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她抬起目光,與竺星河對望的刹那,心口忽然呼嘯而過一陣冰涼長風。


    他早已不是那個,在十四年前的風雨中握住她的手,將她拉上船舷的公子了。


    他如今是與青蓮宗聯袂顛覆天下的人。而為了與青蓮宗結盟,他可以毫不遲疑地對她的朋友下手——哪怕他明知道,綺霞曾為她付出過多少。


    十年執著苦練,四年生死相隨,最終落得那一日渤海風浪之中,她一個人豁出性命,生也好,死也好,徹底斬斷過往恩義。


    阿南對著司鷲笑著搖了搖頭:“不了,我還有要事在身,等……我們都無牽無掛的時候,或許我再回去吧。”


    司鷲頓時大驚失色,眼看她轉身上馬,要隨朱聿恒一同離去,嚇得轉頭衝竺星河道:“公子,您看阿南發了什麽瘋,咱們好不容易在這兒重逢,她卻說這種胡話!您……您趕緊把她勸回來啊!”


    不需他多說,竺星河的目光始終定在阿南身上。


    他與一無所知的司鷲不同,清楚知道阿南那一日決絕的去意。


    心頭莫名湧起憂懼,他維持住平靜神情出了茶棚,但向著阿南走去時,那一貫飄逸出塵的身姿終究有些僵硬了。


    而阿南死死地扯住韁繩,製止自己那要落荒而逃的衝動。


    韋杭之早已率領一幹護衛跟隨至此,一眼認出了竺星河便是那日在西湖放生池傷了殿下逃脫的亂賊。


    他的手立即搭上了佩刀,身後眾人也是齊齊警戒,道旁頓時殺氣彌漫。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們退下,淡淡看向竺星河。


    竺星河含笑向他點頭示意:“渤海一別,殿下別來無恙?”


    “不勞竺公子掛心,有阿南伴本王馳騁,天下之大皆為坦途,風雨無懼。”朱聿恒說著,側臉朝阿南微微一笑。


    竺星河見阿南無比自然地與他目光交匯,一副莫逆於心的模樣,饒是他一向泰山崩於前而如拂清風,此時也不由喉音略緊:“西北苦寒之地,殿下遠別繁華至此,怕是要多加留意,好好照拂已身。”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是我臣民所居之處,何談苦寒。”朱聿恒一攏韁繩,朗聲道,“更何況本王與阿南來此,是為本地黎庶謀福祉而來,若隻顧照拂己身,豈非淺見薄識?”


    他句句不離阿南,令竺星河右手微攏,食指與中指輕觸大拇指上的銀白色“春風”,微眯的目光頓顯幽深。


    朱聿恒卻彷如未察覺到他眼神中的寒意,目光淡淡掃過他的右手,對阿南溫聲道:“咱們走吧,鄉野風大,你小心著涼了。”


    他的聲音似是將阿南從恍惚中拉了回來,她輕出一口氣,朝他一點頭:“好。”


    眼見公子竟留不住阿南,而她揚鞭策馬便要離開,司鷲哪還察覺不到她根本不是去朝廷當探子的,急得撲過去就攔下她的馬:“阿南,你怎麽才說兩句就要走?公子……公子還有話要與你說呢!”


    “阿南,你上哪兒去?”不知是因為司鷲的鼓動,還是因為心頭難以抑製的衝動,竺星河向她更近了一步,溫聲開了口,“留一留步吧,上次渤海一別,兄弟們都很掛念你,一直期盼你歸隊,要好好與你喝一杯,以表謝意。”


    停頓片刻,他仰頭看她,輕聲道:“我……也是。”


    人心真的是很奇怪啊……


    阿南勒馬望著近在咫尺又似乎已遠在天邊的公子,一瞬恍惚。


    若是當初的她,就算麵前是刀山火海,也會披荊斬棘向著公子而去,哪怕鮮血淋漓痛斷肝腸也在所不惜。


    可,如今她心中那些長久的期待與潛伏的失望,在最後那根引線的誘發下,已經徹底爆炸開,鋪天蓋地淹沒了過往那個心存幻想的司南。


    她這支奮不顧身的箭,想要回頭,不願眼睜睜射向黑暗沼澤了。


    在她身後靜候的朱聿恒,終於貼近了她,低低出聲問:“阿南?”


    阿南望著公子,臉上忽然露出了笑意。


    她盛裝靚飾,被日光照得豔麗無匹,連方碧眠那般清麗絕俗的美人兒,在她笑容麵前都顯得容顏黯淡。


    她聲音輕快道:“多謝兄弟們盛情了。這些年來我與大夥兒守望互助,刀山火海共同進退,恩義自在心中,何須謝字出口?隻是如今我還有要事在身,這杯酒就先寄下啦,改日得空,我一定回來好好陪大家喝個痛快!”


