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笑問:“他是怎麽當上大將軍的啊,我聽說他當初率六十萬大軍圍攻北平時,還被太子殿下打得找不著北?”


    “對,那一役太子殿下穩紮穩打,將北平守得堅如磐石,實是令人佩服。後來燕子磯一戰,太子殿下也親自押送了輜重過來,與聖上共商對付李景龍大軍的大計。畢竟當時圍困北平之際,太子殿下最熟悉他的招數。”


    阿南想著太子殿下那肥胖多病的身軀,心道果然是生死之戰,南北這一路顛簸跋涉可不是鬧著玩的。


    轉念再一想,靖難之變中,邯王立下了汗馬功勞,聽說聖上也以“兄長多疾”來勉勵他,可見太子當時奮勇上前線,也是多方壓力下的無奈之舉。


    生在皇家,可能就是這樣的吧。


    為了萬人臣服生殺予奪的權力,為了貪戀那份無上尊榮,叔叔可以殺害侄子、弟弟可以取代兄長、父子可以猜忌,手足可以離心……


    阿南心裏不由想,算起來,阿琰和竺星河,也是堂兄弟,他們身上流的,都是太.祖與高皇後的血。


    可因為皇權的爭奪,他們終究成了生死仇敵。


    若生在普通人家,會不會他們二人都是皎皎玉樹,相映門庭呢?


    處理完手頭事務,朱聿恒抽空去報恩寺查看琉璃燈燒製進展。


    楚元知熬了一夜,眼眶通紅,但因為要守著火苗,他和穩作匠頭一起喝著釅茶,強撐眼皮盯著窯內,不敢鬆懈半刻。


    終於在日頭偏西之際,琉璃燈燒製完畢,擺在架子上冷卻。通紅的燈盞一隻隻逐漸轉為盈透冷色,淺碧幽藍暈黃煙紫,呈現出琉璃最華美的顏色。


    為了保證質量,三十六支琉璃燈各式都燒了五隻,保證能挑撿品相完美的湊齊完整一套。


    估算著今晚能燒製完畢,朱聿恒叮囑了可靠之人,讓他們將燒好的琉璃燈以棉紙稻草細密捆紮送往行宮,自己則先去接阿南。


    從海上生還後,他來不及休息便萬事忙碌,此時終於有些精力不濟,在搖搖晃晃的馬車上被倦怠淹沒,靠在車壁上合了一會兒眼。


    到了阿南所住的宅子,天色已近黃昏,而她還未回來。


    晚風吹過庭中枇杷樹,樹葉擦擦輕響。朱聿恒在廳中站了一會兒,看到阿南擱在桌上的一冊話本,便拿起來隨手翻了翻。


    她愛看神神叨叨的內容,翻折的那一頁正講西王母。


    黃竹歌聲動地而來,周穆王辭別了昆侖,再也未能回到她的身邊。


    因為即使他能驅馳八駿跨越九州萬裏,即使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他終究隻是一介凡人。


    西王母還在瑤池等待,周穆王卻早已被九泉消融了骨血,自此天人永隔。


    堂前的日光逐漸晦暗,晚風漸起,吹得芭蕉葉沙沙作響。


    他抬頭看著日光轉移,看眼前這平凡而珍貴的一日又將逝去,永不回頭。


    混亂的心緒尚未理清,門口已傳來馬蹄聲與笑聲。


    隨之而來的,是阿南一貫輕捷的腳步聲,她躍下馬,快步進了門。


    越過窗欞鏤雕,他看見阿南笑靨如花,身後幾個神機營的年輕人緊隨其後,手中替她提著大條小條的魚。


    一群人進內便翻找水桶水盆,又爭先恐後從渠中打水,一派熱鬧喧嘩。


    韋杭之見外麵如此吵鬧,想要出去製止,朱聿恒微抬右手示意他退下,隻在內堂靜靜看著他們。


    她穿著雪青挖銀雲的鮮亮衣裳,濃密的青絲以金環緊緊束住,三隻青鸞在她鬢間輕顫,襯得她眉飛色舞,豔光照人。


    她手腳利索地挽起窄袖,帶著宅中婆子料理魚兒。


    婆子驚問:“哪來這麽多這麽大的魚啊?老婆子在江邊住了這麽多年,可還真沒見過二尺長的胭脂魚!”


