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道一側斜下方,孔雀起飛之處,風雪中站著一條清瘦修長的身影,麵容蒼白,在雪中捂嘴輕咳,正是傅準。


    見青衣人向自己看來,傅準臉上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朝他點了一下頭。


    “他竟敢……”青衣人咬牙切齒,“違逆我的指令,將你身上最要緊的兩處玉刺給拔除了!”


    “不是拔除,他可沒有你這麽喪心病狂,一開始他就隻對我四肢下手而已,心腦之中的,減了分量,不會致死。”阿南說著,揮手向著傅準打了個手勢,“既然你能以玄霜控製脅迫他,就要做好被他反噬的準備!”


    孔雀俯衝而下,夜空中聽不見的聲波蕩開,耳膜劇震。


    他們立即明白吉祥天身上攜帶了希聲,唯有按住耳廓,以免失去意識。誰知雙手按住耳廓之際,口鼻一涼,混雜在風雪中的香甜味已經衝入了他們的呼吸中。


    “黑煙曼陀羅……”青衣人悶哼一聲,身體一重,腳下疊梁拱軋軋作響,已經再也承受不住壓力。


    而阿南與朱聿恒顯然預先有解藥,此時毫無異樣。


    青衣人一咬牙,對竺星河道:“我來擋住他們,趁如今還能動彈,無論如何,今日大事必成!”


    竺星河一言不發,拔身而起,踏著動蕩的疊梁拱,向著皇帝與太子所在的神功聖德碑亭衝去。


    在他的衝擊踩踏之下,神道之上的疊梁拱終於支撐不住,向著前方轟然坍塌。


    竺星河便如踏著一條崩塌的火線,向著前方燃燒,即將把一切化為烏有。


    朱聿恒與韓廣霆日月相纏,一時無法脫身,阿南立即追擊上前,去阻攔竺星河瘋狂的攻勢。


    但前方的疊梁拱被他踩塌,她腳步虛浮,跌跌撞撞間勉強維持平衡,卻根本無法追上他。


    眼看他便要飛撲向神道盡頭,阿南手中的流光驟然飛射向竺星河的背心,希望能阻住他瘋狂的去勢。


    但,他身影飄忽不定,在風聲中自然而然地側身閃避,流光轉瞬擦過,隻勾住了他的腰間衣襟,撕扯出一道大口子。


    風雪之中,一個發著亮藍色幽光的東西從他的懷中飄落,被風雪卷裹著,迅速地劃過阿南的麵前。


    阿南下意識抬起手,將它一把抓住。


    她停了下來,右手微微顫抖,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攤開自己的手,看向那被風雪送來的東西。


    一隻墨藍色的絹緞蜻蜓。


    在周圍呼嘯淩亂的風雪之中,散亂的天光與火光在它半透明的翅膀上一閃而過,耀出一輪輪光彩,格外絢爛迷眼。


    ……第233章 億萬斯年(1)


    前麵竺星河的身子,也緩了一緩,下意識地,他回頭看向了她。


    阿南緊握著蜻蜓,隻覺得心口猛烈刺痛,仿佛被捅過一刀的陳年舊傷,如今又再度被撕開血痂,將最深的傷口又重新呈現了出來。


    她直直盯著竺星河,呼吸沉重,令手心的蜻蜓翅膀微顫,瑟瑟輕抖。


    “你……怎麽還有蜻蜓?”


    她記得,這蜻蜓原是一對。自己送給竺星河的那隻,被他潛入宮中之時,遺落在了大火之中,就此損毀。


    而她那一隻,在她下決心忘卻一切過往、忘卻對公子的迷戀時,放飛在了大漠風沙之中,消失於天邊。


    為什麽,被她遺棄的這隻蜻蜓,如今又出現在他的身邊,被他如此珍惜地珍藏著?


