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有一個人拍了拍她的肩頭。她轉過身去。“你到底又想幹……幹什麽?”突然看見那張可憎的臉,她像嚇掉了魂似的結結巴巴地說,使她更吃驚的是聽見自己說了這麽一句致命的話。她本來早就打定了主意,如果什麽時候再碰到那個女人,就說不認識,否認一切,要麵對麵朝著那敲詐錢財的女人走過去……現在太晚了。


    “我在這兒已經等您半個小時了,瓦格納夫人。”


    依萊娜嚇得一顫。原來這個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處。現在一切都完了,隻好聽天由命任她擺布了。


    “我等了半個小時,瓦格納夫人。”這個女人像責備她似的咄咄逼人地重複著她的話。


    “你想幹什麽……你究竟想跟我要什麽……”


    “您是知道的,瓦格納夫人,”——依萊娜到這個名字又嚇得一陣痙攣——“您知道得很清楚,我為什麽來。”


    “我根本沒有再見到過他……你不要纏著我了……我再也不會去看他了……再也不……”


    那個女人靜靜地等著。一直等到依萊娜由於情緒激動說不下去了,她才像對待一個部下似的粗暴地說:


    “你不要說謊!我一直在你身後跟到咖啡店,”她見依萊娜在往後退縮,又嘲諷地補充說:“我反正沒什麽事情可做。他們把我從公司解雇了,照他們的說法,是因為沒有那麽多工作,因為趕上了經濟蕭條時期。喏,幹嗎不好好利用這個空閑時間呢。像我們這樣的人也要出來散散步的……跟那些規規矩矩的太太們完全一樣。”


    她說這些話時用的是一種刺痛依萊娜心窩的冷酷無情、惡意中傷的語言。麵對這種卑劣言行所表現出來的赤裸裸的冷酷無情,她覺得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她的心越抖越凶,害怕那個女人現在又大聲說話,或者她丈夫經過這裏,那樣一來,一切可就全完了。她趕快把手伸進皮手筒,拽出銀絲編織的錢包,把她手指觸到的所有的錢都掏了出來。


    但這一回,那隻無恥的手觸到錢的時候,卻沒有像上次那樣順從地慢慢卷起來,而是伸著巴掌在空中擺動著,那張開的手活像一隻野獸的利爪。


    “那個銀絲錢包你也幹脆給我吧,免得我把錢丟了!”她嘲弄地撇著嘴,似乎露出了一絲滿意的微笑,補充。


    依萊娜凝視著她的眼睛,但隻一秒鍾而已。這樣狂妄的、卑劣的諷刺真叫人無法容忍。像產生了一種鑽心的疼痛似的,她覺得有一陣厭惡感穿透了全身。隻好走開,走開,不再看這張臉!她掉過臉去,動作迅速地把那個貴重的錢包塞給她,隨即跑上樓梯,好像身後有什麽恐怖的東西追趕著她似的。


    她丈夫還沒有回家,於是,她便一頭栽倒在沙發裏。仿佛被打了一錘,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裏。她聽見她丈夫從外麵回來的聲音時,才強打起精神,拖著緩慢的步子來到另外一個房間,每個動作都是那樣的無意識,每個感官都是那樣的沒有知覺。


    現在,恐怖伴著她留在這所房子裏,沒有一點離開這些房間的意思。在這麽多空虛的時刻裏,那次可怕的相遇的每個細節都像滾滾波濤似的衝進她的記憶;她的處境已經毫無希望,這一點她是心明如鏡的。這個女人知道她的名字和住處——怎麽會如此,簡直不可思議一一,因為她最初的幾次嚐試幹得這麽出色,無疑,她會不擇手段地利用她的知情身份無盡無休地敲詐勒索下去。她的生活恐怕要像壓了一座阿爾卑斯山,不知要壓多少年,怎麽努力,包括最大的努力,也甩不掉這個重負,盡管依萊娜太太有錢,盡管她是一個富有的丈夫的妻子,她也不可能瞞著她丈夫籌措到那麽大一筆錢,一勞永逸地把自己從那個敲竹杠女人的手中解放出來。另外,她從她丈夫的偶然談話和他的訴訟中得知,那些刁鑽無恥之徒的具結和諾言全都一文不值。她盤算著,一個月,或許兩個月,這個厄運還可以躲過去,隨後她家庭幸福的這座外表威嚴的大廈可就非坍塌不可了,叫人略感寬慰的是她確信她很可能把那個敲詐錢財的女人也同時拖進這崩潰的深淵。


