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陽關三疊(4)


    她遲疑錯愕,阿南則興奮地一拍她的手,說道:“這說明大夫方子有效,是大好事啊!趕緊的,告訴江小哥這個好消息去!”


    今晚這一番死裏逃生,又清洗了冤屈,又知曉了自己可能有了孩子,無數重驚喜交加,綺霞覺得自己有些暈乎乎的,一時都傻了。


    她輕撫自己的小腹,又是欣喜又是猶疑,而阿南一手提燈一手扶著她,小心地帶她下台階。


    就在他們下到城牆最低處,要走向碼頭之時,綺霞忽然拉住了她的手,停下了腳步。


    阿南疑惑地看著她,而她咬著下唇,望著江白漣船上的燈火站了許久,才搖了搖頭,低低道:“阿南,我想回順天,我……不會告訴白漣這件事,你也幫我瞞著他,好嗎?”


    阿南頓時愕然:“為什麽?”


    “我不想我的孩子一輩子困在水上,雖然像白漣這樣,也能成為一個特別好特別好的男人,可是……可是我想帶孩子住在很熱鬧的地方,遇見很多很多的人,我沒有勇氣一輩子守在一條船上,和一個男人永遠在水上過日子,我會瘋掉的!”


    阿南沉默地緊握著提燈的杆子,沒說話。


    “就算你笑我,說我自私也好,說我墮落也好……可我喜歡爬山,也愛去樹林裏摘花摘果子,將來,我也想帶孩子一起去。白漣生來是疍民,能為救我而破戒上岸,已經是為我豁命了,畢竟,他自小在水上長大,那麽信命,那麽怕犯忌諱……”說著,她抬起手捂住了眼睛,也擋住了自己眼中湧上來的淚,用力呼吸著,喃喃道,“阿南,我很喜歡很喜歡他,可是再喜歡也沒用,我有我的路,我也不想讓孩子走上那條路,你……明白我嗎?”


    阿南緊擁著她,讓她靠在自己的肩上,歇了一會兒。


    她抬眼看向江白漣的船,那盞似乎在等待綺霞的溫暖孤燈,因為夜風太冷、夜色太黑,顯得微不足道,時刻要被吞噬。


    “我明白的。”阿南輕輕的,低低地道。


    就算擁有天空的鳥和擁有大海的魚亦能一瞬間於水麵碰觸,但人生那麽漫長而豐富,並不可能永遠靠著那片刻的溫存活下去。


    “就當是最後分手的禮物吧,我這輩子能有這麽一個孩子,就是我最大的幸運了……我不奢求他為我放棄他的人生,我也沒法為他不顧一切,唉,阿南……你明白嗎?”


    阿南歎了一口氣,攏著她的肩,說道:“回順天吧。我替你去求阿言幫幫忙,看能不能讓你脫離樂籍。至少,不能把孩子生在教坊。”


    “嗚嗚……阿南你太好了,我、我不知道怎麽感謝你。”綺霞哭得稀裏嘩啦,把眼淚鼻涕都抹在了阿南的胸前,“等孩子出生後,我讓他認你當幹娘!”


    “那必須的,我要是不當幹娘,這世上沒人有資格當了!”阿南笑道,拍了拍她的後背又問,“這麽晚了,你回教坊還是去江小哥那兒啊?”


    “算了吧,回教坊太遠了,還是、還是去白漣那兒吧。”綺霞擦擦眼淚,說道,“順便……我也想好好和他告個別。”


    “那行,我也擔心青蓮宗的人會報複你,你這段時間最好和江小哥靠近些。對了,你拿著這個。”阿南說著,從袖中將“希聲”取出,彈出臂環中的小銼刀,調整了一下哨子口,將太薄利的斷口銼了銼。


    “現在就算你在別人耳邊吹,它也不能傷害虛耳了。但是這個聲音會很尖銳,周圍三兩丈內的人都會因為耳膜被震而暈眩,無法攻擊你的。”阿南試著輕輕吹了吹,見綺霞捂住耳朵差點又要吐了,才滿意地將改造後的“希聲”遞給她,教她將耳朵按住,“吹的時候堵住耳孔與聽會穴,這樣你自己就不會受影響,遇到危險就趕緊溜之大吉。”


