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在順天的黑暗地底,從昏迷中醒來的他聽到她低低哼唱這首歌,心口激蕩悸動,至今不可淡忘。


    那時他躺在她的膝上,望著上方的她,舍不得將目光移開須臾,奇怪自己在第一次見麵的時候,為什麽會認為她長相普通。


    而如今的他在火光中擁著她,看著她如今這副狼狽模樣,依舊覺得攝人心魄。


    以至於,即使他的人生即將到達終點,即使與她一起呆在這荒蕪孤島之上,可因為身邊人是她,讓他亦感到慶幸。


    幸好在他身邊的是她。


    幸好這個世上還有她。


    孤島火光之中,她縮在他的胸前,他擁著她,沉沉昏睡。


    太過勞累,傷口的疼痛亦阻擋不住沉睡,而他在淺薄夢境中,又看見了那隻黑貓。


    它從黑暗中現身,金色的迷人瞳眸中倒映著他的身影。


    它緩步走來,一躍而起撲入他的懷中,以熟稔又親昵的姿態,蹭了蹭他的臉頰。


    於是,朱聿恒也無比自然地擁住了它柔軟的身軀,忘卻了自己身上的傷痛,俯頭與它相貼。


    然後他慢慢睜開眼。眼前一切都還朦朦朧朧,但火光搖曳下,近在咫尺的黑貓,果然已經變成了阿南的模樣。


    一如既往,與曾千百次出現在他夢中的一模一樣。


    於是他也如往常夢中一般,俯下臉,去親吻阿南的雙唇。


    奇怪的是,夢沒有如往常般破碎。


    他的唇終於第一次觸到了她,而不是在即將碰觸的一刹那抽身醒來。


    在恍惚之中,他因為這溫熱柔軟的觸感,情不自禁地收緊了雙臂,側頭吻上了她的雙唇。


    發燒與脫水讓她的唇瓣失去了往日的鮮潤,她的呼吸如此灼熱,與他的意識一般狂熱——


    這太過真實的觸感,讓朱聿恒在甜蜜的戰栗間,又悚然而驚。


    迷蒙的雙眼在瞬間回複清迥,他睜大眼看著被自己緊擁在懷的阿南,心口劇震之下,無措地鬆開了她,恍惚看向身邊。


    荒島洞穴。即將燃燒殆盡的火堆。外麵漆黑的夜色終於漸轉墨藍,曉光已籠罩住這個海島。


    肩膀依舊持續疼痛。這不是那個曾千次萬次籠罩住他的夢,這是真實的世間。


    他親到的,是真實的阿南。


    在夢裏,他曾一再夢到自己擁著她,卻每每在即將親吻到她時,夢境破碎,她毫不留情轉身離去,將他拋在暴風雨中。


    如今在這樣的荒島上,他竟真真切切地將阿南擁在了懷中,親到了她的雙唇。


    他盯著近在咫尺的阿南,因為腦中的混沌,身體僵硬。


    昏睡中的阿南像隻貪暖的貓咪,下意識地貼向他的懷中,呢喃著,整個人縮在了他的懷中。


    她的手探索著溫熱的地方,臉頰也貼上了他的脖頸,溫熱的氣息順著他的脖頸蔓延而上,讓他的耳根頓時沸熱起來。


    他的手虛懸在她的肩上,一時不敢動彈。


    許久,他才慢慢抬起傷後沉重疼痛的手,撫上她的麵頰,試著她的體溫。


    隻是不知怎麽的,等回過神來時,指尖又停在了她的唇上。


    耳邊傳來她一聲舒服的低歎,那睡夢中糾結的眉頭也終於鬆開,她偎依緊貼著他,睡得香甜起來。


    他的手微顫著,竭力控製自己俯頭再親一親這雙唇的衝動。


    潮聲起起伏伏,黎明尚未來臨,他還可以擁著一樣疲憊傷痛的她,再休息一會兒。


    攤在他麵前凶險萬分的東西——風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風雲難測的朝堂,波譎雲詭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暫時離得很遠很遠。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足以讓他在陰翳籠罩的人生中,偷得一刻平靜滿足。


    他的心忽然平靜地沉了下來,仿佛可以擁著她坦然麵對一切,包括那迫在眉睫的死亡。


    不知抱著她過了多久,一夜困倦襲來,他凝望阿南的目光有些朦朧之際,忽見她的睫毛顫動,雙眉皺了起來。


    以為她又不舒服的朱聿恒,雙臂將她在胸前攏了攏,卻發現她已緩緩睜開了眼睛,目光迷蒙地落在他的臉上,似乎一時沒認出緊抱著自己的他。


    火光映在她的眼中,忽明忽暗的光影讓她籠罩了一層溫柔迷蒙的輪廓,在她那茫然的目光下,朱聿恒一時忽然心虛起來。


    他窘迫地轉過頭去,慢慢地放開了她的身軀,喉口發緊:“你……醒了?”


