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幻想過重逢的場景,哪怕隻是在幻想裏,她也不敢這樣定定地看著周光彥。


    然而這會兒,她目不轉睛盯著他看了許久,反倒把他看得不自在了。


    他抬手摸摸腦袋,隨即抱著胳膊,微微歪頭,衝她笑道:“變化很大?”


    不知為什麽,沈令儀此刻竟放鬆下來,既不尷尬,也不生氣,還淡淡笑了一下:“瘦了,看著比以前疲憊,其他沒什麽變化。”


    周光彥也笑了,起身去飲水機那接一杯溫水。


    “你胖了些,看著比以前健康多了。”他把水杯放在沈令儀麵前。


    沈令儀口幹舌燥,確實很想喝水,捧起杯子輕聲道謝。


    他搖搖頭,坐回原位,目光又落到她臉上:“在國外適應麽?”


    沈令儀一口氣喝完整杯水,放下杯子:“還行,挺開心的。”


    周光彥點頭:“那挺好。”


    兩人一時無話,都陷入沉默。


    半晌,沈令儀忍不住先開口:“我走以後,林然他——”


    “他也挺好。讀大學去了。本來還不樂意,被我逼著去的。光有腦子沒點兒文化真不行。”


    周光彥說完,起身又要給她接水,她忙搖頭:“不用,我喝夠了。”


    他淡笑著坐下,目光挪到茶幾上的天使擺件加濕器上。


    加濕器裏噴出嫋嫋白霧,沈令儀在白霧後頭,美得如夢似幻。


    周光彥靜靜看著,曾經壓在心頭的千言萬語,此刻一句也說不出。


    他忽然意識到,其實那些話,說不說都無所謂了。


    兩年的時光讓她走出陰霾,她過得很好,這就夠了。


    他無需解釋,無需多言,當下兩個人能安寧平和麵對麵坐著,對他來說,便已是永恒的幸福。


    他會永遠記住。


    “我酒量很小,跟白星綺喝斷片兒了,有沒有——”沈令儀將鬢邊碎發攏向耳後,“有沒有發酒瘋出洋相?”


    周光彥笑笑:“沒有,你喝醉之後很老實。”


    沈令儀暗自鬆一口氣。


    又是長久的沉默。


    她抬頭看看牆上的鍾,淩晨四點。


    天亮至少還得等兩個多小時,她不像剛才那般不自在,但畢竟是在他家,要說完全放鬆下來,也不可能。


    多少還是有點兒別扭。


    周光彥打破沉默,問道:“這次回來多久?”


    “挺久的,過完春節再走。”她說,抬頭看著他,“我想請林然吃頓飯。”


    她以為周光彥會拒絕,沒想到他聳了聳肩,麵上掛起淡笑:“你想請誰吃飯都行,不用問我。”


    她又感覺有些窘,低頭聲音變小:“林然畢竟是你弟弟,所以我想著,還是征求一下你意見。”


    出乎意料的是,周光彥目光淡然又平和:“你是自由人,你有想見任何人的自由。”


    沈令儀愣了愣,垂眸盯著放在膝蓋上的雙手,搖著頭笑笑:“你以前那麽霸道一人,忽然這麽開明,還挺讓人驚訝的。”


    周光彥沉默,也垂下眼眸。


    他很想說,以前自己不懂得怎樣愛一個人。


    又覺得現在說這話,沒有任何意義。


    沉默一小會兒,他抬起眼皮看過去,深邃的眸子裏,是萬千不可言說的柔情。


    “你開心就行。”他說。


    沈令儀不作聲。


    等了一會兒,他又挑起話頭:“宋臨有告訴你,後來發生的事兒麽?”


    沈令儀搖頭。


    周光彥給自己倒了杯水。


    “我把程予希送進去了。牢裏有女犯人‘關照’她。她這人心理和身體素質都不行,很快就受不了了,”周光彥指指腦袋,“這裏出了問題。”


    沈令儀沒想到是這麽個後續,有些驚訝:“瘋了?”


    周光彥點頭。


    沈令儀追問:“然後呢?”