    一群人都笑起來,廖素亭摸著肚子笑道:“實不相瞞,最大的那條已經被我們放生了,次大的幾條也被我們燒了落肚,你們無緣得見了。”


    阿南春風滿麵,扯了稻草過來將魚弓著拴好,一一分配給眾人:“魚還是要趁新鮮最好,我這邊也吃不完,大家分了吧。”


    廖素亭毫不客氣提起幾條鰣魚道:“鰣魚這季節不多見,我弟妹愛吃,就不客氣了。”


    “嘖嘖,真是感動應天好兄長!”旁邊幾個年輕人奚落道,他卻毫不介意,一群人嬉笑打鬧,院中群魚撲騰水花四濺,就跟魚市一樣熱鬧。


    阿南正收拾著,一抬頭看見了站在花廳門邊的韋杭之,他那臉上,烏雲欲來。


    再一瞥廳內,窗紗朦朧,映出後麵桌前那條永遠沉肩挺背的端嚴身影,讓她心中大叫不妙。


    她加快動作,把魚塞給眾人讓他們趕緊帶回去。等到人群散了,她拿香胰子洗了手,便丟下一地狼藉,笑吟吟地鑽進了花廳。


    隻見朱聿恒坐在桌前抬眼望向她,天色已暗,室內尚未亮燈,幽暗吞噬了他那張俊美無儔的臉,顯出一絲晦黯。


    阿南抬手晃亮火折子,點了一盞燈,移到桌上。


    而朱聿恒掩了桌上書,抬眼看她。火苗在他的眼中跳動,明明是亮光,卻顯得幽深:“釣魚去了?”


    “嗯,還奪魁了呢。”她歪著身子在椅中坐下,打量他的神情,問,“琉璃燈弄好了?怎麽來這邊了?”


    “諸事已交代清楚了,估計今晚他們便能將燈盞全部燒出來。”兩人坐得近,他聞到了她身上的魚腥味夾雜著淡淡酒氣,想必今天她與一幹人等玩鬧得十分盡興,又是鬥賽釣魚又是江邊聚飲,難為還記得正事。


    “喔……”阿南想問他過來幹什麽,又覺得這麽問有些見外,便隨口問,“你累了一天,吃過了嗎?”


    朱聿恒道:“還未,今日有些忙碌。”


    “你啊,真是不愛惜自己。”阿南看看外麵院子裏的魚,隨口問,“吃魚不?”


    本以為他會拒絕,誰知卻聽朱聿恒道:“吃。”


    阿南詫異地眨眨眼,聽他又說:“想吃上次的魚片粥。”


    臨時煮粥是來不及了,幸好後廚今晚是做了飯的,添水加柴熬成稀飯。


    阿南削魚片手法如神,不一會兒,一碗魚片稀飯端出來,魚片如玉,薑絲如金,香芹如翡翠,再配上兩碟紅豔豔的鴨脯和金燦燦的五香豆,雖然簡單家常,但也令人食指大動。


    “吳媽媽另給杭之做飯了,他吃得可比你好,大魚大肉的。”阿南換了衣服回來,見他已經用了一半,心下也十分開心,在他對麵坐下,拈個梅脯吃,“怎麽樣,味道還行?”


    朱聿恒吃完了最後一口,擱下勺子道:“比海島上更好。”


    阿南撲哧一聲笑了:“那是自然啊,當初沒油沒鹽的,為了活下去什麽不吃。”


    說到這兒,她又托著下巴問:“噯,阿琰,你說島上那幾隻海雕,現在長出毛了嗎?不行,等以後閑了,我得再瞧瞧去。”


    朱聿恒端茶漱口,聽她這麽說,便道:“等我得空了,咱們一起回去看看。”


    阿南笑著瞟他一眼:“騙人,你忙得飯都顧不上吃,早就把那海島拋在腦後了吧!”


    雖然忙,雖然每日都有大小事務在等待著他,可人生中值得回憶的日子,卻並不多。


    朱聿恒這樣想著,目光不自覺地在她唇上停了一瞬,可在她斜睨自己的含笑目光中,所有想說的話便都埋在了心頭,無法出口。


    風吹過庭樹,嘩啦啦的聲響中,燭火搖曳。


    阿南撐著頭凝望他,火光在她眼中熠熠生輝:“阿琰,我今天去燕子磯釣魚了。”


    “嗯,我知道。”


    “燕子磯對麵有個沙洲,跟雞卵一樣是橢圓形的。因為二十年前大江改道,所以,它以後會越變越圓,可能以後會像個八卦呢。”


    她說的似漫不經心,可她的話朱聿恒總是認真傾聽,一下便抓住了她話中的要素:“那個沙洲,是草鞋洲。”


    “對,在你出生後,它逐漸改變了模樣,但在多年前——傅靈焰和關先生看到的,是草鞋模樣。”她趴在桌上望著他,眼中亮光爍爍,“渤海歸墟高台上,你看見過的那個沙洲,你說也是草鞋形狀,而應天繁華,也確實在沙洲以南!”