    竺星河沒料到她居然能神情如此輕鬆地與自己告別,心口一緊,“阿南”二字就要脫口而出之際,張口忽覺鼻間微香,聞到了阿南身上的香氣。


    這香氣讓他神情陡僵,抿緊了雙唇,將一切消弭在了沉默中。


    而阿南再不說什麽,衝他一笑,又向司鷲一揚手,打馬便要離去。


    司鷲急了,當即追了上去。


    荒漠之中,道上塵土飛揚,司鷲被迷了眼睛,不料阿南的馬正在轉身,一蹄子已經撅向了他的腰間。


    坐在旁邊馬上的朱聿恒反應迅速,手中馬鞭揮出,勾住司鷲的右臂,一拉一帶,他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身體往旁邊一偏,堪堪與馬蹄相擦而過。


    司鷲跌在道旁的草叢中,狼狽不堪。


    右臂衣服被扯破,他察覺到是朱聿恒讓自己摔跌的,來不及拍去身上的塵土草屑,便跳起身指著朱聿恒,衝阿南大吼:“阿南你看,他居然偷襲暗算我!你……你還不趕緊回來,跟這種小人混在一起幹什麽?”


    阿南解釋道:“司鷲你別誤會,阿琰不是這樣的人。”


    “不是這樣的人,卻故意讓我跌跤出醜?你看我衣服都被他扯破了!”司鷲一拉自己的衣袖,見朱聿恒神情平淡,一氣之下,憤恨地猱身而上,便要將這個搶走阿南的罪魁禍首從馬上踹下來。


    朱聿恒看在阿南的麵子上,也不與他計較,揮鞭纏住他的手腕,手腕勁道一發,將他再度摔在了道旁草叢中。


    司鷲爬起來,氣憤揮手,手背迅疾擦過朱聿恒的馬身,然後重重地“哼”了一聲,轉身連退數步。


    雖隻是一瞬間的交錯,但朱聿恒料想他必定對自己的馬做了什麽。


    他生下來便在朝堂與老油條打交道,司鷲這種心機在他眼裏等同白紙一張,因此他神情無異,也不去查看馬身,隻對著阿南微微一笑,雲淡風輕。


    阿南歎了一口氣,抬手示意司鷲:“司鷲,把解藥給我。”


    司鷲氣怒交加:“阿南,你還維護他!你沒看他剛剛怎麽對我嗎?你居然替一個外人譴責我!”


    阿南無奈,對朱聿恒道:“算啦,就是點麻藥,此處離梁家不遠了,我們到那邊後,換匹馬便是。”


    朱聿恒也不介意,兩人撥轉馬匹,沿著官路便離開了。


    見她真的拋下他們走了,司鷲氣急敗壞,一指阿南與朱聿恒的背影,對竺星河急道:“公子,你快去把阿南拉回來啊,她最聽您的話了!”


    竺星河佇立在道旁望著阿南,身軀繃得筆直,一言不發。


    司鷲催促道:“公子!”


    旁邊的方碧眠拉住他,道:“司鷲,你與南姑娘多年情誼,何必為了一點小事而傷了和氣呢?”


    “難道、難道我們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阿南跟別人走掉?”司鷲聞言,心下更加氣惱,抬手一扯衣服,“你看,我衣服都被弄破了!這還是你熬夜給我縫的呢!”


    “多大點事呀,我再給你做一件不就行了。這樣吧,你把解藥給我,我替你送過去,再勸勸南姑娘。”方碧眠說著,接過他的解藥朝竺星河嫣然一笑,“放心吧,我也是姑娘家,和南姑娘總好說話些,盡量將她勸回來。”


    阿南與朱聿恒尚未走出多遠,聽到後麵傳來急促的馬蹄和呼喚聲,回頭一看,方碧眠騎馬追了上來。


    她笑意盈盈道:“南姑娘,司鷲知錯啦。他剛剛沒看到殿下是在幫他,現在拉不下臉來道歉,因此我替他把藥送過來。”


    阿南接過藥,打開瓶口便聞見了一股極為怪異的氣味,十分衝腦門。


    她熟知司鷲的東西,見氣味不差,便撥馬靠近朱聿恒的身邊,臂環中小勾彈出,將馬身上幾根細細的針起了出來。


    那針一脫離馬身,當即出現了幾個極小的血洞,鮮血直飆。而這匹被動手腳後一直沒什麽反應的馬,此時似是終於感覺到了疼痛,當即彈跳了起來。


    朱聿恒反應迅速,一扯韁繩立即控製住了馬匹,而阿南也下手極快,將藥立即往馬身上一倒,讓它鎮定下來。


    方碧眠見二人配合無間,笑靨如花地讚歎道:“南姑娘的身手真真令人歎服,難怪兄弟們都好生想念南姑娘,亟待你早日重歸呢。”


