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回去……他隻讓我們走。”司鷲顫聲道,“今天早上,我去給公子送水時,發現他已經不辭而別了!”


    阿南心下了然,竺星河如此驕傲矜貴的人,絕不會允許別人看見他現在這般模樣,必定不可能再回來了。


    她放開司鷲,道:“事到如今,你找我也無濟於事,還不如先和大家回程,到海上繼續過快活日子。另外,你跟兄弟們解釋一下,我沒有殺魏先生,若我要殺他,當時又何必在懸崖上救下他?”


    “可……可你投靠了朝廷軍……”


    “司鷲,人生道路漫長,有分有合都是常事,你知道魏先生為什麽而死,又知道我為什麽要離開公子嗎?”


    “我不知道!”他抬手捂住耳朵,顫聲說,“我寧死……也不會懷疑公子,不會像你一樣,背棄自己當年的許諾!”


    可阿南聽他那絕望而蒼涼的聲音,便知道其實他心裏,從魏先生的死、到公子現在的狀態,隱約已經猜到了什麽。


    “難道你還看不出來,公子……早已不是當年的公子了。”阿南朝他笑了笑,望著天邊薄如絲絮的流雲,輕聲道,“又或許……他本來就是那樣的人,隻是在海上的時候,我們隻要跟隨他便可以了,所以一直未曾察覺到什麽不對。可到了這裏,我們見到了更廣闊的世界,知道了這個世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恩怨、太多的人生,我們才開始懷疑公子與以前的世界,是不是錯誤的,是不是我們一直在走一條錯誤的路……”


    “別說了,阿南。”司鷲眼中熱淚滾滾湧出來,捂著臉放聲痛哭,“魏先生死了,莊叔死了,常叔廢了……連你也、也背棄了我們,不回來了……阿南,難道你真的能忘記咱們在海上縱橫的好日子,你的心就真的這麽硬嗎?”


    “當然不會忘,那也是我最好的日子。但,我不會回頭了。”阿南搖頭,望著他的目光毫無猶疑,“司鷲,就像公子也不再是當年的公子一樣,我們都已經,永遠不再是當年的我們了。”


    司鷲痛哭失聲,捂著臉掩飾心頭混亂,趔趄地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


    阿南望著他的背影,隻覺心口一陣酸楚彌漫。


    隻是這酸楚,已不再是為了竺星河,而是為了司鷲那注定無望的等候。


    ……第230章 三謁順陵(2)


    阿南所居之處距離東宮並不遠。


    天色將暗之際,她回到院中,跨進門便看見在等待自己的朱聿恒。


    她的臉上綻露笑意,在暈黃返照的餘暉中顯得尤為燦爛:“阿琰,等很久了?”


    “不久。”朱聿恒起身走到她身邊,“隻是有點無聊。”


    “差點忘了,上次破損的岐中易還沒補好,你現在沒東西練手啦。”阿南的目光落在他空空的手上,笑道,“吃過了飯我幫你補好。”


    阿南探頭去看廚房,正想看看今日吃什麽,卻聽朱聿恒道:我把嬤嬤打發回去了,我……想吃你做的魚片粥了。”


    阿南揚頭朝他一笑:“好呀,不過想吃我的魚片粥,你可得負責燒火添柴。”


    朱聿恒如今早已熟練掌握了燒火技術,阿南淘米加水,他在灶膛引燃了柴爿,火苗很快便旺旺燒了起來。


    粥飯慢慢煮著,阿南偎著他在灶火前坐下,一邊取暖一邊拿出藥膏,將自己的手護理完畢,示意他將破損的岐中易拿給自己。


    泛著金屬光澤的岐中易躺在她的掌心,她仔仔細細地打量著,然後取過旁邊的精鋼絲,開始修複。


    朱聿恒撥亮火光,又在上頭替她多點了兩盞晚燈,照著她織補的手。


    阿南的手穿插過岐中易,手中拿著小鑷子,將精鋼絲彎折成自己需要的樣子。


    她手指的控製無比精準,每一次彎折都是紋絲不差,穩得如同精鋼絲天生便應該是這般模樣,她隻是代替上天將它們抽取了出來,組成在了一起。


    朱聿恒的目光長久地落在她的手上。那上麵的傷痕與肌理,每一處都是他無比熟悉而又無比依戀的痕跡。


    他望著阿南的手,心下忽然想,如果那一日,在護城河的旁邊,他沒有注意到她的手,沒有跟蹤她,探究她,他與她的緣分,是不是就永遠不會存在?


