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寨子裏最強壯的後生,過了幾年,寨子裏的人因為取水與鄰寨起了衝突,她的丈夫將水田一力護住,得到了寨子裏的人一致擁戴,接任了寨主。


    又過了些年,他們聽聞外麵換了皇帝,如今的皇帝推行改土歸流,原來的土司因為不服管製而喪生。在她的丈夫被推舉為新的土司之後,她勸解他接受朝廷官職,夫妻兩人一起學漢話,帶著族人與外界交流,最終統領了橫斷山脈中的大小彝寨,讓這一片安定了下來。


    “我這一輩子,過得很好了,就算如今死了,也沒什麽遺憾。”土司夫人歎道,“哪有人不死的呢,就連那株茶花,前些年樹根底下生了一窩螞蟻,把樹幹都蛀爛了,我還以為它會死了呢……”


    阿南低頭一看,果然,這棵茶花原來的根已經爛得差不多了。


    但,腐爛的地方已經被截去,橋接上了一根新的樹幹,這棵茶花樹竟因此奇跡般地生還了,重新開出了燦爛的花朵。


    “這橋接手藝,很好啊……”阿南蹲下來查看,嘖嘖讚歎,“是寨子裏哪位老手藝人弄的嗎?”


    土司夫人搖頭:“不是,我們寨子的人不懂這手法。這茶花長在這兒,逐漸衰敗,本該是自生自滅的,不知怎麽卻有人將它照料了起來,這兩年越長越旺了。”


    一甲子風雲巨變,人事已非,樹猶如此。而茶花依舊一年年開得如此繁盛,最是無情。


    阿南撫摸那條新接的樹根,正在感歎之時,指尖忽然觸到了幾道細細的刻痕。


    她摸著這痕跡,感覺似乎是個標記,但因為有標記的地方朝向根杈內側,因此若不伸手去摸,就絕不可能有人發覺。


    朱聿恒問她:“怎麽了?”


    她撫摸著裏麵的痕跡,抬眼看他:“這裏,刻著一隻鳥,展翅飛翔,尾羽長卷……是青鸞。”


    青鸞。


    照料這株茶花的人,與傅靈焰定有關係。


    可是,傅靈焰已經在海外仙去了,那麽……這個在近年還回陣法看過的人,會是誰呢?


    或者說,那個手持當年傅靈焰的日月,重新出現在九州天下的人,又是誰?


    他們二人心中不由都升起了一個名字。


    “難怪……”朱聿恒回憶昨晚那條矯如蒼鬆的身影,低聲道,“難怪傅準會將拙巧閣交予他手中,難怪他對拙巧閣的機關布置,會比任何人都熟悉。”


    當年與母親來過這裏的孩子,韓廣霆,他回來了。


    ……第211章 樹猶如此(4)


    回到寨子,這裏又迎來了一批僻遠村寨的當家人。


    數十年老夫老妻,夫人染病對土司的打擊顯然相當之大,在解釋病情時,他那一向硬朗的身板也顯出了傴僂。


    阿南請土司幫他們詢問眾人,道:“請各位回去幫忙打聽一下,各家寨子裏有沒有六十年前去神女山挖過冰川的老人,朝廷有急事要詢問。”


    不等土司把話轉給他們,一個精神矍鑠的老人開口道:“我當年就去過,而且,你們寨子這個病,我也見過。”


    老人年輕時去外麵闖蕩過,懂一些漢話,當下便道:“當年我十三歲,已經長得挺高了,因為對方給錢多,所以謊稱自己十六,與我爹一起被雇傭上山幹活。有一次往冰川內抬條石時,我爹一個不留神,在冰川上摔了一跤,直接滑到了洞底。幾個同寨子的人趕緊和我一起爬下去,將我爹從洞底救上來……”


    上來後他們還慶幸沒有缺胳膊斷腿,誰知當夜父子倆便全身腫癢難耐,抓得皮膚潰爛,下去救人的寨民也全都是如此。不多久,其他寨子的人也染上了,有幾個嚴重的甚至咽了氣,死狀極慘。


    那個領隊的女子外出回來,聽說了此事後,立即將染病的人全部轉移到一個大冰洞內,並給所有人分發藥物,讓他們煎了外敷內服。那藥有奇效,過不了幾天,疫病就消失了,就連冰洞中皮膚潰爛的他們也都逐漸好轉,病症痊愈。


    說到這裏,老人將自己的手臂伸出,捋起衣袖展示給他們看。


    隻見老人黧黑的手臂上,有一塊塊因為年深日久已經不易察覺的斑紋,但仔細看來,那斑紋與如今染疫寨民身上的痕跡,幾乎一模一樣。


    顯然,當時他的病雖被治好了,但身上留下了這些傷疤,至今未曾褪去。


    “這麽說,當時她給你們的藥方,確是藥到病除?”阿南立即問。


    “對,那藥,靈得很!”老頭點頭,但隨即又皺眉道,“不過,我們都不知道那些是啥藥,更沒見過藥方。”


    剛現了一絲曙光,又迅速被烏雲吞沒。


    聽著廢屋內寨民們的哀號聲,眾人都是陷入沉默。


    唯有阿南的臉上,現出了一絲笑意。


    她問老人:“那麽,當時你們被分隔在大冰洞內,拿到的藥熬完喝完後,藥渣丟棄在何處?”