    “不對……”朱聿恒隻思忖了片刻,又默然搖頭,道,“雖然沙洲形狀可能接近,沙洲以南也都有城池,但我在青鸞高台上所看到的河流方向,與長江肯定不同。”


    阿南想起他說過,圖上的江河是從西向東南而去,可燕子磯這一段的長江,則是從西南向東而去,二者截然不同。


    六十年時間,沙洲雖有變化,但江流肯定沒有大的變化。更何況數百年來長江從未在應天改過道。


    阿南有些喪氣地趴在桌上,與他四目相對,都知道這是絕無可能之事了:“不是應天的話,那還得慢慢找了。”


    “別急,天下地勢左不過這些,我記得湖廣亦有一處草鞋洲,河道正是由西北向東南而流,已經吩咐人去探查了。”說著,他看看外麵天色,道,“這時候琉璃燈也該送到行宮了,我們先去看看地圖。”


    第138章 燕子空磯(2)


    原本在冬天應該關閉的行宮瀑布,因今年秋雨頻繁而依舊流淌,轟鳴之聲不絕於耳。


    暮色四合,琉璃燈送到。阿南與朱聿恒上到雙閣處,傅準已靜候於瀑布之下,肩上孔雀翠羽在最後一抹夕陽中鮮亮奪目。


    見阿南走近,傅準抬手讓肩上孔雀振翅而飛。繽紛羽色在金色夕陽中橫渡過亭子,棲於後方殿閣之上。


    見他這明顯防備的模樣,阿南忍不住嘟囔了一句:“怎麽,那東西看起來神氣活現的,還怕被瀑布衝成落湯雞?”


    “落湯雞倒不怕,反正在西湖中時,南姑娘早教訓過它了。”傅準的目光在她發間的青鸞上停了停,才慢悠悠道,“主要怕礙了南姑娘的眼。”


    明明聲音溫柔,可阿南還是打了個寒顫,搓著自己胳膊左顧右盼道:“這水風挺冷啊,怎麽感覺陰森森的,陰陽怪氣……”


    素知這兩人不對盤的朱聿恒無奈搖頭,隻能親自動手將盛放琉璃燈盞的箱子打開,一一解掉外麵的棉紙與稻草繩。


    阿南窄袖束腰,行動便利,借著流光旋身而上,勾住頂上石梁,示意朱聿恒將琉璃燈拋給他。


    兩人一個拋一個接,對照當初的施工圖樣,將三十六支燈架擴展到了七十二支。


    傅準靠在欄杆上看著阿南和皇太孫忙碌,慢慢悠悠地翻著施工冊子,好整以暇,一點幫忙的意思都沒有。


    當日在海底歸墟之中,三人都親眼見過那盞高懸洞頂的琉璃燈。朱聿恒記憶力極好,觀察力更是入微,此時按照他的記憶,指點阿南將各式不同的琉璃燈盞一一歸置於燈架之上,調整好位置與方向。


    等朱聿恒確定無誤,阿南替燈軌添滿油,然後抬手點燃了正中間那簇燈芯。


    燈光驟亮,青色火焰沿著中空連通的銅軌蔓延燃燒,七十二盞琉璃燈從內至外依次點亮,如青蓮層層開放,直至所有琉璃蓮瓣全部被火光照得透亮,七十二道光華交相輝映,在地上投下斑駁迷離的影跡。


    阿南掛在梁上,衝著袖手旁觀的傅準一揚下巴:“傅閣主,你好意思就這麽看我們忙忙碌碌?”


    “在下身體孱弱,肩不能挑手不能扛,這不是怕胡亂插手,反而妨礙了殿下與南姑娘嗎?”傅準裝模作樣地捂著胸口,但終究還是對照朱聿恒當初解出來的地圖,將地麵一點點填塗了出來。


    燈光層疊,七十二道光彼此交叉折射,光線更顯複雜。


    三十六盞燈時,投射在地圖之上的隻是一些虛微光點,但此時七十二盞光線重疊交織,地上頓時呈現出圖案輪廓來。


    阿南一眼便看到了位於順天的混沌旋渦標記,以及開封的黃龍觸堤,位於錢塘與渤海的則赫然是青鸞模樣。


    一直在旁邊如無事人的傅準,端詳著這幅地圖,歎了一聲道:“畢竟不是原來的燈啊。”


    阿南順著他目光方向看去,見一團光斑照在了長江之上。


    她立即便明白了他話中的意思。東海的青鸞從海上回首,噴吐的光暈應當是影響到了錢塘,可這青鸞吐出的光斑好似偏了一些,已經貼近長江了。


    朱聿恒與她相望一眼,兩人都感覺到大事不妙,立即去看玉門關左近。


    琉璃燈薄厚顏色變化很大,朱聿恒仿製的雖然已盡力做到了相似,但畢竟並非原物,玉門關雖有光焰虛照,但圖案映出來不甚清晰,地點好像也偏離了些許。


    阿南自梁上躍下,湊近了仔細辨認。朱聿恒走到她身旁,兩人一起凝視那團光點許久,阿南轉頭看他,問:“你覺得……是什麽?”


    朱聿恒端詳道:“看來似是鬼影憧憧,難以辨認。”


    阿南道:“我也瞧著跟鬼影似的,古古怪怪。”


    “就是鬼影吧。”傅準語氣慢悠悠的,蒼白的麵容在暖橘色的層層燈光下,反倒顯出光彩來,氣色看來好了不少,“青蓮盛綻處,照影鬼域中,自然該有個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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