    一個人遇見另一個人,與她相隨、對她動心,最終再也不願離開她,無法想象沒有她的時光,是不是,也是上天注定的呢?


    他這樣想著,抬起手臂,將近在咫尺的她輕輕擁住。


    阿南靠在他臂彎中,感受到他溫柔的懷抱,以及身上那寒梅孤枝的香氣,心下泛起從未有過的溫軟感。


    米飯已煮到粥水濃稠,隱約香氣正開始彌漫。


    阿南放下岐中易,起身揭開水缸蓋子。前日在燕子磯釣的魚,因為她弓魚技術了得,帶回來後不但活著,還有幾條養在水缸裏,十分活潑。


    她捋起袖子,抓了一條大魚用刀背拍暈了,破了肚子刮了鱗片拔了魚刺,揭開鍋蓋運刀如飛中,紛紛揚揚的潔白魚肉便落了鍋。


    薑絲紫蘇鹽末灑落,魚片粥已經煮好。


    她手下不停,問:“你今日,與你爹娘談得怎樣了?”


    朱聿恒撥著灶火,讓火勢稍緩,聲音也與火光一般低落了些:“不怎麽樣,我們所有一切猜測,都成真了。”


    阿南默然蓋上鍋蓋,走到他旁邊坐下,輕輕抱住了他。


    像是撫慰,像是互相支撐,又像是彼此串通好要幹一場轟轟烈烈的叛亂。


    “那你,準備好了嗎?下定決心了嗎?”


    朱聿恒點頭,閉上眼,低聲道:“除此之外,我無路可走。”


    “別擔心,無論什麽路,我都會與你一起走下去。”阿南輕撫著他的手背,輕聲道,“我下午,還遇到了司鷲呢。他說海客們要走了,勸我跟他一起回去。”


    雖然知道她不會再離開自己,但朱聿恒還是警覺地豎起耳朵,轉頭盯著她:“你怎麽說?”


    阿南抬眼看他,看到他發間沾染的一絲柴灰,便笑著抬手幫他輕輕拍去,道:“我當然拒絕啦,不過竺星河遣散了海客們,自己卻失蹤了,我總覺得……”


    她沒有說下去,但朱聿恒已知道她的意思。


    竺星河走到如今,能憑借的內外勢力、朝野匡助皆被朝廷斬斷,已近山窮水盡。


    在這般情況下,他忽然將海客們全部遣散,其用意不言而喻。


    朱聿恒握著她的手,與她一起靠在火前看著升騰火光,問:“你覺得,他會選擇何時何地?”


    阿南沉吟片刻,問:“順陵大祭?”


    朱聿恒挑眉:“他敢在□□陵墓上動土?”


    阿南卻笑了笑,問:“他父親被叔叔趕出家門,屬於他的一切都被叔父家搶走了,他能不能當著□□的麵來了解恩怨,以求裁斷呢?”


    她這話妄議皇家恩怨,實屬僭越,但說得如此在理,朱聿恒也不置可否,隻問:“這麽說來,他會與韓廣霆繼續合作?”