    老頭聽到她的話,呆了一呆後,重重一拍大腿,道:“自然是倒在冰洞中了!大家痊愈後,隨身東西上怕沾了病氣,就都沒帶走,他們在洞口塞了些稻草,直接放了一把火,冰洞燒融又重新封凍上,就再也進不去了。那些藥渣,肯定還凍在冰洞裏麵,原封不動!”


    而,隻要找到藥渣,讓精通藥理的大夫查看重配,便能大致複原藥方,挽救寨子中這些染疫的病人,絕對不在話下。


    阿南見自己所料不錯,便對土司一點頭,說道:“看來,隻要盡快上山,寨中病人未必沒有希望。”


    土司眼中也燃起了希望,當即下令:“清點人手,上神女山,把當年的冰洞挖開!”


    橫斷山脈太過廣闊,寨子裏已經鬧得沸沸揚揚,可派出去追蹤馬蜂的人,卻直到第二天才回轉,報告馬蜂的消息。


    在神女山不遠的山穀中,他們追蹤到巨大的馬蜂窩,而山穀中一個隱蔽的洞窟裏,也發現了有人最近臨時居住的痕跡。


    追蹤探查對方的路線,他已經前往神女山。


    若昨夜手持日月入侵的人確是韓廣霆的話,看來,他應該也要故地重遊,前往母親當年設下的陣法。


    事不宜遲,附近寨子中經驗豐富的老獵人、身手最好的年輕人被挑選出來,加入他們的隊列,一隊人立即收拾行裝,向西麵進發。


    出寨之時,焚燒屍身的火光再度亮起,又一個寨民染疫暴亡。


    風送來嗚咽哀歌。這是寨子裏的人唱起了歌曲,送親人離去。


    前日圍著篝火的歡歌,轉眼化成了悲聲,在四周的山穀深壑之中遠遠回響,催人淚下。


    西南大山,草木遮天蔽日,鋪陳在大地上的茫茫蒼綠仿佛沒有起點也沒有盡頭。


    幽暗林下,他們劈開及胸的草叢荊棘,艱難穿行。除了盤曲湍急的河流外,仿佛沒有任何辨認方向的標誌。


    快到黃昏時,重重密林漸轉稀疏,他們開始進入廣袤的高山草甸。


    老向導手指前方,示意他們抬頭遠望。


    逶迤草原的盡頭,是一座積雪覆蓋的高大雪山。此時四野俱已昏黃,唯有最高的雪山頂上被日光照徹,鍍上一層耀眼奪目的金色,照耀四方。


    昏黑的天色之中,這座雪山仿佛傳說中的神山,莊嚴神聖地放射光芒,覆照萬民。


    望著這神跡一般的景象,眾人都是心靈震顫。寨民們跪伏於地,向著金山深深叩首,五體投地。


    朱聿恒也向著金山凝望了許久,才從懷中取出傅靈焰的手劄,看著那上麵的地圖,對照麵前的雪山。


    阿南撥馬貼近,與他一起看著上麵的圖樣。


    隻見雄渾壯闊的山脈之中,六條自北向南的怒濤切開七座大山,山峰橫阻,水勢豎劈,在一片激湍衝撞中,上方巍然不動的,赫然便是黑氣盤繞的巍峨雪山。


    “那是傅靈焰所設陣法之處,應屬無誤了。”阿南掰著手指,數了數離開雲南府後一路行走過的河流山川,道,“第三和第四條河流之間,高山上千年積雪的冰頂,黑氣盤踞之地。”


    “嗯,萬年冰封之處,深藏著吞噬萬物的邪靈……”朱聿恒說著,轉頭看著她,輕聲道,“這般高山險峰,上麵必定全都是雪風呼嘯。咱們避開了昆侖山闕,終究避不開這裏的亙古冰雪。”


    阿南仰頭朝他一笑:“說起來,我自小在南海長大,還從未見過這般雄渾的雪山。不知這冰川雪頂要如何才能攀爬上去,我這特別怕冷的人,對這嚴寒又有沒有辦法呢。”


    朱聿恒輕聲道:“別擔心,我還不太怕冷。”


    阿南尚未明白他的意思,驀的手掌一暖,是朱聿恒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確實比她要暖和許多,足以熱燙入心。


