綺霞惶惑地看著阿南,似是在等她替自己拿主意。


    阿南拍拍她的手,道:“來吧,你隻管將當初和苗永望所發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寫下就行。”


    “可我知道的,之前全都已經……”


    “讓你寫你就寫吧,盡量詳細點,慢慢寫,給凶……給別人一點時間。”阿南說著朝她眨眨眼,笑容詭秘地拉起她往蓬萊閣旁邊的小屋走去,“走,我替你把風。”


    屋內點起了明亮的燈盞,綺霞坐在桌前,咬著筆頭考慮怎麽下筆:“哎呀,我認識的字不多,真不知道怎麽寫呀……”


    阿南坐她麵前剝著花生,笑嘻嘻道:“不知道怎麽寫就畫下來也行呀。”


    “你還取笑我!”綺霞嗔怪著斜她一眼。


    兩人正說著,忽聽得外麵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隨即一道低低的怪叫聲傳來。


    “什麽聲音呀,怪滲人的……”綺霞撫著自己胳膊,覺得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阿南便起身道:“我去看看,你在裏麵呆著吧。”


    她開門出去,四下一張望,看到隱隱綽綽的樹叢之前,站著一條清瘦頎長的身影。


    阿南一時愣住了,萬萬沒想到出現在外麵的竟會是他。


    四下無人,她急步跨下台階,走近他時卻又想起,就在幾天前,她也是在這樣的暗夜中,孤身離開。


    而,誘引刺客出來的局,為什麽會是他先出現呢?


    難道她之前的估計是錯誤的,公子……其實在此案中,也有作為?


    想著他冷冷說出順天百萬民眾在地下瞑目的話,她心口忽然生出一種莫名的倦怠,眼中的火光也不自覺地熄滅變冷,往日那些看見公子便會自然而然湧起的歡喜,不知怎麽的也變淡了。


    她看看周圍,示意他與自己走到旁邊僻靜角落,壓低聲音問:“公子怎麽來了?”


    暗淡的星月之輝下,竺星河靜靜看著她,說道:“怎麽,隻許你任性離開,不許我帶你回去?”


    “我還以為你要過段時間才會來找我呢。”再度聽到這熟悉又溫柔的聲音,阿南隻覺得心口一酸,別開了臉,“難得,公子居然這麽快就想起我了。”


    “偶爾……”看著她偏轉的側麵,竺星河心下微動,緩緩道,“偶爾會覺得日子有點漫長,想著你若早點回來,或許大家在島上也不會那麽無聊。”


    “其實我也有點想念公子和大家了。”阿南笑了笑,說,“就是最近有點忙,事情還沒辦完呢。”


    “真的想我們嗎?”在逆照的月光之下,公子眼眸幽黑深邃,像是一眼便可看穿她的心思,“看你這幾日又出海又下水的,確實很忙碌。”


    知道他一直在暗中關注自己,阿南朝他笑了笑,但終究沒法像以前一樣興奮起來。


    那一夜她決絕離開後,其實胸膛中一直有塊地方空空的。她想那可能是,十幾年付出卻得不到回響的空洞吧。


    而如今,公子來找她了,她那空落落的心卻並未被歡喜填滿。失望就是失望,空了就是空了,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用自以為是的幻想來填補。


    “阿南,你以前可不是這樣愛鬧別扭的人,怎麽現在便任性了?”見阿南一直沉默,竺星河語氣也變得無奈,“走吧,船在下方等你呢。”


    阿南遲疑了一下,問:“現在就走?”


    竺星河微微揚眉:“難道你又要說,這邊還有事不能走?”


    阿南回頭看向後方綺霞所在的小屋,皺眉道:“可這回,我真的有要事。”


    公子凝望著她的眼神更顯幽晦,阿南眼前不覺又出現了十四年前,剛剛失去娘親的她與他,在海上初遇時的模樣。


    那時候她還以為,她終於找到了避風的港灣,能永遠跟著公子走下去。


    她歎了口氣,低低道:“這次真的很重要,公子等我一會兒吧,就一會兒,行嗎?”


    “別任性了,阿南。”公子的聲音沉了下來,“蓬萊閣周邊全是朝廷官兵把守,因為你任性出走,所以我才親自潛入此間來接你。就算我願意陪你逗留,可司鷲還在船上等著呢,你多拖拉一刻,豈不是讓他離險境更近一分?”


    “但是……”阿南看向下方碼頭,又看看後麵綺霞所在的屋子,一時猶豫難決。


    綺霞自小在教坊長大,能認識幾個字已是她上進,寫了十來句便後背出汗。


    “發財的發字怎麽寫來著……”她正銜著筆頭苦思冥想,阿南離開後虛掩的門微微一動,有人閃身進內,又將門關好。


    綺霞抬頭一看,手中的筆頓時掉在了桌上,驚呼出聲:“碧眠?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燭光照出麵前這條盈盈身影,燈光下如花枝蒙著淡淡光華,正是方碧眠。


    她笑而不語,隻抬起手指壓在唇上,對綺霞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向她走來。


    綺霞看著她在燈下的影子,激動地站起身,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了又捏:“有影子、手是熱的……太好了,碧眠你……你沒有死!”