    “好呀,雖然我打架不行,但我跑得很快的!”綺霞把情緒調整好,讓阿南幫自己確認了無異後,學著方碧眠的樣子將簪子插在發間,然後向碼頭走去。


    隻是下意識的,她原本輕快的步伐放慢了,像是怕驚動肚子裏的小生命。


    在船上等她已久的江白漣看見她身影出現,欣喜不已。


    他握住她的手臂,將她拉上船,大概是覺得她的手有點冷,江白漣一邊說著什麽,一邊將她的手拉起貼在自己臉頰上暖一暖。


    綺霞笑盈盈地抬頭看他,燭光之下,她的眼圈似有泛紅。


    阿南目送二人走進那繡著歪歪斜斜鴛鴦的簾子中,沉默地在冷風中駐足許久,終於輕歎了一口氣:“對啊,是該告別的時刻了……”


    眼看蓬萊閣上燈火漸熄,阿南往上而行,走到審訊方碧眠的那個院落一看,靜悄悄的,所有人都已撤走了。


    阿南從門口朝裏一探,目光往梁上掃了掃,學著小貓叫了兩聲:“喵喵?”


    屋內毫無動靜,她詫異地又叫了幾聲:“喵喵喵?”


    “這麽大的人了,沒個正經。”隻聽身後傳來一道熟悉低醇的聲音,透露著無可奈何的縱容。


    “阿言,”阿南一驚,隨即笑嘻嘻地回身,“方碧眠收押好了?”


    朱聿恒接過她手中的提燈擱在廊下,燈光在風中微動,搖曳地映著他幽深的眼眸:“嗯,正想與你商議一下,如何處置她。”


    “這個你做主就好啦,我隻負責把她揪出來,洗清自己的冤屈。”阿南說著,又想起一事,忙說,“對了阿言,我想求你件事啊,能不能幫綺霞解除樂籍?因為她……”


    她一時躊躇,不知該不該將綺霞的事兒告訴他。


    “可以。”還沒等她想好,朱聿恒已經應了,並不需要她的原因,“我待會兒便吩咐下去。”


    阿南愉快地笑了,又朝屋內望了望,確定公子已不在其中,便拉了拉朱聿恒的袖子,示意他與自己進屋去,笑道,“你來得正巧,我給你看個好東西!”


    見她這神秘模樣,朱聿恒略一挑眉,正要提燈進內,阿南卻止住了他的手,說:“不用。”


    韋杭之見阿南將殿下拉到暗無燈火的屋內,急忙要跟上,阿南早已將門一關,把所有人擋在了外麵。


    一片黑暗之中,朱聿恒隻覺阿南貼近了自己,在微冷的秋夜與寂靜的暗室之中,那種溫熱的梔子花氣息侵襲了他所有意識,讓他身體都不自覺緊繃起來。


    尚未等他反應,阿南的手中已出現了一團澄碧光彩。是那顆夜明珠靜靜躺在她的掌心,周圍旋轉圍繞著一圈瑩綠的輝光,那是珠光映照下的青蚨玉。


    阿南將這團燦爛輝熠的光芒舉到麵前,珠玉生輝依稀照出她笑吟吟的麵容,她的眼睛比那明珠美玉更為晶亮:“阿言,這是我師父講過的傅靈焰的武器,但我隻知道構造,不太清楚如何使用。我想這應該是最適合棋九步的武器,就替你做出來了,具體的操控方法,接下來要靠你自己慢慢鑽研了。”


    朱聿恒望著她的笑顏,緩緩抬手握住麵前這團晶燦的光輝。


    打磨得極為薄脆的玉石與夜明珠在他掌心輕微相撞,發出清脆空靈的細碎聲響,也讓珠玉光華繚亂,在他指縫之間閃爍不定。


    他看著那精銅的蓮萼底座,認出這是上次她匆匆忙忙間藏起來的半成品。


    原來,這不是給竺星河的,而是給他的?