    仿佛看出了她眼中的疑惑與震驚,竺星河如同濃墨般的眉眼盯著這熠熠生輝的蜻蜓,眼中瘋狂的戾氣也似抹除了幾分。


    他想告訴她,在玉門關,知曉她去意已決的時候,他終於強迫自己放下了二十多年的固執自傲,改換了衣裝,要進敦煌去找她。


    可大漠中,落日下,他一抬頭看到了孤城之上,緊緊相擁的二人。


    曾經緊跟在他身後、希望他能回頭看一眼自己的人,如今將自己的麵容靠在了別人的肩上,與他最恨的人緊緊相依偎。


    那一刻,整個天地都被長河落日染成了昏黃,風沙仿佛狠狠穿過了他的胸膛,將他的心擊出了一個永難彌補的空洞。


    他一直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和阿南在一起的。他的人生在黃金台上,高不可攀,眾生都要仰望他。這世上,沒人有資格與他相攜一生,沒有人配得上他的傾心愛慕。


    即使是與他無數次浴血奮戰的阿南,即使他的目光早已不自覺地停在她的身上。


    他其實也曾想過,如果是阿南的話,以後若是大事成就,他會允許她一直呆在自己的身邊,他也會給她最好的待遇,給她應得的名分,適當的溫柔與縱容。


    他一直是這樣以為,也是這樣決定的。


    可誰知道,回到了陸上之後,她會遇到別的人,她的心也會漸漸轉移,直至最終將一切投注於另一個人身上,而那個人,卻剛好是他最大的仇敵,他最想要除掉的人。


    而他親眼看著她投入別人的懷抱,親眼看到她遺棄了他們的定情信物。


    這陳年往事中她為他製作的蜻蜓,在風沙中直飛向天空盡頭,原本該徹底在這個世上消失了蹤跡。


    但,他卻調轉了馬頭,向著落日追去。


    在風沙中,他以五行決追循風向聚散,穿越那茫茫的金黃砂礫、如割風刀,終於找到了沙丘之上被塵土埋了半截的蜻蜓。


    他將這被遺棄的蜻蜓緊緊握在手中,在已經轉為暗紫色的暮色之中,佇立了許久許久。


    直到暮紫散去,天河倒懸,他才如夢初醒,在星空之下,大漠風沙之中,抽出了蜻蜓的口唇,取出了裏麵的紙卷,捏碎蠟封。


    那上麵,很久很久以前他寫給她的話,依舊墨跡如新——


    星河耿耿,永傾司南。


    這是她在做好蜻蜓之後,纏著他說要有他的東西作鎮,於是他便給她寫了兩行字,並且親手封蠟放入其中。


    南方之南,星之璨璨。


    星河耿耿,永傾司南。


    那時阿南問他寫了什麽,他卻不肯回答,隻告訴她說,等到適當的時機,她可以再打開來看。


    她不滿地噘嘴,問什麽是適當的時機?


    他笑而不答,心想,或許是,他終於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可以給她安定未來的時候吧。


    她一直很聽他的話,看這紙條蠟封的模樣,她也確實未曾取出來看過。


    其實在放進去的時候,他還曾有些遺憾地想,阿南這樣的人,也未必能看得懂吧。


    畢竟,她回到陸上之後,學會的曲子也不過就是些“我事事村你般般醜”之類的鄉野俚曲,又哪裏會懂得他在南方之南中寄托的心意。


    隻是走到如今這一步,懂不懂,愛或者恨,也都沒有意義了。


    隔著□□夜雪,阿南就在不遠處。


    她緊握著蜻蜓望著他,如以往多次那般,對他說道:“公子,回頭吧……前麵已經沒有路了。”


    而他深深地望著她,恨意深濃:“確實沒有路了,今生今世,我麵臨的,隻有絕路。”


    父皇駕崩時,他曾跪伏於他的遺體之前,流淚發誓。


    今生今世,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他必要奪回屬於父母的、屬於他的、屬於所有追隨他們逃亡舊臣們的一切。


    九重宮閣之上,接受萬民朝拜、指點千山萬水的至尊,本該是他。


    他如何能接受自己這一輩子,成為一個苟活於蠻荒海島之上,最終子子孫孫飄零海外、朽爛成泥的蠻夷。


    可如今,一切皆成泡影,異族難求,內亂已平,就連他也自食惡果,成了一個渾身奇癢滲血的怪物。


    再忠誠的舊屬,也不可能擁戴一個無臉見人的亡命皇子,更何況如今山河社稷圖悉數被清除,助力被全部摧毀,他已一無所有。


    但至少,他不會放過仇人,不會容忍他們繼續在這世上占據原本該屬於他的一切,逍遙快活。


    “我,總得有麵目,去見我的父母!”