    厄運是不可避免的,逃避是不可能的,這一點她覺得非常明確。但是會發生什麽事呢?從早到晚她都被這個問題糾纏著。說不定會有一天寄來一封寫給她丈夫的信,她看見他走進屋來,臉色蒼白,目光陰沉,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問她……但以後……以後又會怎麽樣呢?他會怎麽辦呢?想到這裏,這些畫麵便突然全都消逝了,消逝在充滿混亂而恐怖的黑暗之中。她想不下去了,所有這一切猜想都搖搖晃晃地陷入無底的深淵。但經過這樣的冥思苦想,有一點她是再清楚不過的:原來她是多麽不了解她的丈夫,因此她就預料不到他會幹出什麽事來。她是遵照自己父母的意願嫁給他的,但她並無不樂意的表示,而且還懷著一種幾年後一直未曾淡漠的對他的好感,現在已經在他身邊度過了八年舒適愉快、靜謐幸福的生活,為他生了兩個孩子,有了一個家,還有數不清的肉體溫存的時刻,但是現在,當她問自己他會采取什麽態度時,她才清楚,他在她眼裏是多麽陌生,她對他是多麽不了解。現在她才開始從那些能夠說明他的性格的個別特征來估量他的全部生活。為了找到打開他的心靈密室的鑰匙,現在她正心懷恐懼、小心翼翼地搜索著每個細小的回憶。


    因為他不說那句泄露自己內心秘密的話,她隻好用探詢的目光在他臉上掃來掃去,這時他正坐在安樂椅裏讀書,周遭閃耀著明亮的電燈光。她看著他的臉,就好像看的是一張陌生的麵孔,想試著用那些熟悉的,然而忽然又變得陌生的麵部特征來說明這個她在八年夫妻生活中因不在意而不曾發現的性格。前額光亮而氣度軒昂,仿佛裏麵蘊藏著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嘴卻顯得很嚴厲,遇事決不相讓。一切都表現著典型男子的威嚴特點,精神抖擻,充滿力量。令人驚異的是在這張臉上居然發現了一種美,她懷著一種敬佩的心理靜靜地觀察著他這種若有所思的嚴肅神態,這種明顯的堅強神情。而眼睛呢,裏邊肯定隱藏著那真正的秘密,卻一直注視著書本,躲起來不讓她看。這樣,她隻能始終疑惑地凝視著他的側影,似乎那富有生氣的輪廓意味著這麽一句話:寬恕或者詛咒。這個陌生側影的頑強性使她很吃驚,但這個側影的堅定性又使她第一次意識到一種奇異的美。她突然明白了,她是正在用羨慕的神態打量著他,心裏是又愉快又自豪。這時,他的目光離開書本,抬起頭來。她趕快走回濃重的暗影裏,以防她那充滿焦慮的目光引起他的懷疑。


    三天她都沒離開這座房子了。她早就心情不快地發現,她當前突然堅守的生活方式已經引起了別人的注意,因為一般說來,根據她那愛交際的天性,一連好幾個鍾頭或整天呆在家裏,確實罕見。