    他握緊了掌中這團燦爛,低聲允諾道:“我會好好研究的。”


    阿南笑望著他的手。這雙讓她一眼便淪陷至深不可自拔的手,被指縫間的微光照亮,如夢似幻,卻終究是她觸碰不到的鏡花水月了。


    她心口湧起一陣類似心悸的遺憾,忍不住抬起雙手,將他的手與那片光芒攏在掌心之中,握了一握。


    光芒被遮沒,一室幽冷黑暗中,她的掌心暖燙而有力。


    朱聿恒下意識翻轉掌心,想要反手握住她,她卻已經鬆開了手,聲音有些發悶:“好啦,終於交給你了,我也就安心啦。”


    她拉開門,正要邁出去時,聽到朱聿恒在身後問:“它叫什麽?”


    “日月。”


    如日之升,如月之恒。


    永遠明亮、光照萬物,也是所有世人無法逃離、無法抵擋的致命力量。


    朱聿恒低頭看著手中的“日月”,外麵漏進來的燈光遮掩了他手中的光華,而阿南靠在門上望著他,臉上含著笑意:“真想早日看到你手握日月、操控自如的模樣,我想一定和當年的傅靈焰很像,縱橫天下,擋者披靡。”


    他聽出她口中遺憾的意味,但還未來得及詢問,她便毫不遲疑地將門推得大開,一步邁了出去。


    她沒有回頭,隻背朝著他抬手揮了揮,說:“阿言,再見了。”


    離開燈火輝煌的蓬萊閣,阿南卻並未回到驛站去。


    她避開人群走下海堤,佇立在月光之下,望著遼闊的大海發了一會兒呆。


    海浪發著細微的熒光,一波一波舔舐著她腳下的沙灘。


    身後有腳步傳來,踩在沙灘上發出輕柔的聲音。


    阿南回頭望了來人一眼,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公子,我們走吧。”


    “你叫我看的好戲,都演完了?”竺星河與她並肩站在海邊,發了一聲呼哨通知司鷲。


    “怎麽,還沒看夠嗎?”阿南抱臂望著遠遠而來的司鷲,道,“想不到吧,那個柔柔弱弱的方姑娘,居然是青蓮宗和拙巧閣的雙麵間諜,殺人不眨眼的主兒。什麽為保清白投河自盡也全是假的,都是被青蓮宗指使接近我們的手段。”


    竺星河微微皺眉,嗓音也有些低喑:“畫龍畫虎難畫骨,想不到我們以誠相待,她卻包藏禍心。”


    “她是風月場中的老手,咱們久在海外,哪見識過這種手段。”阿南說著,有些鬱悶地撅起了嘴,“可惡,她這純良的模樣,裝得可真像,連我們都差點被她給離間了!”


    “這倒不必多慮。你與我是什麽交情,她一個初來乍到的,又算什麽。”周圍萬籟俱寂,遠遠燈火暗爍,月光下竺星河凝望著她,目光溫柔而專注,“退一萬步說,就算她不露出真麵目,但隻要損害到了你、或者讓你不快,我也會始終站在你這邊。”


    聽到他這番懇切話語,看著他凝視自己的溫柔眼神,縱然心裏還有些介意,阿南也覺得心口悸動,鼻尖一酸,臉上還掛著慣常的笑容,聲音卻悶了一些:“我就知道公子不會辜負我的,我縱然粉身碎骨也值啦!”


    公子抬手輕輕按在她的肩上,頓了片刻,想說什麽但終究還是換了話題,問:“你那個教坊的朋友呢?”


    “綺霞嗎?她找相好的小哥去了。公子你知道嗎,綺霞為了我,差點把命都葬送在監獄裏了,所以今生今世,我一定要護她周全!”


    她把綺霞寧可帶著月事在水牢中站了兩天兩夜,也不肯將她招供出來的事對公子詳細講了一遍。


    想著怕苦又怕疼的綺霞寧可承受那非人折磨,也要死咬牙關不肯誣陷她的情形,阿南眼圈不覺紅了,哽咽道:“之前她受了這般折磨,大夫說她不太可能有娃了,可現在就像奇跡般,她懷孩子了,我真開心,也總算放下一樁心事了,不然,我這輩子都對不起她!”


