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被子胡亂揉了揉臉,強迫自己清醒一點。


    跳下床,穿好鞋子,她緊了緊自己的臂環,說道:“我走了。”


    “那你什麽時候回來啊?”司鷲見她馬上就要走,急忙攔住她問, “你就這麽把公子拱手讓給她?怕什麽,大家都站在你這邊!”


    “我當然不讓,我是要回去解決掉這件事。”阿南臉上的神情變冷,聲音也沉了下去,“無論是她,還是青蓮宗,都別妄想沾染公子,將他拖下水!”


    司鷲尚不明白她的意思,阿南已將他的手一把推開,快步往外走去。


    在經過正堂的時候,阿南見裏麵有燈光,朝內看了一眼。


    竺星河正坐在燈下,方碧眠彎腰小心翼翼捧住他的手臂。


    他被牽絲剮後的傷口比朱聿恒要嚴重許多,再加上逃離時傷口在水中泡了太久,如今手腕上肉痂雖退,尚留著淺色疤痕。


    方碧眠正用毛巾沾了溫熱的藥水,輕輕柔柔地幫他洗去舊藥粉,又換了幹淨帕子,幫他將藥水小心拭幹,才無比輕緩地幫他上藥。


    她那嫩生生的手跟新剝的春筍一樣細長白嫩,動作就如毛羽輕拂,柔軟得令人心動。


    阿南冷冷的目光從方碧眠的手上移開,轉到公子臉上。


    而竺星河正抬起頭,目光不偏不倚與他撞個正著。


    他微一皺眉,將手臂從方碧眠的掌中抽回,站起身想說什麽,但阿南已朝他笑了笑,轉身一揚手便下了台階。


    她大步出了門,挑了艘自己喜歡的小舟,解開纜繩一腳將它蹬到海中去,然後縱身躍上船頭。


    酒已經醒了,她身形在船頭隻微微一晃,便立即站住了。


    耳聽得身後腳步聲響,她回頭看見公子已走到了門邊,站在台階上看她。


    但,看著阿南決絕的姿態,他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


    懸在簷下的燈照亮了他的麵容,他深深盯著她。之前發生的事畢竟還讓他有些不自然,他並未開口,也未上前。


    而阿南朝他一笑,丟開纜繩揚頭道:“公子,告辭了。”


    她的笑容蒙著淡薄月色,已沒有了以往望著他的熱切。


    竺星河覺心口微緊,雙腳不自覺向她的方向走了兩步。


    可她船已離岸,再難回轉,他最終隻道:“去吧,我等你回來。”


    “或許,等我處理好了一切……”她一扯麵前風帆,夜風催趁,小船如箭般破開麵前暗濁的海浪。


    她回頭轉舵控帆,控製著小船朝西南方而行,任由自己的話被疾風吞噬。


    竺星河再也沒有聽到她後麵的話語。


    第108章 逝水流年(2)


