆流而上,衝到了水潭上遊,以致未能及時搜尋到。


    正值夏日,她的屍體又被山中猛獸拖到林中,啃咬得麵目全非,找到時已腐爛生蛆,慘不忍睹。


    不過,雖然麵目不存,但因為屍體腿上的胎記尚存,所以經過她身邊宮人的辨認,最終確定了身份。


    “若非江白漣這種熟悉水性的人在,誰又能想到被瀑布衝下水潭後,屍體會被逆流衝到上遊呢?”諸葛嘉見朱聿恒神情沉鬱,掩了檔案一言不發,隻能試探著替手下找場子,“可見水性凶險難測,實非常人能解。”


    朱聿恒想起緩緩點了一下頭,心裏又難免想起阿南來——不知道她去東海了嗎?水下凶險,她又是否一切順利?


    似乎是應了他心中所想,杭州的消息正火速送到。


    信內,卓晏急迫之情躍然紙上:“阿南下海受傷,已火速返岸。”


    離開海太久了,真是今非昔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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