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你們官府抓捕了公子之後,還安排個方碧眠給他彈彈琴唱唱歌,雖然後來發現她可不是個善茬——你說這個行徑,是不是就和諸葛嘉差不多啊?”


    朱聿恒自然知道她心思洞明,早已察覺到方碧眠就是朝廷安排在竺星河身邊的。


    不過如今局勢如此,他們都知道追究這些已經毫無意義,是以她口氣輕鬆,他也不必解釋。


    沉默片刻,朱聿恒終究隻是搖頭道:“不,諸葛嘉是真心想救那隻鷹,不是演戲。”


    “你怎麽知道?”阿南隨口說著,見雕已經烤好,便也將這些閑事丟在了腦後,“或許如此吧。”


    海雕翅尖肉薄,熟得最快,很快便烤得滋滋冒油,香氣誘人。


    阿南迫不及待將它撕下來,和朱聿恒一人一隻,道:“趕緊先把它吃掉,好香啊!”


    鳥翅雖沒什麽肉,但也讓他們嚐到了久違的油水,得到巨大滿足。


    “咱這也算大魚大肉,日子過得不錯了吧?”阿南一邊呼呼吹著熱燙的鳥翅,一邊和朱聿恒笑語,“而且我最討厭海雕啦,有吃它的機會絕不放過的!”


    朱聿恒替她撕著鳥肉,問:“海雕怎麽了,為何你討厭它們?”


    “因為小時候我差點被一隻食猿雕吃了。所以既然我活下來了,我就要痛快地吃它們。”阿南一邊往口中塞肉,一邊道,“你不知道南邊海島上的食猿雕有多大,翅膀張開能有七尺,最喜歡吃海島上的猴子。我那時才五歲,又瘦又小,它們當然不會放過……”


    說到這裏,原本大快朵頤的她怔了怔,滿足快樂的神情也忽然暗淡了下來。


    朱聿恒翻烤著手上鳥肉,目光專注地看著她。


    最終,阿南隻歎了口氣,含糊道:“幸好公子的船經過那裏,把我救走了,不然的話……我早已喪生雕口了。”


    直到口中吐出公子二字,她那一直刻意不去想起的心中,才恍然湧起割裂般的疼痛來。


    她將手中的骨頭丟進火中,望著外麵的海,洞內陡然安靜下來。


    朱聿恒默然凝望她,問:“等回去後,你要去找他嗎?”


    “不會。”阿南低下頭,抓一把幹草擦著自己手上的油汙,“我們走到這一步,是注定的結局,不是一朝一夕之功。綺霞的事……隻是引線而已,我們這些年來的矛盾,早該徹底炸開來了。”


    從順天城百萬民眾的存亡,到黃河決堤的流離失所,再到帶領海客與青蓮宗一起介入動亂災民鬧事……一路走來,他不動聲色輕描淡寫,而她終於無法沉浸在自欺欺人中。


    她從小到大憧憬向往的夢中人,其實是自己從五歲到十四歲虛構出來的幻像。


    他早已長成她不認識的模樣,那個溫柔握住她的手,將狼狽孤女拉上船的少年啊,已經隻存在她灰黃褪色的記憶中了。


    “為什麽要回陸上呢?要是我們一直在海上,要是我永遠做公子手中最鋒利的那把刀,痛快淋漓地飽飲四海匪徒盜寇的鮮血,為他掃除一切障礙,要是這樣的日子永遠持續下去,該多好……”


    朱聿恒打斷她的話,道:“不好,因為你不是刀,你是司南。”


    是指引他駛出人生迷航的,唯一的那一個人。


    他聲音如此堅定,讓她那原本冰涼迷亂的心口,似注入了一股溫柔熱潮。


    她怔了怔,抬手抹了一把臉,轉頭朝他一笑,雖然笑得十分難看:“這是綺霞說的。她說的時候,我有點不高興,可現在我覺得她說得真對啊,沒有人會愛上一把刀……如果公子真的對我有意,我也不需要等到現在,十九歲,我都到了被人嘲笑是老姑娘的時候了。”


    “阿南,你不是為某個人而長到十九歲的。你是憑著自己努力,才走到如今這一步,成就了如今的你。”朱聿恒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冷靜,語調更因平淡而顯出異常篤定,“你過往的十九歲,比世上大多數人的九十歲還要精彩壯闊。所以就算沒有達到最終目的,就算你選擇與竺星河分離,這一番經曆,也不算枉費。”


    阿南抬手捂住眼睛,靜靜將臉伏在膝上靠了一會兒。


    朱聿恒見手邊的肉已經微顯焦黃,便撕下鷹腿遞給她,示意她趁熱先吃點:“再說,十九歲也沒什麽,我還比你大三歲呢,豈不也是老男人了?”


    阿南盯著他手中的雕肉,又慢慢抬頭看他,麵露苦笑:“阿琰你真是舍己為人,為了安慰我,居然這麽奚落自己!”