    竺星河默然聽著,與她一起望著江白漣那艘小船上的燈火,他神情有些陰沉,但看著阿南那歡喜欣慰的側麵,又終究什麽也沒說。


    阿南回頭看他,又問:“怎麽啦,忽然問起她?”


    竺星河淡淡道:“沒什麽,我看她與方碧眠有瓜葛。”


    “公子擔心青蓮宗報複她嗎?不怕的,我把希聲給她了,就是之前拙巧閣用過的那個,公子也見過吧?”阿南抬手在耳邊示意了一下,說道,“青蓮宗的人近不得她身。”


    竺星河緩緩點頭,沒再說什麽。


    阿南觀察他的神情,終於忍不住,低聲勸道:“所以,公子你看,青蓮宗既然會安排方碧眠這種人潛伏在你身邊,肯定也有其他卑鄙手段,我們還是不要與青蓮宗攪到一起,以後分道揚鑣吧。”


    竺星河一哂,道:“阿南,你此言失當了。什麽叫攪到一起?有共同的敵人,合作並非壞事。”


    “老虎與毒蛇都會受到人類追捕,但叢林之王從不與蛇蠍為伍。公子您是何等身份,又怎能自降格調,與這種令人不齒的亂黨結交?”


    竺星河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神情依舊溫和,聲音卻微冷下來:“放心吧,我做事自有考量。既然你與其他人一樣奉我為少主,便隻需安心信賴我即可,我所作所為,隻求為大家謀一個最好出路。”


    “可我不認為與青蓮宗合作對抗朝廷會有出路。方碧眠的手段,我剛剛不是已經清楚地揭示了嗎?她殺了苗永望、殺了袁才人,還三番兩次加害綺霞,哪有半分道義可言呢?青蓮宗這些人隻會些下三濫的手段!”阿南急道,“趁現在合作未深,尚有轉圜餘地,還請公子三思!”


    竺星河的嗓音更沉了,問:“哦?所以你覺得,不結交其他勢力,不驚動官府百姓,我們該何去何從?”


    阿南與他相處多年,哪能聽不出他這口氣不佳。但明知公子不悅,她依舊不肯放棄自己的想法,說道:“那我們就回去吧。”


    竺星河望著黑暗的海天沉默。阿南等了他片刻,見他不開口,又道:“公子,二十年過去,山河已定,又何苦再令這世上風波動蕩?回到屬於我們的海上,天地之大,一生一世夠我們縱橫馳騁的……”


    竺星河劈臉打斷了她的話:“是朱聿恒讓你這麽說的?”


    驟然聽他提起這個名字,阿南心下頓時一驚。她咬住唇,見公子的神情在粼粼波光下明暗不定,聲音亦有些遲疑:“阿……他從未提過這些。但我這段時間在心中翻來覆去想過了,這或許是最好的解決方式。世上改朝換代本不罕見,亦有皇室後人選擇隱姓埋名遁世而去……”


    “別說了。”竺星河靜靜道,“你未曾經曆過我的人生,你不會懂得我的選擇。”


    他沒有怪罪她,也沒有與她爭執,但這種平靜冰冷的口吻,他從未曾在阿南麵前表露過。


    星漢璀璨,潮聲急促。竺星河轉身,與她背向而立。


    阿南佇立在他身後,看著他的背影似要被黑暗吞沒,終於忍不住開口問:“你與方碧眠,什麽時候相識的?”


    竺星河的腳步略略一頓,卻並未回頭。


    “換言之,你與青蓮宗,其實早就已經聯絡上了?不然,方碧眠怎麽會那麽巧,剛好在殺完苗永望之後便被迫投河,而投河的時候,又恰好被我們救走?”


    “不要多心,想這麽多對你又有什麽益處?”竺星河抬頭凝望著空中那抹冰冷的下弦月,道,“阿南,你以前沒有那麽多心思,要可愛許多。”


    阿南一動不動地站著,喉口哽住,連呼吸都覺得遲緩。


    司鷲的船終於靠岸,他拉住阿南,激動得哇哇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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