    最早注意到這種變化的,是她的兩個孩子,特別是那個最大的男孩,他見媽媽老是這麽久地呆在家裏,十分明顯地現出r天真可愛的詫異神情,而仆人們總在小聲議論,還跟家庭女教師相互交換他們的種種猜測。她極力找各種各樣的、部分是碰巧想出來的非做不可的事來做,想證明她如此惹人注目地留在家裏是有正當理由的,但是全然無濟於事,她想在哪裏幫忙,就把哪裏搞得一團糟,她在哪裏插一腳,便在哪裏引起懷疑。同時她又缺乏老練的才幹,不能用理智克製自己,譬如安靜地留在一個房間裏看看書、做點什麽事,好讓人家看不出她自願軟禁在家的這種奇怪舉動。那內心的恐懼,在她身上如同每一個強烈的感覺,變成了一種神經質的東西,不斷地把她從一個房間趕到另一個房間。每當聽見電話鈴響,每當聽見門鈴的聲音,她都要嚇得一顫:由於這樣神經過敏,她心中預感到整個生活已被打得粉碎。像坐牢一樣呆在房間裏的這三天,她覺得比她婚後的八年還要長。


    可是第三天晚上,她接受了一個幾周以來不曾有過的陪同丈夫赴宴的請柬,對此她現在竟忽然找不到充分的理由拒絕了。最後,為了不毀掉自己,至今在她生活四周築起的那些看不見的恐怖的柵欄,也就必須打斷了。她需要跟人接觸,脫離單人獨處的狀態,脫離這恐懼造成的慢性自殺的孤獨心境,休息幾小時。確實:除了到陌生的房子裏在朋友身邊躲一陣子以外,還有什麽更好的地方呢?在她常走的道路周圍總有那個人暗地跟蹤的情況下,有什麽地方會更安全?走出家門,她隻顫抖了一秒鍾,短短的一秒鍾,這還是她跟那個女人在門口相遇以後第一次走上街頭呢。她情不自禁地抓住她丈夫的胳膊,閉上眼睛,緊走了幾步,穿過人行道奔向停在那裏的小汽車,隻是當她埋身靠在她丈夫的一側,坐在車裏經過夜間孤寂的街道時,她心裏的一塊石頭才算落了地,而當她邁步登上那所陌生房屋的樓梯時,她才覺得脫了險。她現在可以像以往那漫長的歲月一樣呆幾個小時了:無憂無慮,歡天喜地,不同的是還懷有從監獄到陽光下的那種越越清醒的喜悅心情。這裏是防禦一切追擊的壁壘,仇恨是鑽不進來的。這裏隻有愛她、尊敬她、崇拜她的人。一些優雅的、時髦的人,他們全在那裏談天地,熱情洋溢,一種給人以享樂的輪舞終於把她卷了進去。因為她一走進來,她便感到別人向她投去的目光似乎在說“她真美”,由於有了這種自我意識到的長時間缺乏的感情,她顯得更美了。


    隔壁的音樂吸引著她,深深地刺入了她灼熱的皮肉,跳舞開始了,還沒明白過來,她已置身在那嘈雜而又擁擠的人群之中了。有生以來,她從來沒有這樣跳過舞。這樣繞場不停地旋轉把她心中一切沉重的負擔都甩了出去,那音樂的旋律激蕩著她的四肢,使她那激烈活動著的身體充滿了朝氣。隻要音樂停息片刻,這寂靜便給她帶來痛苦,因為在寂靜中,人可以思想,可以回憶,回憶起“那件事”。內心不安的火花在她顫抖的四肢上噗噗地向上躥動;就像進了一個遊泳池,浸在勉強受得住的使人鎮靜的冷水裏,她又投入了那旋轉不停的舞蹈。往常,她隻不過是一個平平常常的舞伴,一舉一動太莊重、太冷靜、太無情、太小心,但這回陶醉在毫無拘束的歡樂中,身體上的一切拘謹表現全都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在消溶,在不斷地、無休止地、愉快地消溶。她感覺有兩隻胳膊、兩隻手摟著自己,時而接觸在一起,時而又離開一點,她感覺到了對方說話時的呼吸,使人心醉的笑聲,在渾身血液裏顫動不停的音樂。她全身緊張,緊張得不得了,覺得衣服箍在身上火燒火燎的熱,恨不得不知不覺地把一切罩在身上的東西都扯下來,好去赤裸裸地體味這深深的自我陶醉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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