    阿南在海上出生,在海上長大,大海於她就是生命的一部分。


    但這一夜,她第一次感覺到大海原來如此寒冷。


    在永遠溫暖的南海之上,她喜歡隨時躍入水中,憑著冷暖水流和風向的交融,不需任何星鬥與羅盤,便能清楚明晰地前往她想去的任何地方。


    可這是渤海。入秋後的夜風呼嘯著從她單薄的衣衫中紮入,帶來雖不刺骨卻令她酸楚的涼意。


    認準前路,綁好風帆,阿南脫力地躺在小舟之中,望著漫天燦爛星辰,把認識公子以來的那些日子,一點一滴地回憶了一遍。


    從五歲開始,她不知疲倦地拚命努力,盡自己所有力量終於站在了公子身旁,也讓全天下人都知曉了她對公子的仰慕。


    她時時刻刻貼著他、念著他,可究竟公子是怎麽想的、他的心意如何,她其實從未得到過確定的答複——


    就像這次一樣,終究她還是得不到想要的結果。


    渤海並不大,海風鼓足她的船帆,月亮西斜之時,彼岸已在眼前。


    她狠狠甩開所有糾結的情緒,對自己說,那又怎麽樣。


    她能踏平四海,又何懼腳下的荊棘。


    隻是現在,她需要一點時間來修整心中的痛苦酸澀,當然更需要的是,將那些荊棘全部鏟除。


    她不信公子會把心心念念的蒼生拋諸腦後,更不信他會為了複仇而葬送百萬民眾。那個背後搞鬼的人,連同青蓮宗,都是她此行的目標。


    她從船上站起身,揚頭看向前方。


    明月皎潔,那一波波撲上蓬萊閣城牆的波浪在月光下明亮耀眼。沿海而築的城牆之上,所有燈籠全部點亮,海浪上幽藍的熒光與火光交織,炫目瑰麗。


    在這些明徹光芒的照映下,阿南一眼便看見了站在城樓之上的那條身影。


    輝煌燈光映在海中,海上海下燃著兩片豔烈火光,擁著她的歸舟,也照亮佇立在蓬萊閣前俯瞰她的朱聿恒。


    她的船慢慢駛近,而他沿著城牆快步向下,在她靠岸時,燦爛的燈火已經照亮她腳下的道路,明亮地延伸向他所走下的台階。


    在黑暗陰冷的海上漂泊了這麽久,而他已帶著溫暖光明迎接她的到來,讓阿南的心口湧起難言的微悸。


    她的眼眶微微一熱,但隨即便綻開了笑容,毫不遲疑地從船上躍下,快步走向他:“阿言,你怎麽在這裏?”


    天都快破曉了,難道他在這裏等了一夜?


    朱聿恒站在她麵前,卻別開頭看著麵前的大海,聲音平淡道:“正巧要來處理一些事情。”


    依舊是端嚴的姿態與整肅的麵容,可周圍的燈光在他的臉頰上灑下濃濃淡淡的暈紅色,令他那偽裝的淡定消失殆盡。


    即使情緒低落,可阿南還是望著他笑了:“我不信。大半夜的,處理什麽呀?”


    他凝望著她,心道,還能是什麽?


    她從驛站消失了,而官道陸路上沒有搜尋到任何蹤跡,他知道她是出海去了——


    而且,必定是去了竺星河留駐的那個島。


    而原因,應該便是她從他這邊打探了口風,要回去與她的公子商議與朝廷合作之事。


    他等了半夜,而她遲遲未曾出現在海麵之上。那時他心中已經打定了主意。


    若她帶著竺星河回來,那麽,這會是較好的結果。以後他會豁出一切說服祖父,促成他們與朝廷的和解。


    若等到天亮她還未回來……或許,再等一兩天,她再不出現,則表示所在的這一夥海客,是不可能歸順朝廷了。


    既然如此,到時他便會下令,所有船舶集結出海,夷平匪徒亂黨占據的那座島嶼。


    哪怕要以他的生命為殉,他也要清除掉青蓮宗與前朝餘孽,不會容忍這山河動蕩的因素存在。


    隻是……


    明明已經做好了所有打算,可他望著漆黑的大海,卻覺得焦灼與恐懼在啃噬著他的心。


    他知道自己在害怕。怕阿南真的不回來了,怕自己真的要下達那一道格殺勿論的命令。


    他曾失去過、也曾失而複得的阿南;他寄予巨大希望與憧憬的阿南,他真的怕她不回來,就此在大海上化為灰燼。


    天色一點一點亮起來,煎熬一分一分堆積。他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卻沒想到,阿南居然獨自一個人回來了。


    顯然,她沒能說服竺星河,可她還是離開她的同夥們,回來了。


    他的目光從她散落的濕發上,慢慢移到她蒼白無血色的唇上,遲疑片刻,問:“你看起來不太好,怎麽了?”


    “哦……渤海有點冷。”阿南當然不能對他傾訴自己與公子的事情,便抱著自己的雙臂,隨口扯道。


    朱聿恒身邊人手眾多,伺候周全,他抬手取了件赤紅簇金羽緞鬥篷將她攏住,擋住黎明前最寒冷的夜風。


    鬥篷太長太大,阿南提著它下擺,看著四周通明的火光,問:“你怕黑嗎?點這麽多燈。”


    朱聿恒頓了頓,終於回答:“怕你不熟悉這片海域,在黑暗中尋不到回來的路。”


    阿南提著下擺的手停了停,看著麵前的他,還有他身後那條鋪滿燈火的道路,一直不曾掉過的眼淚此時忽然湧了出來。


    比公子不願承諾時更為委屈傷感的一種情緒,如同浪頭鋪天蓋地而來,將她淹沒。


    她抬起手,倉促地用自己傷痕累累的手掌遮住眼睛,頓了片刻,才低低說:“阿言,我們走吧。”