    朱聿恒也笑了,將手中的肉又往她麵前遞了遞:“別太難過,先吃東西。”


    阿南望著他,眼角濕潤,長長呼出一口氣,將胸臆中所有的鬱積全部吐出,徹底不留。


    然後她接過他手中的肉,狠狠大口咬著,似是要用大吃一頓將所有抑鬱驅趕出自己的胸臆。


    “隻這一次,以後就不難過了。”她聲音低沉,略帶含糊,卻鄭重如發誓,“我是縱橫四海的司南啊,可以為男人要死要活一次,不可能為他要死要活一輩子。天下之大,還有更廣闊的世界等著我呢!”


    第131章 海上明月(2)


    遇上了記仇的阿南,海雕們過上了慘不忍睹的生活。


    等到身體恢複些,阿南與朱聿恒便找到了它們築在海崖上的巢穴,每天過來找它們。


    朱聿恒拿它們練手,練得它們七葷八素,每天都要在崖壁上撞個百八十次。


    而阿南在旁邊與他一起揣摩新手法,一邊在礁石上曬鹽。她還采集蚌蛤搗出汁水,將龜殼鑽洞,用細沙和炭灰做了兩層過濾,那汁水便清澈清甜,再用螺殼將水收集起來煮沸存放,就隨時有水喝了。


    日子穩定,他們在海島過上了大魚大肉有鹽有水的好日子,朱聿恒的肩傷也逐漸愈合。


    他身體恢複、手法漸熟,虎頭海雕們日子更慘了,這對雌雄雙煞整天閑著沒事幹,淨琢磨著如何用日月發揮纏、繞、絞、結,一套套全在它們身上試了個遍。


    沒過幾日,海雕一家個個折騰成了禿毛,隻隻變成驚弓之鳥,整日縮在巢穴中,任憑他們用什麽魚蝦來誘惑,也不敢再出來了。


    被削了皮的灌木已經枯萎,海雕也不敢再冒頭,於是他們開始忙忙碌碌地編製筏子,捉魚捕蝦,又在火邊烤熟烤幹,以備回程食用。


    經過數日折騰,小島上的灌木基本被清空,他們的浮筏也編好了。


    “灌木枝條還是太細弱了,無論怎麽編織,也無法同時承受咱們兩個人的身軀。”阿南思量著,最終決定編兩個浮筏。


    “分處兩個浮筏,萬一海浪將我們分開呢?”朱聿恒問。


    “綁在一起就行啦,到時候可以一前一後分擔浮力。”


    朱聿恒沉默地望了她一眼,便坐下撕樹皮去了,準備編成繩子,將兩個浮筏緊連在一起。


    阿南在旁邊看著,點數著手指道:“螺殼在海浪中會傾倒,咱們帶不了水,還得編幾個細眼大網兜,到時候裏麵多放些貝殼養在筏下,若是缺水,可以靠這個解渴。對了,還要編幾條席子,不然在日頭下暴曬,咱們非被曬幹不可。”


    她是風風火火的性子,當即就把樹皮撕成絲,搓成細線,再編織打結。


    朱聿恒折樹剝皮,將兩條浮筏緊緊束在一起,過來幫她幹活。


    兩人靠在一起搓著樹皮,灌木的皮既細且小,編起來頗為不易,朱聿恒從未幹過這種活計,看著細細短短的一堆線頭,有些無從下手。


    “來,我教你。”阿南說著,以右手食指將線頭按在手背上,一轉一撚,然後拿起遞到他麵前。


    短短線頭,被她打出了一個完美的結。


    “用一根手指打結,剛好還可以練一練你關節和指腹發力的巧勁。食指練成後,依次再練習中指、無名指、大拇指和小指,直到五根手指可以同時成功打結。”


    她說著,又拿起十條絲線兩兩並攏,分開五根手指按住它們,隨意揉搓,抬起了手向他示意。


    十根線頭已經變成了五個結,整整齊齊,幹淨利落。


    “認真幹吧,不許偷懶。”她笑著把一團線頭塞到朱聿恒手中,“就算你沒有岐中易了,也不能荒廢了練手。記得要持續不斷地練習,千萬別懈怠。”


    朱聿恒點頭,按照她教的法子編織樹皮草莖,說道:“日頭這麽大,你回去休息吧,這邊我來就可以。”


    “好啊。”見紅日已經西斜,阿南起身指著夕陽,說道,“阿琰,一直朝著夕陽落下的地方走。等海麵變黃濁,出現了沙尾痕跡,那便是近海了。看晚霞這麽燦爛,明天肯定是個出發的好天氣。”


    朱聿恒點頭,望著她欲言又止,最終,隻低低“嗯”了一聲。


    “到了有人的地方,就是你的天下,到時候就什麽都不怕了。”阿南笑著朝他揮一揮手。她身體已經恢複,手腳利落,在礁石上看了看水下,流光紮入水中,一條黃花魚便被提了上來,啪嗒啪嗒地在夕陽中蹦跳著,活潑生猛。


