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麽個不對勁法,拋下孩子去娘舅家盡情玩了這麽大一圈,還不開心?”綺霞琢磨著,這兩人一個雙手廢了,一個身體虛弱,怎麽看都不像能打起來的樣子,“吵架還是打架啊?”


    “那倒沒有,就是……”楚北淮吞吞吐吐,似乎有點難以啟齒,“就是晚上都、都不在一個房間裏睡覺了……”


    “是嗎?”綺霞心道這可是出了大事啊,這對恩愛夫妻居然鬧別扭還分房睡,簡直比太陽打西邊出來了還令她不敢相信。


    “那……你等我一下,我回家把東西放下就去看看。”


    楚北淮忙不迭點頭,正要跟她進門,綺霞卻將他一拉,示意他站門口等著,說:“你稍等,我馬上出來。”


    楚北淮心裏有些詫異,綺霞個性大大咧咧,他一向進她家跟自己家似的,今天怎麽不許他進門了?


    按捺不住好奇心,等她進去後,楚北淮便輕手輕腳地轉到牆上窗邊,墊塊石頭隔窗朝裏麵看去。


    隻見綺霞穿過小院,推門進入室內。屋門才推開一條縫,綺霞就慌裏慌張趕緊掩了門,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


    但就在這短短時間內,楚北淮已經看見了油燈昏暗的屋內,盤腿蜷在椅中的一條身影。


    門縫中看不見那人的臉,可這癱在椅子上的姿勢太過熟悉,讓楚北淮一瞬間差點叫出來——


    這不是那個女煞星阿南嘛!


    她怎麽會在這兒,還偷偷摸摸躲在霞姨家中?


    他正在詫異間,不防腳下墊的石頭一滑,他一頭磕在牆上,忍不住“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尚未關嚴實的門被一把推開,阿南從屋內幾步衝出,旋身躍上牆頭,向下看去。


    見她身形利落,黑暗也擋不住射向自己的銳利目光,楚北淮嚇得一個激靈,怯怯出聲:“南姨……”


    阿南見是他,又打量四下無人,才鬆懈了下來,仰身躍回院內,開了門示意他進來。


    綺霞幫楚北淮揉著額頭,嗔怪道:“小北你可真不聽話!叫你在外麵乖乖等著,好嘛,現在都敢偷看了!”


    楚北淮顧不上回答,揪住阿南的衣袖急道:“快來我家啊!你肯定知道我爹娘怎麽了!今天你要是不把我爹娘勸好了,你……你就對不起我家被你燒掉的後院!”


    阿南啼笑皆非:“你爹娘還沒和好啊?”


    看來楚先生在感情方麵真的是塊榆木疙瘩,敦煌回應天這一路上居然都沒把老婆哄好。


    但再一想,她又覺得唏噓。別說這一路了,二十年了,楚元知也沒把自己當年的事情處理好,搞得人生一團糟,堂堂六極雷傳人混成那副模樣。


    “那走吧,快過年了,我也得給楚先生和金姐姐拜個年。”阿南說著,順手拎了兩封紅棗桂圓,出門就拐進了楚家。


    一進楚家,便看到金璧兒坐在堂上繡著枕套。她用了阿南給的藥膏後,如今臉上的疤痕差不多已褪盡,燈光照在她的身上,替她蒙上一層淡淡輝光,依稀映出當年河坊街第一美人的綽約風姿。


    楚元知坐在院外井旁搗著硝石,目光一直落在金璧兒身上。


    兩人在屋內屋外各自做事,卻都默默無聲,不肯戳破寂靜。


    “爹,娘,來客人啦!”楚北淮推門跑進來,身後跟著的阿南笑嘻嘻地邁進院子,把手中紅封包送上:“楚先生,金姐姐,敦煌一別,有沒有想我呀?”


    “南姑娘,你怎麽來了?”金璧兒驚喜不已,忙拉著她到屋內坐下,自己跑去灶間給她備茶點。


    楚元知則感覺不對,給阿南斟了茶水,思忖著問她:“你何時來到杭州府的?殿下呢?”