    踏過一級級明亮的台階,轉過一片片明明暗暗的光影,他們並肩向上方巍峨淩虛的蓬萊閣而去。


    天邊的墨藍轉成魚肚白,又變成炫目的金紅。


    阿南在最高處回頭望去,渤海之上的濃雲已被萬道霞光衝破,一輪耀眼的太陽正從碧海之上躍出,給她、給阿言、給整個世界鍍上了燦爛金光。


    一群人齊聚渤海邊,當天下午便在蓬萊閣內碰頭,組織商議如何下水的事情。


    薛澄光作為本次活動的主要負責人,攤開水兵們測繪的水圖,向大家粗略講解了一遍:“渤海要比東海淺很多,因此潛下去的難度不大,下水人手自然也可以調度更多。不過渤海渾濁,行動起來視野無法像東海那麽廣,下方水城的範圍也更大,因此大家隊形務必要緊湊,一定要聚集在核心周圍,以免錯過指示。”


    眾人都應了。阿南昨晚一夜沒睡,今天補了覺還是有點懶洋洋的:“那得給核心做個標記啊,搞鮮豔點下水。”


    薛澄光道:“這個自然。屆時你還是負責率領飛繩手,這回下水的人多,共有五十個弩手,已經在水下練了幾天飛繩了。我們已經做好了彩標,到時你插標下水,飛繩手們好跟著你行動。”


    阿南苦笑:“得,我自作自受,這下插標賣首了。”


    “少胡扯這些不吉利的話,大家都要插。”薛澄光說著,看看下方海邊的船,說道,“董兄弟,我看你和江小哥挺熟,就請你去向他轉述一下今天說的要點。疍民沒法上岸,還挺麻煩的。”


    等散了會,阿南抄起自己塗抹的紙筆,下到碼頭一看,綺霞與江白漣正坐在船沿說話。


    綺霞兜著一捧林檎,一邊啃著一邊絮絮叨叨說著些街上瑣事。什麽街邊賣果子的阿婆給的斤兩很厚道,對麵鋪子的布莊老板就很摳之類的。


    江白漣則修整著自己魚鉤,聽她這些廢話也聽得認真,偶爾應和幾聲。看見她蕩起的腳將裙子掀上了腳背,便抬手將她的裙角按住,以免她白生生的腳露在外麵。


    阿南在心裏暗笑,這碼頭除了你倆再沒別人了,還怕綺霞的腳被人看了去?


    她笑嘻嘻地走過去,跟他們打招呼:“江小哥,明天就要下水了,我來跟你講講大夥剛商議的事兒,還有下水後要走的路線。”


    江白漣忙將漁網魚鉤收好,示意她進船艙。阿南一掀船艙簾子,見這條貼布繡的簾子嶄嶄新,上麵的五彩鴛鴦拚得脖子都歪了,那手工拙劣,一看便知出自於沒做過女紅的人之手,當下便朝著綺霞笑了出來。


    綺霞毫不知羞,還喜滋滋問:“好看吧?”


    “挺好挺好,我就知道你心靈手巧。”阿南睜著眼睛說瞎話,展開自己帶來的簡圖,給江白漣講解了下水中情形。


    “你別看薛澄光這人整天笑嘻嘻的,其實個性十分強硬。依我看來,他下水後行動必定粗暴迅速,到時候江小哥可千萬要注意,他們叫你別離得太遠,但也別太近了,沒得被他的手段波及。”


    江白漣點頭應了,又道:“董大哥畢竟是走江湖的人,我看你與薛堂主交往也不多,怎麽看出他的慣用手段的?”


    阿南笑而不語,心想,我以前和他打了多少交道,我能告訴你嗎?


    董浪在這對小情侶中是不受歡迎的人,看著江白漣那不時瞄瞄船外綺霞的目光,阿南自然不會自討沒趣,把事情和明天的出發時間交代清楚,就起身告辭了。


    跳上岸之時,她又故意湊近綺霞,看著她手中的林檎問:“好吃嗎?”


    “好吃,酸酸甜甜的。”綺霞很自然地分她一個。


    阿南將它在手中一起一落拋接著,離開碼頭走上了城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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