    “誰知道呢,可能性很大。”阿南目光從火光中抬起,轉而看向他,“對了,我今天在街上,聽到行宮找到韓淩兒遺骸的消息了,果然這世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流言啊。”


    “嗯,而且我可以肯定的是,邯王與滎國公那邊,必定也知道消息了。”朱聿恒淡淡道,“隻要他們知曉了,那個人便不可能不聽到風聲。”


    “六十年前的骨殖,被秘密被收殮於當年為龍鳳帝而建的行宮,還有青鸞壓青蓮的暗示……”阿南揚眉道,“當初葛稚雅為了母親的遺骨,還拚死夜闖雷峰塔呢,我就不信韓廣霆會願意讓他的父親從葬順陵,千年萬代永遠被壓在下頭。”


    “如果他真的是韓廣霆,如果他還活在這世上,那麽,哪怕他知道這是咱們設的局,也必定要過來一探究竟。”朱聿恒點頭,淡淡道,“不然,他這輩子都不可能擺脫自己與世人的譴責。”


    畢竟,這是骨血承繼,人子義務。


    但一瞬間,阿南的心中忽然掠過自己的身世,隻覺得胸臆微涼,一種永難擺脫的虛妄感,讓她神情不自覺黯淡了下來。


    仿佛看出了她心口的恐慌,朱聿恒收緊了抱著她的雙臂,輕聲說:“別怕,阿南,你不是一直相信我的判斷嗎?”


    阿南默然抬手,回繞他抱著自己的手臂,將臉貼在他的肩膀上,輕輕地“嗯”了一聲。


    “其實,我也一樣,有自己該為親人擔負起的責任……等解決了一切後,我也可以安心走了。”


    阿南的心口泛起濃重的酸楚,不知道他所謂的走,是哪個走。


    他餘下的人生,或許已經隻有三五個月。


    他的親人已經為他營建好墳塋,而他在離開之前,還要努力為自己重視的人鋪平道路,打開局麵,解決所有危難。


    暗暗咬了咬牙,她隻當沒聽出他的弦外之音,隻笑道:“我帶你去海上,去萬裏縱橫,長空破浪,你以後的人生,隻屬於你自己。”


    朱聿恒輕輕笑了笑,將麵容貼在她的鬢發之上:“也屬於你。”


    “那,我也屬於你呀。還有……你的手,也永遠屬於我。”阿南在爐灶火苗的劈啪聲中貼了貼他的臉頰,然後深吸一口氣,將一切酸澀壓回心頭,站起身,“好香啊,粥煮好了,你去拿碗筷。”


    她調理好味道,盛好粥後又快手快腳地煎了幾塊炊糕,炸了幾碟小魚小蝦,用花椒和鹽拌上,酥酥脆脆。


    窗外寒風呼嘯,前路黑雲壓城。他們在孤燈下、木桌旁相對喝著暖暖的魚片粥,整個世界仿佛隻剩下籠罩著他們的燈光,融冶暈黃,平靜舒緩。


    他們聊著黑魚和草魚誰更適合做魚片粥,也聊著江南雪和西北雪的區別,還聊到將來如果要養貓,那麽是養黑的好還是狸花好……


    直到碗碟見了底,窗外也徹底沉入黑夜。他們挑燈到暖閣內,將爐火撥得旺旺的。


    “來,最後一個岐中易。”阿南蜷偎在榻上,將岐中易修複如初,遞到他的手中。


    朱聿恒與她的手隔著岐中易交握,縱橫交錯的金屬結構包裹在他們溫熱的掌心,被兩人的體溫一起熨熱。


    而她將這雙自己摯愛的手攤開,指尖慢慢地描摹過他的生命線。


    這條線,斜斜劃過他的手掌,明明如此清晰明顯,卻縱橫劃劈了太多雜線,讓他那原本長長的命線,有了太多橫折豎斷。


    她側過自己的手掌,將他的手掌攤開,又張開自己的手掌,將兩條生命線緊緊相貼於一起,再無任何隔閡。


    仿佛他們以後的人生,將如這兩條緊貼的命線,永遠相連。


    而他緊握著她的手,慢慢抬起,將雙唇溫柔而虔誠地貼在她的手背上:“阿南,以後我活的每一天,我們都不要分離。”


    他的唇瓣如此柔軟,讓阿南的心口不禁微顫:“阿琰,你是朝廷皇太孫,將來要繼承天下的人……你真的,能舍下這一切嗎?”