    阿南捧著茶,漫不經心道:“哦,他那邊又是皇帝又是國公的,規矩太多了,我一個人遊山玩水多自在。”


    楚元知明知她在睜著眼睛說瞎話,但見她渾若無事的模樣,也隻能稍稍勸解道:“自你走後,殿下的情緒一直不太好。我們雖是局外人,但也可看出……他心心念念著南姑娘你。”


    阿南笑了笑,沒有回答,隻轉著手中茶杯問:“那你呢?你和金姐姐如今怎樣了?”


    楚元知頓時語塞,迷惘又惶惑地看看廚房,說不出話。


    阿南見他如此,便給了他一個“讓我來吧”的眼神,放下茶杯進了廚房。


    金璧兒正從鍋內端出蒸好的定勝糕,粉粉嫩嫩的煞是可愛。阿南這個饞貓“哇”了一聲,抄起筷子夾了一塊吹了吹,一口咬下。


    拌了玫瑰醬的糯米又香又軟,裏麵夾的豆沙餡兒飽滿甜糯,讓阿南眉開眼笑,燙了舌頭都顧不上了:“金姐姐,你的手藝可太好了,楚先生也不知道上輩子積了多少福,才能娶到你!”


    金璧兒卻隻勉強笑了笑,黯然垂眼不說話。


    阿南見她這樣,便抱著她的手臂坐下,問:“怎麽,你還沒問他嗎?”


    “我……我不敢問。”金璧兒喉口哽住,眼圈一下子就紅了,“南姑娘,其實、其實這些年來,我心中一直都有個可怕的猜測,隻是我這些年來,一直在做縮頭烏龜……直到那日在敦煌,梁鷺喝破了之後,我才終於意識到,我這輩子,不能這樣躲藏下去了……”


    阿南幫她壓小了爐膛內的火,與她一起坐在灶台前:“可那也是早晚的事。”


    “是,可……等過了年吧。小北學業還可以,書院的先生說,今年開始小北可以隨他住在書院,言傳身教,希望能讓小北將以前荒廢的時間補回來。”金璧兒將臉靠在膝上,茫然聽著柴火的劈啪聲,聲音低弱,“到時無論我與元知發生什麽,也總能讓孩子少受點影響。”


    她素日所有心思都在丈夫與孩子身上,即使麵臨這般大事,也先想著孩子。


    阿南眼中映著星點火光,凝望著她道:“金姐姐,楚先生與你一起生活了二十年,在這世上,你該是最懂他的人。當年他奉拙巧閣之命而在徐州驛站設下六極雷,誰知卻因錯估了葛稚雅的能力,意外失控殃及無辜,這二十年來,他時刻生活在追悔中,而且也一直在努力彌補——雖然委屈了你和小北這些年。”


    “嗯,我知道……”金璧兒回過頭,望著院子內楚元知已經略顯傴僂的身軀,卻仿佛望著二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眼圈也微微紅了,“元知他……他本該有大作為的,如今卻舍棄一切守在我這個毀容的廢人身旁,為了彌補自己的過錯而奔波勞碌……南姑娘,我知道元知絕不會傷害無辜的人,隻是我父母畢竟因他而出事,他又欺瞞我二十年,心裏這道坎,我……實在無法輕易跨過去。”


    阿南輕拍著她的背撫慰她,而金璧兒靠在她的肩上,啜泣道:“南姑娘,我和他的人生走到如今這步田地,罪魁禍首是誰,起因在哪裏,我真想知曉個水落石出……”


    “何必追究呢?就算楚先生瞞了你二十年,但隻要他出發點是好的,我覺得,就算過程中有些欺騙與手段,那也沒有什麽。畢竟,無論他曾做過什麽,這些年來他對你的疼愛與嗬護,是毋庸置疑的……”


    說到這裏,阿南忽然停了下來,望著灶膛中漸滅的火光,心中不由想,那麽阿琰呢?