    方碧眠含笑輕聲道:“是呀,那日我不願受辱投河自盡,幸好被人救起,輾轉來到了這裏。這次看到你來了,就出來與你打個招呼。”


    “真是太好了!你不知道當時聽到你的噩耗,我們有多傷心……我們還順著秦淮河一路撒紙錢給你招魂,不瞞你說,幾個姐妹眼睛哭腫了,好多天都沒法見人呢!”


    方碧眠抿嘴一笑,說道:“好姐姐,我就知道你疼我……咦,你今天的眼睛怎麽也腫腫的,讓我看看。”


    她說著,捧著綺霞的臉看了看,說道:“哎呀,怎麽把墨汁擦到眼角了?趕緊過來,我幫你洗洗。”


    “是嗎?”綺霞聽說妝容出問題,趕緊抬手一看,見手指上果然沾了墨汁,不由懊惱,“寫寫畫畫的事情,我真是做不來!”


    方碧眠將綺霞牽到牆角臉盆架前,提起旁邊水桶倒了大半盆水,又取下毛巾,示意綺霞先用水潑潑臉。


    臉盆正在及腰的地方,綺霞依言俯下身,閉上眼睛捧起水潑在臉上。正拿手擦眼角之際,她耳邊忽有一陣風聲掠過,似是笛聲,又似隻是她的幻覺。


    尚未聽得真切,腦中暈眩猛然侵襲,她整個身子不由軟軟跪了下去,一張臉不偏不倚正麵朝下,浸在了臉盆當中。


    綺霞心下大驚,抬手想要拉住方碧眠或扶住臉盆架,好直起身子,可暈眩的大腦讓她整個人前傾,雙手隻在空中亂舞。


    她張口想要呼喚方碧眠,水卻迅速從她的鼻孔與口中灌入,直達肺部。她劇烈咳嗽,卻隻讓自己嗆入更多的水,胸口越發劇痛。


    很快,昏沉的腦子中已經沒了清醒意識。她的手痙攣地抓住自己的衣服,眼前出現了苗永望死後那張可怖的臉——


    江小哥啊,阿南啊,卓少啊……他們要是看到她那副模樣,一定很傷心吧……


    身體愈發沉重,她的頭向水中沉去,沒過耳朵的水悶響出一片轟鳴。無數怪異的景象在眼前的黑暗中飛閃而過,最後定格在她在八月十八日沉入錢塘江中時,站在水上的江白漣注視她的麵容。


    那時候將她從沒頂的水中拉起的雙臂,如此堅實有力。


    這一次,是真的沒有人再來救她了吧……


    ……第112章 陽關三疊(2)


    就在絕望之際,嘩啦一聲,令綺霞窒息的水陡然動蕩起來。


    一隻手猛然將她從水中拉起,在麵前模糊的視線中,她失去平衡的身體撞入後方懷抱。


    隨即,一道熟悉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沒事吧?”


    雖然阿南服了藥後嗓音低啞,但綺霞早已熟悉了“董浪”的音色,頓時心下一鬆,眼淚湧出,緊緊抱住了她。


    阿南一手攬住她,抬腳狠踹向麵前的臉盆架,隻聽得一片稀裏嘩啦的聲響,正要逃跑的方碧眠頓時被架子砸到,腳下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早已候在屋外的韋杭之聽到聲響,立即率人直衝進門,一見裏麵情形,立即將摔在地上的方碧眠提了起來。


    阿南擁住綺霞,趕緊撫著她的背心幫她控水。綺霞涕淚橫流,又吐又嗆,抱著她哇哇大哭。


    回頭看向方碧眠,阿南怒極反笑:“別走啊方姑娘,好不容易來一趟,不讓我們好好招待招待你?”


    方碧眠麵露淒惶之色,問:“怎麽了?我、我正要去扶綺霞,你們怎麽突然衝進來就抓我……綺霞你沒事吧?怎麽洗個臉就嗆到了呀?”


    綺霞聽她這麽說,心下遲疑,但又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緊抱著阿南的手臂不肯放開。


    “方姑娘的意思是,綺霞自己去洗把臉,卻差點被嗆死?原來我們誤會你了,真是抱歉抱歉。”阿南扶綺霞坐好,靠在椅背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方碧眠,“可我覺得綺霞這遭遇,看起來怎麽和苗知府一模一樣的,我還以為那個凶手過來了呢!”