    阿南雙眼渙散地盯著他,沒說話。


    剛從夢中醒來,她還有點恍惚,隻覺得眼前的阿言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樣。那素日因太過端嚴而有些疏離的氣質,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讓初醒的阿南覺得心口暖融融的,柔軟恍惚又真切。


    而他的聲音,也帶著些前所未有的緊張意味:“你……昨晚生病了,躺在地上好像很不舒服,所以我……”


    所以他抱著她,逾越了本該恪守的界限。


    在他窘迫得不知如何解釋之時,卻見阿南的麵容上露出了一個艱難的笑意。


    她聲音嘶啞,輕輕地說:“阿言……我做了個夢,夢見啊……你給我唱曲子呢。”


    她聲音雖然幹澀低弱,但氣息已恢複正常,朱聿恒鬆了口氣,有些別扭地應了一聲:“是麽……唱曲子?”


    “對啊,是不是很好笑?阿言你這麽一本正經的人……你猜猜,你給我唱的是什麽?”


    “胡思亂想。”朱聿恒別扭地輕咳一聲,轉開了話題,“你口幹嗎?餓不餓?”


    阿南低低地“嗯”了一聲,抬頭打量四周,又艱難地撐起身子,借著外麵的黯淡天光,觀察了一下地形。


    “是個孤島,也不知當時水城機關發動,將我們被衝到了哪裏。”


    阿南渾身無力,勉強抬手按著自己突突跳動的太陽穴,說道:“無所謂……我在海上討了這麽多年生活,還怕這點小風小浪?”


    朱聿恒望著她慘白的麵容與毫無血色的唇,道:“你燒得很嚴重。”


    “沒事,是我知道破渤海水城必定艱難,所以下水前吃了過量玄霜,不然的話……我怎麽熬得過水下那些陣法?現在後遺藥性發作了,要折磨我幾天而已。”阿南說得輕巧,可那氣若遊絲的模樣,讓朱聿恒知曉絕非她說的那麽輕描淡寫。


    “真的?”


    “嗯,隻是會昏睡幾天,難受無力。”阿南撫著額頭,感覺眼前金星亂冒,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壓迫自己的太陽穴,忍不住幹嘔了出來。


    朱聿恒拍撫著她的背,等她這一陣難受過後,才撐著站起身,道:“島上沒有水喝,我再去海邊弄點海蠣子吧。”


    阿南看向他的肩臂,問:“你受傷了?”


    他盡量輕描淡寫:“這島上有海雕,挺大的。”


    阿南有氣無力地點了一下頭,靠在洞中看他在朦朧晨光中走向海邊。


    他有傷在身,動作無法迅速,隻撿了幾把枯枝,幾個海螺,又砸了一捧海蠣子用葉子包好,天色已經大亮。


    所幸一路沒有遇到海雕。他回來將火燒旺,又把海螺放在火中煨烤。


    兩人倚著洞壁吃完海蠣子,海螺汁水已經滾沸,阿南扯兩根樹枝折斷,與他一起夾出螺肉分食,又將裏麵掏空,預備拿來煮東西。


    腹中有了東西,阿南精神也好些了,強忍暈眩俯身過去,說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朱聿恒垂眼看了看,道:“小傷,不算什麽。”


    “別嘴硬了,趕緊給我看看。”阿南扯住他的衣襟,查看他的傷處。


    倉促之間,他的傷口包得十分潦草。阿南將布條解開,看見了兩條深深的爪痕,幸好輕按周圍肌膚,暫未見紅腫發熱跡象。雖然傷口看來可怖,但未傷到筋骨,隻要不潰爛,愈後應該不會有大礙。


    阿南輕籲了一口氣,再看他身上原本應該崩裂的陽蹺脈,隻留了一條淡紅痕跡,與胸口縱橫的那三條經脈迥異,並未出現淤血駭人的模樣。


    她抬手輕按那條血線,抬眼看他:“怎麽樣?”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聲音有點不自然:“有點隱痛,但比之前那些血脈發作時的劇痛已經好多了,而且身體也能自如活動,不像之前,發作後數日內連起身的力氣都沒有。”