    “屬於朝廷的皇太孫朱聿恒,已經死在西南雪山之巔了,留在這世間的,是屬於阿南的阿琰……我能為這個天下、朝廷、東宮所做的,僅此而已了。”他說著,抬眼朝她一笑,“然後,我會努力地,好好地和你一起,活下去。活在接下來的春天裏……很多很多個春天裏。”


    他握緊手中岐中易,又道:“而且,我還要解很多你給我做的岐中易呢。”


    阿南也笑了,抬手掩去自己眼中的淚光:“這是最後的岐中易啦,以我的能力,已經不知道該如何再提升了。你若能解開它,說明你已經是舉世無雙的高手,以後再也沒有難得住你的機關陣法了。”


    “舉世無雙嗎……”他端詳著麵前這個立體勾連的岐中易,三指微撐,將它展開呈一個圓球形,托在自己的掌中。


    “可,無雙多寂寞,能追上你就很好。”他望著她,火光在他的眼中跳動,灼灼微燃,“我忽然有點感謝竺星河,他的五行決和迷陣,似乎讓我抓到了一些,關於這個岐中易的破解之法。”


    阿南蜷在椅內,托腮著迷地望著他手指那有力又精準的操作,眼看著他將糾纏勾連的銅環飛速穿插拆解。


    “之前,我所遇到的所有岐中易、九連環,其實都隻是平麵相連,在紙上可以清楚準確地畫出它們的結構。但你這個初辟鴻蒙,卻是一個無法描摹的構造,因為它不但有外圍的圓,還有中間無序勾連、縱橫交錯的力量,將內外上下前後左右全部連通。其他的岐中易,牽一發帶動的隻是相連各環,而它動的卻是全部圈環,相當於下棋走一步之後,後麵成百上千步同時湧來,將你下一步麵臨的局勢徹底改寫……”


    他的語氣輕描淡寫,下手卻無比慎重,仿佛那小小的銅環每一個都有千萬斤之重,讓他每托舉一個,便如開辟一個全新世界般凝重;但他的動作又那麽輕巧,似乎正在釋解鴻蒙初開之時,最初的幾縷微弱光線。


    “而,我在破解竺星河那五行決的詭秘之處、思索他如何能在山海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地排山倒海、變幻道路之時,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


    “竺星河,他不僅僅是在大地之上設置他的陣法,而是將他的陣法延伸到了空中與地下,所以才能憑空開辟出全新的道路,徹底改變我們熟悉的空間。”


    這,才是所謂的天雷無妄之陣。他偷取了不可能到達的路線,突破了空間的障礙,終於擁有這改天換地的力量。


    阿南聽著他的分析,看著他手中那仿佛永不可能分解、卻終究被他緩緩扯出了第一縷頭緒的岐中易,感覺自己全身的毛孔都豎了起來。


    這種醍醐灌頂的通徹感,讓她屏息許久,才緩緩吐出幾個字:“原來……如此。”


    “是,解開了竺星河的陣法,於是我也終於明白了,初辟鴻蒙的解法。”他的手中,無數片銅環輕微振動,正要脫出,而他已不需要再查看它們每一片的走勢,抬起目光定在她的身上,唇角也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輕快笑意。


    “若無心上人,誰解岐中易?阿南,你說,你一次又一次給我做岐中易,教導我解開其中的關竅勾連,是不是,你也早已心中有了我,希望我能知曉其中之意?”


    阿南抬手捂住自己的臉頰,感覺在他的目光下燒得熱熱的:“別自作多情了……”


    “是嗎?原來是我想多了?”


    隨著他的話語,掌心岐中易聲音清空,在一片混亂複雜的局勢之中,他解下了第一片銅環,在阿南不可思議的目光之中,將它輕輕放在了她的手心之中。


    “畢竟,我這麽努力,瘋狂地逼自己進步,竭力拉近你我的距離,除了要自救之外,我還想要很多……”他握著她攤開的掌心,抬眼凝望她,“妄想實現一些實現不了的夢想,得到一個得不到的人,到達一個達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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