    “雖然有點吃膩了,但最後一頓了,咱們還是得多吃點。”她提著魚示意朱聿恒,“就當是,告別宴吧。”


    她歡歡喜喜在海邊拾掇好黃花魚,腳步輕快地回到洞中。


    朱聿恒目送著她的身影,攥著樹皮的手不自覺地收緊,雙唇也抿成了一條線。


    “阿南……”他低低地,如同耳語般道,“你又開始著急了。”


    阿南將黃花魚烤得外焦裏嫩時,朱聿恒也將浮筏上的一應工作處理好了,回到洞中。


    “你這回好慢啊,編了幾個網兜?”阿南看著他因為打結過多而顯得僵倦的手,幫他按摩了一遍,說,“這可不行啊,以後別太累著自己,要把手的靈敏和準確給保持住。”


    朱聿恒“嗯”了一聲,垂眼看著她緊握著自己的手。


    阿南感覺他的手背筋絡已舒緩下來,便收攏了自己的手指要收回。


    手掌忽然一緊,隨即被一片溫熱包裹住,是朱聿恒翻手將她的手緊緊握在了掌心。


    他握得那麽緊,如溺水之人攥住了浮木般固執,令阿南的心口突地一跳。


    她抬眼看他,正想問怎麽了,耳邊忽傳來嗚哇一聲,是那隻被他們抓來的小海雕忽然跳出來了,銜著她的衣服扯了好幾下。


    這隻小海雕一開始總是蜷縮在洞穴一角瑟瑟發抖,結果吃了幾天他們丟的魚腸後,居然神氣起來了,不用和其他小海雕爭食,毛羽油光水滑的,比它那幾隻禿毛兄弟可精神多了。


    此刻,它正伸長脖子,咬著阿南的衣角,向她討魚雜吃。


    “去去,剛吃過又來要,饞不死你。”阿南從朱聿恒的掌中抽回了手,反手拍一下它的頭,扯著它的脖子和朱聿恒打商量,“明天就離開了,要不要我們把它烤了吃掉?”


    海雕似是聽懂了她的話,回過頭,不服地向她的手背啄去。


    阿南哈哈笑著,將它抓到洞外,解了束縛往外一丟,說:“算了算了,雕肉又不好吃。”


    海雕在外麵撲騰著,望著站在洞口的阿南,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已自由了。


    良久,它扇著許久沒用的翅膀,以古怪生疏的姿勢,歪歪斜斜飛走了。


    阿南目送它遠去,回身看向朱聿恒,問:“怎麽啦,你剛想說什麽?”


    朱聿恒沉默望著她,可突然被打斷後,想說的話似乎再也無勇氣出口。


    他垂下眼,望著火堆道:“沒什麽,明天就要走了,我有點緊張。”


    “怕什麽,你在海上生活這麽久了,途中的東西也都準備妥當了,足夠安全返回的。”阿南將路上要用的東西清點完畢好,分成兩份放置好,“我觀察過這幾日的天氣,不會有大風大雨,很適合出發。”


    朱聿恒看了看被分開放置的兩份物資,沒說什麽,隻默默與她一起漱口淨齒,各自在洞中睡下。


    火光暗暗,山洞之中蒙著沉沉寂靜。


    想到明日便要離開這座小島,投入遼闊叵測的大海,朱聿恒一時無法入睡。


    “阿琰……”轉側中,阿南的聲音輕輕傳來,“你回去後,要注意傅準。”


    朱聿恒低低“嗯”了一聲。


    “我覺得在海底時,傅準的所作所為,肯定有問題。”


    “確實,他這人值得深究。”黑暗中,朱聿恒聲音有些發悶,“但傅準擔任拙巧閣主十餘年來,他們與朝廷一直有合作關係,而且聽說,配合得很不錯。”


    甚至,上次他們大鬧瀛洲,將拙巧閣鬧得損失慘重,經神機營交涉後,傅準也爽快接受了有人潛入朝廷隊伍中鬧事的解釋。雖然他肯定已查知一切,但至少表示出了不打算與朝廷翻臉的態度,這點毋庸置疑。


    更何況,朱聿恒在被困水下瀕臨死亡之際,是傅準及時送了氣囊,讓他活了下來。


    若傅準、或者拙巧閣對朝廷有異心,那麽他這個時候根本不必出現,更不需要帶著他們尋到陣眼,最終破掉關先生設下的水城。


    “關先生與傅靈焰都是九玄門的人,從這一點上來說,若要破解關先生留下的陣法,可能確實需要傅靈焰後人的幫助。”


    朱聿恒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他調勻了氣息,以最平淡的聲音問:“傅準的個性如何?或者說……他是個怎麽樣的人?”


    “他?”阿南毫不遲疑道,“那個混蛋,總有一天我要打斷他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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