    他們緊握著彼此的手,仰望夕陽返照中燦然生輝的雪山之巔,仿佛被那亙古以來便矗立於天穹之下的神女山震懾了心神,久久無法出聲。


    在連綿險峻的橫斷大山之前,中原所有號稱陡峭的山勢都難企及。而在這些險之又險的山巒之中,他們要進發的神女山,又是最為艱難的那一座。


    雪山看起來明明就在眼前,但他們翻越了無數峽穀,又繞過了無數林地,它依舊遙遙在望,難以接近。


    又行了一日,眼看暮色四合,已近黃昏。到達山腰一塊平地後,向導說這裏地勢平緩且上臨絕壁、下臨溪穀,獵人們常在此休息過夜,是駐營的好地方。


    諸葛嘉到河穀看了一圈地勢,認為這邊隻要兩堆篝火便能對抗落單的野獸,但若有群獸包抄,則會陷入絕境。


    “不過橫斷山脈中沒聽說有成群結隊的狼群猛獸,更何況,後方山壁還有一處凹陷山洞,雖然潮濕積水,但發生危險時可臨時退避。”


    周圍的確沒有更好的駐紮地點了,於是眾人選擇在此安營紮寨。


    安排好輪崗守夜的人手後,整日的跋涉奔波讓眾人紛紛進入夢鄉。


    就在半夜沉睡之時,耳邊忽然傳來震天的聲音。


    值夜的士兵慌忙抬頭朝聲音來處看去,但黑暗中難以辨認,隻能依稀感覺是有巨木滾落,挾萬鈞之勢向下方的營帳壓下來。


    急促的呼警聲立即響起,暗夜中外圍營帳已被壓塌。


    朱聿恒自小經曆戰陣,雖然事起倉促,但他瞬間反應,帶著廖素亭衝出營帳,向著後方山壁疾退。


    山頂木石滾落時有彈跳之力,所以緊貼山壁是最安全的避險方法。混亂的黑暗中他大聲疾呼:“阿南!”


    “在這兒,我跑得比你快。”阿南的聲音在他不遠處傳來,隨即,一個溫熱身軀向他貼來,與他緊靠在一起。


    “敵暗我明,又遭突襲,如今無法對敵應戰,所有人先撤到山洞去。”


    命令下達,眾人立即響應,隊伍撤向洞內。


    山洞不算太大,但上方便是山崖突起處,即使站在洞口,也足可保證沒有斷木落石之虞。


    諸葛嘉帶人護在山洞之外,警戒周圍。


    上頭墜落聲停止,洞外傳來喊殺聲。在一波落木墜石後,躲在暗處的敵人趁他們慌亂之際,現身來襲了。


    月黑風高,淩晨的山林中隻見隱約晃動的人影。


    諸葛嘉冷靜地下令開弓,不辨方向不認身份。畢竟,這般莽莽大山之中,對方肯定無法組織起比朝廷軍人數更多、裝備更精良的隊伍。


    亂射聲中,對麵慘呼聲響起,口音混雜,聽來並非西南人。


    阿南抱臂抵在洞壁上,低聲對朱聿恒道:“青蓮宗的人。”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側耳傾聽後方呼喝著調配攻勢的聲音,分辨領頭的人是誰:“唐月娘和梁輝。”


    看來,他們從西北沙漠遁逃,也是南下來此,要借助這邊的疫病陣法,再度興風作浪了。


    青蓮宗殘部從山東撤退到西北,又從西北零散潰逃,能在此處集結的人數雖然不多,但各個都是悍不畏死的狂熱教眾。朝廷軍雖然箭如飛蝗,但倉促應戰,又受限於山林地形阻礙,一時也無法反敗為勝。


    見難以突破箭矢,為減免傷害,對方停歇了一陣,隨即,洞外有火光青煙冒起,借著風勢,向洞中灌來。


    山林濕柴煙霧濃重,洞中眾人頓時嗆咳一片。


    “來得正好!”阿南捂住口鼻,轉向楚元知狠狠道,“楚先生,咱們之前弄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


    楚元知劇烈咳嗽著,示意身旁的神機營士卒將幾袋東西遞給她。


    諸葛嘉這個神機營提督在旁邊看著,鬱悶問:“你們又瞞著我搗鼓什麽東西?”


    “待會兒你就知道了。”阿南說著,頂著煙出了洞口,打開袋子抓起裏麵一個東西,在地上抓起幾把碎石塞在裏麵,便朝著麵前黑暗的山林扔了過去。


    昏暗山林中,唐月娘站在避風處看著整座山被火勢蔓延,回頭問竺星河:“縱火的方向與角度,公子可都算好了?確定四麵的火勢能同時圍攏於他們所躲藏的那個崖下?”


    竺星河沒有回答,身旁方碧眠抿嘴笑道:“宗主放心,天下山川走勢竺公子無不精熟於胸,那群人定然插翅難逃。”


    “好,弓箭手準備好了嗎?”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司南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側側輕寒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側側輕寒並收藏司南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