    阿南一揚手將藥瓶丟還給她:“拿回去還給司鷲吧,讓他別太介意,阿南還是阿南,隻是該走該留,我自己心中有杆秤。”


    方碧眠接住了藥瓶,柔聲道:“南姑娘,其實……其實自你走後,公子一直都很想念你。”


    阿南斜斜瞄了她一眼,笑道:“是麽?那可真難得,有了你這朵解語花隨身相伴,他還會想起我這個粗野丫頭?”


    “南姑娘!”方碧眠臉頰泛起淡淡紅暈,“我一心敬愛公子,願付出性命報答恩情,但我蒲柳之姿,怎敢獨占公子?公子他……心裏有你。”


    阿南大感興趣:“是麽?他跟你說的?”


    方碧眠見她笑容嘲譏,忙道:“公子當然不會這樣說,隻是我日常陪伴在他身邊,看也看得出來……”


    “你看不出來的。”阿南語氣淡淡的,並不想多理會她,一催□□馬便要走。


    方碧眠還想去攔她:“南姑娘……”


    隻聽得“嗖”的一聲,幾根寒芒自她的肩膀擦過。方碧眠隻覺臂膊一痛,而對麵的阿南一揚手,朝她冷冷一笑,原來她把剛剛從馬身上起出的鋼針,射了回來。


    “少來煩我,我不待見你。”阿南彈了彈手中剩餘的針,示意她止步,“畢竟,你去殺綺霞時的狠勁兒,我至今難忘呢。所以你現在這般溫柔賢淑,我看到了隻會膈應。”


    方碧眠的臂膊傳來微熱的麻癢,她低頭一看,原來那附著麻藥的鋼針已經劃破了她的衣袖和皮膚,手臂上正有血珠一串串沁出。


    阿南將手中的針丟在地上,衝朱聿恒一揚下巴,兩人打馬絕塵而去。


    身後韋杭之等人呼啦啦趕上,隨扈其後。


    方碧眠捂著傷處,看著他們遠去的身影,唇角微微一撇。


    隨即,她撥馬轉身,眼淚大顆湧出,帶著無限的委屈與痛苦,奔回竺星河的方向。


    前方山道旁,梁家小院的柿子樹上掛滿了豔紅果子,探出院牆,似在迎接他們。


    阿南憋著氣一路行來,此時終於放慢了馬步,仰頭聞著樹上果香,慢慢平緩呼吸。


    朱聿恒勒馬靜靜望著她,不言亦不語。


    阿南握著柿子聞了片刻,轉頭問他:“看得出來嗎?”


    “有一點。”朱聿恒自然知道她的意思。


    “唉,口口聲聲江湖兒女快意恩仇,可我終究還是做不到。”阿南自嘲著,仰頭閉上眼,任由日光透過葉片投在她的麵容上,將她眼前的黑暗渲染成金燦燦的顏色,照亮她不願敞開的所有角角落落。


    “你會的。”朱聿恒靜靜凝望著她,輕聲道,“人生廣袤,世事歡欣,你若活一百歲,到現在才五分之一呢。所以,我們都要努力積極地過好每一天,不要讓這五分之一的痛苦,籠罩未來的五分之四。”


    他低沉溫柔的話,在阿南的心口,卻如一道利刃滑過。


    阿琰,勸她歡喜麵對未來的人,很可能卻沒有未來了。


    他又是懷著何種心情,來安慰她的呢……


    她緊閉眼睛,將眼中即將湧出的淚水湮沒在眼睫之中。


    朱聿恒勒馬站在她的身後,等待她轉身睜開眼,看到身後的自己。


    而她在冬日溫柔的日光下轉過頭,真的看向了他。


    “阿琰,你說得對,我的人生,以後的歡喜,還長著呢。”眼中濕潤的潮氣很快消失,她深深呼吸著,朝他露出勉強卻切切實實的笑意,“走吧,還有正事要做呢,先去蹭一頓飯再說!”


    第152章 玄黃錯跱(2)


    阿南摸了兩次梁家,儼然已熟門熟路,下馬帶朱聿恒一起進了柴扉。


    小院中香氣撲鼻而來。


    “哇,好香,這大雁燉得不尋常啊。”阿南跟隻饞貓似的,翕動著鼻翼就尋到了灶間。


    隻見唐月娘正在灶頭忙碌,而金璧兒已摘了帷帽,正在灶下幫忙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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