    “唔……可惜我當時下手終究太遲了,這條血線還是出現了。”阿南說著,感覺自己手按著的胸膛下心跳聲急促,這才察覺到自己一直按著他的胸口。


    “都什麽時候了,你還害羞?”她看著他臉上不自然的神情,好笑地幫他將衣襟攏好,然後扶牆慢慢站起身,“這可不行,海島天氣,傷口這樣簡單包紮肯定會潰爛,就算你命大熬過去,以後整條胳膊也會落下病根。”


    朱聿恒沒說話,隻以目光示意他們所處的境地。


    “拉我起來,我看看能不能去島上給你找點草藥……”阿南伸手搭在他的肩上,示意他扶自己出去。


    朱聿恒看她慘淡的麵容,猶豫道:“你剛剛醒來,不如等再恢複一點精神……”


    “你不陪我,那我就自己去。”阿南扶著石壁,便要向外走去。


    朱聿恒見她如此,隻能攙扶著她,兩個人慢慢出了山洞,走向灌木叢生的海邊。


    “我們這一個病一個傷的,還真是天殘地缺啊……”阿南無力地開著玩笑,舉目四望。


    晨光下海天碧藍,一望無際。他們身處的這座小島,其實隻是海中的幾塊大礁石突出了海麵。珊瑚沙堆積出了一小塊平坦荒蕪的陸地,海鳥或洋流帶了種子過來,榕樹、秋茄、蠟燭果雜蕪地生長在沙地上,形成了一片稀疏的灌木叢。


    在洞穴的側麵,一小片碎石沙灘夾在礁石的中間,周圍全是光禿禿的黑色岩石。


    阿南雙腳虛軟,靠在朱聿恒的肩上穩住身子,道:“看海水顏色和洋流方向,我們大概已經不在渤海,而是被衝到黃海了——而且不是近海。”


    朱聿恒昨日也已想過這個可能性:“搜救我們的隊伍應該還在渤海海底撈針,料不到水下城池的出口連通到了這邊。要等他們救援,估計猴年馬月了。”


    “也不知那個混蛋帶著綺霞逃出去了沒有,能不能讓朝廷尋到黃海來。”阿南口中的混蛋,當然隻能是傅準,“且等著吧,咱們隻能先做好在這裏自救的準備。”


    她觀察海島形勢,又指著海邊那幾塊高大礁石道:“那邊是魚蝦匯集的地方,但也是虎頭海雕的巢穴,你看到那兩隻蹲踞在崖頂的大雕了嗎?”


    朱聿恒“嗯”了一聲,這才知道昨晚偷襲自己的巨鳥名叫虎頭海雕:“有一隻眼睛和翅膀已經受傷了。”


    阿南瞥了他的肩臂一眼,仿佛看到了昨晚他與海雕纏鬥的危境,頓時怒從心頭起:“哼,等我恢複些,看我不殺過去替你報仇!”


    聽她用這麽虛弱的口氣說這麽凶狠的話,朱聿恒不由得低頭微揚唇角。


    畢竟這一世,還從來沒有一個女子這般維護過他,而這個人,正是他夢寐魂牽的那一個。


    不知不覺,肩臂的疼痛也輕了不少,這荒蕪海島,在他眼中也竟煥發出了異樣光彩來。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兩人現在自然不敢驚動那兩隻巨雕。一起摸進灌木叢,阿南強撐著匆匆尋了些草葉,又趕緊回到山洞。


    將草葉搗出汁液,阿南把朱聿恒的衣襟拉下,仔細地給他敷好。


    傷口觸到草汁,傷口劇烈抽搐,但朱聿恒咬緊牙關,尚在可以忍耐範圍。


    隻是……她湊得太近,那微啟的雙唇就在眼前不遠,讓他唇間尚留著的觸感仿佛燃燒了起來,直抵胸臆,擴到四肢百骸,最終燒遍全身,整個人都熱了起來。


    阿南目光瞥著他,詫異問:“很痛嗎?你身上很燙。”


    “火太旺了……洞中有些熱。”朱聿恒說著,將頭扭向洞外的大海,不敢看她。


    阿南力氣不濟,幫他把繃帶慢慢包好,坐下來靠在洞壁上調勻氣息。見他一直看著外麵,她便道:“阿言,你這個家奴,現在是越來越不把我這個主人放在眼裏了。”


    朱聿恒心口突的一跳——難道,她察覺到了自己之前對她所做的……


    他心虛地回頭望著她,目光閃爍波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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