    方碧眠臉色一變,張了張嘴卻一時不出話。


    正在此時,外麵燈火驟亮,照徹屋內。


    暗夜中兩行提燈放射光華,簇擁朱聿恒進內。朱紅團金龍羅衣被燈光映得燦爛,他神情卻格外沉肅,冷峻目光掃了方碧眠一眼,便拂衣在上首坐下。


    眾人將方碧眠反剪雙手綁了,推她跪下來。就在她“噗通”一聲跪倒時,朱聿恒的眉心忽然微微一皺。


    他的目光不動聲色地掠過屋上橫梁,又落在阿南身上,見她正在幫綺霞控水,似乎並未察覺到周圍。


    他略一思忖,抬手示意韋杭之過來,在他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韋杭之神情微震,但很快便抑製住了,讓閑雜人等全部先行退出。


    不到片刻,屋內除了原來三人,隻剩了韋杭之護在朱聿恒身旁。


    阿南抬頭看了朱聿恒一眼,見他示意了一下方碧眠,料想是方碧眠知曉的內情不少,尤其是山河社稷圖那一部分,更是不能外泄,所以將人都屏退了。


    綺霞的嗆咳終於停下,又捂著心口一直在幹嘔,雙眼通紅唇色烏青,顯然剛剛溺水差點要了她的命。


    阿南怒極,再也懶得和方碧眠磨嘰,劈頭便問:“方姑娘,你深夜潛入意圖殺人,被我們當場抓獲,還不趕緊認罪?”


    方碧眠驚道:“南姑娘,我手裏一沒刀子二沒繩子,我怎麽行凶,如何殺人?你……你怎麽可以汙蔑我?”


    聽到她叫“董浪”為“南姑娘”,韋杭之心下詫異,但見朱聿恒與綺霞都並無異樣反應,再仔細端詳這個“董浪”,心下頓時鬱悶。


    難怪殿下這段時間與這個猥瑣小胡子來往親密,原來她是阿南喬裝的!


    殿下您也太任性胡為了!司南那累累惡行您不都親自過目了嗎?在發覺她身份的第一眼,就該讓屬下我直接將她擒拿歸案啊!


    韋杭之暗暗腹誹著,板著臉一動不動站在朱聿恒身側,警惕地盯著麵前這兩個對質的女人——畢竟,這倆沒一個是省油的燈。


    阿南“喔”了一聲,找了個最舒服的姿勢在椅子上癱著,對方碧眠道:“佩服佩服!殺了這麽多人,還一副楚楚可憐的嬌弱模樣,方姑娘真是世間少有奇女子。”


    方碧眠急道:“南姑娘,你怎麽也和官府一樣,隨便找人替罪呢?苗知府遇害時,我們一群姐妹都在一起,大家皆可證明我並未離開過,哪有可能去殺害苗大人?”


    “你根本無須離開,更不用動手。”阿南一笑,抱臂看著她道,“畢竟方姑娘殺人易如反掌,隻要輕輕吹口氣,哪還有對方的活路?”


    方碧眠神情一僵,目光中湧起一絲驚惶,暗暗看向窗外。


    “怎麽,犯下如此大案,還妄想別人來救你?”阿南一看就知道她在盼著公子來救她,當下笑嘻嘻道,“放明白點吧方姑娘,沒人會與你這種人為伍!你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


    方碧眠聽她這口氣,心下一涼,但神情依舊懇切委屈,對著阿南道:“南姑娘,我一直敬您念您,叔伯們雖然那般……那般提議,但我哪敢與您一起服侍公子呢?我卑下微賤,隻願為奴為婢報答救命恩人,求姑娘放我一條生路,碧眠……實在擔不起殺人凶手這樣的罪名!”


    綺霞嘴角微抽,心道不會吧不會吧,她這話裏的意思,難道是指海客們提議讓她們一起嫁給公子,然後阿南出於嫉恨,要扣個黑鍋給情敵,把她逼死?


    想到自己親眼目睹皇太孫殿下與阿南的“親密溫存”,綺霞難免心驚膽戰,又偷偷打量朱聿恒的臉色,想看看這個當事人會不會勃然大怒。


    宮燈光芒散射,投在朱聿恒沉靜若水的臉上,微顯陰影。


    他目光緩緩轉向阿南,阿南卻依舊蜷著身子揉搓自己的手指,麵上神情自若,對方碧眠那含沙射影的話嗤之以鼻。


    朱聿恒何嚐不知道這是方碧眠故意在他們的麵前挑撥離間,企圖尋找可趁之機,便對阿南微微一笑,道:“怎麽,你如此勞苦功高,卻有人提議你與一個初來乍到的人並列?我看有些人妄自托大,未免太不知天高地厚。”


    阿南對他一笑,朝著方碧眠喝道:“你說你擔不起這個罪名,我就擔得起?別東拉西扯的,既然你敢把這黑鍋扣給我,我就不能饒你!”


    方碧眠眼圈發紅,顫聲道:“南姑娘,我真沒有殺人的本事,我也不知道是誰冤枉了您,求您明辨是非……”


    “還不承認?今晚我引蛇出洞,都掐住你的七寸了,你還嘴硬?”阿南冷笑一聲,端詳著她的模樣,忽然跳下椅子,走到她的身旁蹲下,抬手摸向她的鬢邊,“方碧眠,我看你頭上這簪子挺別致啊,要不,讓我瞧瞧?”


    方碧眠身體一僵,下意識便往後縮了縮。阿南眼疾手快,早已將那支簪子拔了下來。


    方碧眠頓時掙紮起來,臉色大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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