    阿南眼前如電般閃過老主人去世的那一日。洶湧澎湃拍擊在山崖上的海浪,以及夾雜在海浪之中,公子那壓抑而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那時候年少的她並不知道,這裏麵夾雜了多少血淚,如何徹底改變了公子的一生。


    從那一刻起,他在這世上生存唯一的目的,就是將仇家送入地獄。


    尚未等她從驚悸中回神,竺星河已狠狠轉身,向著麵前的四方城撲去。


    她隻聽到他留下了最後的一句話——


    “阿南,快跑……”


    他的身軀向後仰去,撲向了神道盡頭那座被無數燈火映照的、停歇著皇帝與太子的碑亭。


    這是燕王在篡位登基之後所建,裏麵立著他為顯耀功績、撫慰人心所立神功聖德碑,原非順陵一部分。


    森冷的風雪之中,阿南忽然意識到了竺星河要幹什麽。


    他中了黑煙曼陀羅,已經再沒辦法遠程操控他設下的陣法中樞,如今唯一能啟動那必死之陣的手段,隻有……


    她瘋狂前衝,抬手抓去,卻隻將手中蜻蜓一把甩了出去,尾部的金線被她一把扯掉。


    蜻蜓體內的機括頓時啟動,輕微地嗡一聲,這墨藍的蜻蜓振翅而起,金光流動,燦爛無比地盤旋著,在這黑暗的風雪中,畫出流轉的光線,帶著令人窒息的美。


    而竺星河的目光,穿透黑暗,最後望了她一眼。


    他身上的白衣如同一隻蜉蝣的翅翼,招展著,又被黑暗徹底吞沒。


    在最後的一刻,他的眼前,忽然閃過了某一日某一處的海上,紅衣似火的阿南,站在碧藍的海天之中,海風獵獵吹起她的衣袖。


    不記得具體的時間,也不記得具體的地點,隻記得那時日光燦爛地照在她的臉上,她笑容比粼粼碧波更為動人。


    他狠狠地別過了頭,看向四方城下方的一塊凸起,提起全身僅剩的力量,向著它重重墜落。


    轟然震動中,坍塌的神道如火線蔓延,直衝神功聖德碑亭。


    拱券門下地麵陡然裂開,現出巨大的黑洞,裏麵有銳利的金芒閃過。


    竺星河卻仿佛未曾看到,他的身軀撲入了那黑洞之中,隨即,推動了那些灼眼的金芒。


    鍾山雷動,碑亭重簷歇山頂的金黃色琉璃瓦瞬間崩塌。


    山陵中泛起巨大的雪浪,向著下方奔襲而來,驚天動地。


    耳聽得轟隆巨響,阿南與朱聿恒都不約而同地抬起手臂,撲倒在地,阻擋住傾瀉於自己身上的冰雪。


    凍硬的雪塊亂砸於他們身上,讓他們無法抬頭。


    唯有前方的劇震久久不息,碑亭坍塌與傷者哀嚎聲傳來,聽來如置身煉獄。


    待亂砸在身上的冰雪稍停,朱聿恒立即爬起來,向著後方碑亭奔去。


    一夜驚變,已是黎明破曉時。


    淡薄的晨光下,神功聖德碑亭已成廢墟,昨夜還在燈火下輝煌奪目的紅牆金瓦,如今隻剩了斷牆頹垣,下麵有傷者艱難伸手,卻被壓在磚瓦之下,掙紮不得。


    天空風雪已停,但被爆炸激起的雪屑,此時還散亂地飄於空中,未曾停息。


    .


    阿南奔向碑亭坍塌的中心,看向陣眼,茫然地抬手扳開已經殘損的機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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