    他對她傾心相護的同時,也一直伴隨著欺哄瞞騙,他對她所做的一切,她又該如何跨過去?


    安慰勸解別人時,她什麽都懂,可事情真的臨到自己頭上,她卻先陷入了迷惘。


    望著麵前竭力忍淚的金璧兒,阿南苦笑搖頭,沒料到自己竟引火燒身,也黯然神傷起來。


    不願多加感傷,她起身道:“綺霞肯定也愛吃金姐姐這定勝糕,走,咱們端出去給她也嚐嚐。”


    金璧兒擦幹眼淚收拾好情緒,細細撒了糖霜在上麵,阿南端著盤出去,笑道:“綺霞,快來嚐嚐……”


    話音未落,她一抬頭,卻看見楚元知正候在門口,院子中已經有數個侍衛進來,一條頎長身影正跨過門檻。


    這條身影如此熟悉,阿南隻需晃一眼,心口便怦怦跳了起來。


    這般雪夜,他怎麽會來這裏?


    放下糕點,阿南立即轉身,溜向了後院。


    可後方院牆外已傳來了人馬聲,顯然護衛們為了確保安全,包圍了整座楚宅。


    阿南實在不願與朱聿恒碰麵,她恨恨地一咬牙,對綺霞和楚北淮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鑽進了後堂雜物間,將門一把鎖上。


    兩人麵麵相覷,卻見侍衛們已魚貫進入後院把守,領頭的諸葛嘉神情冷肅:“皇太孫殿下降臨,按例清巡場地,你等不必慌亂,如常即可。”


    皇太孫殿下大駕光臨,阿南居然跑了?


    綺霞和楚北淮摸不著頭腦,瞠目結舌看看對方,一時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


    “本王今日至杭州辦事,順便來看看楚先生與夫人。”朱聿恒說著,示意身後侍衛奉上節禮,“以賀祥年吉慶,歲歲安康。”


    楚元知與金璧兒也不敢問怎麽入夜來送年禮,忙深深致謝,將他請到正堂上座。


    雖然太孫殿下對於飲食並不特別在意,但身邊人如今比之前更為謹慎,從宮中帶了茶葉過來,又打了水就地煮茶。


    楚北淮乖乖蹲在簷下扇爐子,偷偷打量著這位殿下,思忖著他以前和阿南總是形影不離的,為什麽現在阿南看見他的影子,跑得比兔子還快?


    見他偷看自己,朱聿恒便問:“怎麽,小北不認得我了?”


    “不……不是。”楚北淮趕緊否認,目光卻止不住往後堂看去,心想,我家這破板壁,阿南躲在後麵,應該能透過縫隙看到殿下吧?


    真是古怪的,阿南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煞星,居然躲起來不敢跟人碰麵……


    楚北淮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空,難道是半夜西邊出了個綠太陽?


    ……第190章 寒雨連江(1)


    耳聽得泉水已經滾開,他趕緊提壺煮茶,給殿下奉上。


    朱聿恒吹著浮沫剛啜了一口茶,卻聽麵前的楚北淮偷偷問:“殿下,您……和阿南吵架了?”


    他一臉單純無知,楚元知卻已嚇了一跳,趕緊將楚北淮一把拉回自己身邊,對朱聿恒躬身道:“殿下恕罪,小北年幼,尚不知輕重……”


    “無妨,小北也是率真無忌,頗為難得。”朱聿恒卻隻微微一笑,道,“我和阿南沒有吵架,隻是我們都有自己要走的路,而這一段剛好分開了。”


    小北迷惘地“哦”了一聲,偷偷又看向後堂板壁。


    朱聿恒看到了他的目光,卻什麽也沒說,隻向廖素亭看了一眼。


    廖素亭給楚北淮塞了兩個小金餜子,帶著他離開,金璧兒見狀也趕緊退下了,堂上隻剩了朱聿恒與楚元知。


    楚元知心下忐忑,卻聽朱聿恒道:“楚先生,今日我來拜訪你,實則是為了一樁異事。”


    楚元知忙道:“殿下請說。”


    本以為會是阿南的事,沒想到朱聿恒卻道:“是關於拙巧閣主傅準之事。”


    楚元知正茫然間,又聽他道:“傅閣主在工部庫房,怪異消失了。”


    楚元知錯愕:“怎會如此?是出什麽事了?”


    朱聿恒將當日情形詳細說了一遍,種種細節清晰明了,讓楚元知大為忐忑,心道自己又不是重要的人,為何殿下特地從應天趕來這邊,跟他探討此事呢?


    總覺得……這話不應該拿來跟他商量,那切切相商的口吻,倒像應該去找那個女煞星……


    朱聿恒將事情來龍去脈詳細講解了一遍,楚元知陷入沉思,安靜的堂上,隻剩下皇太孫手中茶杯蓋撥動杯中浮沫的輕敲聲。


    “楚先生,你當年曾是拙巧閣的堂主,不知對傅準了解多少?”


    “屬下離開拙巧閣時,閣主還是傅廣露,傅準當時年方八歲,與我自然沒有交往,是以我也並不知曉,傅準居然是這般天縱奇才,十三歲便重奪閣主之位,為父母複仇的同時,也清洗了閣中異己——”楚元知抬起自己那雙兀自顫抖無力的手,苦笑道,“而我也是其中一個。”


    朱聿恒略一沉吟,又問:“二十年前拙巧閣那場動亂因何而起,楚先生可知道?”


    楚元知當時是離火堂主,對閣中重大事務自然有記憶,道:“如今想起來,一切似乎都是道衍法師到訪之後,才開始一係列動蕩的。”


    聽到“道衍法師”四字,朱聿恒不覺詫異:“他曾去過拙巧閣?”


    道衍法師,便是襄助當今聖上靖難的黑衣宰相姚孝廣。


    他審時度勢,料事如神,當年聖上為燕王時,麵臨削藩覆滅之難,他卻表示要送燕王一頂白帽子。王上加白便是皇,此後他出謀劃策,一力促成了天下大局,可以說是靖難第一功臣。


    “是。他是出家人,因此也是私下到訪。我因為久仰其名,所以從附近趕回來,一睹法顏。”楚元知記憶猶新,對道衍法師的印象也是十分深刻,“不過,雖然我久仰法師神通,但先閣主與他交談時多將我們屏退在外,又因我很快便被閣主遣去葛家取竹笛,因此與道衍法師也隻匆匆兩麵之晤,未曾深談。”


    朱聿恒默然點頭,心中思忖著,道衍法師到來不久,楚元知便被派去取那柄與山河社稷圖關聯甚大的竹笛,又引動拙巧閣巨變,怕是絕非巧合。


    他自幼被祖父帶在身邊撫養,與這位黑衣宰相曾多次見麵,年少時聽很多人說過法師有神異之能。隻是道衍法師去世時,他身上的山河社稷圖未顯,又不曾與阿南相識,更未被她帶入這個神秘莫測的世界,因此從未將道衍法師與拙巧閣及一應江湖中人聯係起來。


    “既然他到訪拙巧閣,想必也是江湖中人,不知道衍法師精通的,是何術法?”


    “拙巧閣當年聚攏了三山五嶽的能人,眾人皆因研討技藝而相聚,但道衍法師之能,我平生僅見,他的技法五行決玄妙無比,有搬山填海、挪移乾坤之能。”


    朱聿恒微皺眉頭,自然想到了竺星河的五行決。


    他在海外所繼承的軒轅門絕技,為何會與靖難第一功臣道衍法師同出一轍?


    道衍法師、拙巧閣、竺星河與號稱天雷無妄的詭秘陣法,必定存在重大關聯,隻是麵前迷霧混沌,尚無法追尋到謎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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