    周光彥勾了勾唇:“繼續服刑唄,聽說瘋了之後更惹人厭了,總被其他女犯人欺負。”


    那雙深邃的眸子裏,目光陰鷙。


    沈令儀忽然毛骨悚然。


    她沒有繼續往下問,他也不打算往深裏講。程予希這個結局,算是給她一個交代。無論如何,他希望她知道,自己一定會讓傷害她的人,付出千百倍代價。


    長久的沉默過後,沈令儀抬頭看著周光彥。


    “剛出國那年,我聽白星綺說,你生病住院了。”


    他淺淺搖頭,唇角掛起淡笑。


    與提及程予希時的冷笑不同,周光彥對沈令儀的笑,完全是另一種笑。


    一種很難用簡單詞匯來定義的笑。


    這笑容很複雜,包含太多情緒。


    有無奈,有苦澀,還有萬千說不清道不明的柔情和不舍。


    “白星綺也是個嘴上沒把兒的。”他笑道,“小問題,手術完住了幾天院就出來了。”


    沈令儀見他臉上倦色難掩,好意提醒:“還是要注意身體。”


    他挑眉,頗有些驚訝:“關心我?”


    沈令儀皺了皺眉,趕緊解釋道:“純屬善意的提醒。”


    他笑了笑,別過臉,片刻後又轉回來看她:“謝謝您了。”


    還是那股子京痞味兒。


    沈令儀不再言語。他仍看著她,目光裏有她看不懂的複雜情緒。


    她不知道,周光彥這兩年對自己最有一個定位,那就是“將死之人”。


    他在電話裏對周聞笙說,自己過一年少一年,並不是什麽自嘲的玩笑話。


    高強度的忙碌和長期情緒低落鬱鬱寡歡,讓他明顯感覺自己體質大不如前。


    他就這麽默默看著沈令儀,看了很久很久,想把她此刻的模樣烙在心裏。


    在所剩不多的餘生裏,永遠銘記。


    或許等他死的那天,沈令儀會訝異,會震驚,她會不會難過?


    往後餘生,再回想起他時,她將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


    周光彥不得而知。


    時鍾指向淩晨五點。


    沈令儀忽然開口:“周光彥,我已經不恨你了。”


    他麵容一震,心底情緒翻湧。


    有句話說,“愛的反麵不是恨,是冷漠”。


    她不恨他了,也就意味著,在她心裏,他永遠變得無足輕重了。


    “是麽?”他笑起來,唇邊顯出兩個梨渦,“可我還是覺得以前挺對不起你的。”


    他抬頭,收斂笑意,神情嚴肅而正經。


    “沈令儀,對不起。”他沉聲說。


    她搖搖頭,笑了:“沒必要,真的,都過去了。”


    也不知怎麽,冥冥之中像是收到了某種上蒼的提示,她忽然覺得,麵前的男人有種不堪一擊的脆弱感。


    仿佛被陰影籠罩,隨時都可能如一陣青煙般消逝。


    “周光彥,其實如果給我多一點時間,別騙我,別威脅我,或許我們這段感情,會美好很多。”


    提起過往,她沒由來的眼眶一熱。


    “後來我想了很久,覺得自己不是一點問題都沒有。我曾經恨了很久我自己。恨自己輕浮又愚蠢。可是我想,那天晚上,我也動了情的。還有我大一發燒那次,在你辦公室裏睡了半天,起來站在休息室門口,看見你認真工作的樣子,其實我也心動過。”


    她低頭,一眨眼,掉落幾滴溫熱。


    “你知道麽?真正讓我放下恨意的,竟然是承認自己真的愛過。周光彥,你真的很帥很帥,真的特別特別有魅力。當我不再自我欺騙,坦誠麵對自己時,我才發現,解脫就在一念之間。


    “我們在一起,三年多不到四年,這期間吵過無數次架,可以說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你霸道,偏執,可最後耐著性子哄我的,總是你。你說過會疼我,寵我,我以前太恨你了,從來不覺得你真正做到過。分開以後,再回想起那些點點滴滴,又覺得其實自己在你心裏的分量,特別重。


    “可是周光彥,你再愛我,再疼我,再寵我,你也不會娶我。這讓心高氣傲的我,怎麽甘心呢?我反複告訴自己,我不愛你,我恨透了你,可我還是忍不住會幻想,如果我能嫁給你,是不是曾經那些隻在你和別人口中,而我完全感受不到的疼愛恩寵,會因為這場婚姻,變成實實在在的一種幸福。


    “我跟了你快四年,最後什麽也沒有。你都要訂婚了,結婚也不遠了,卻還不肯放我走。你讓我把孩子生下來,你說我和孩子你都要,你說除了婚姻,你什麽都能給我。


    “可是周光彥啊,那個時候的我,隻想要婚姻,後來我回頭看,才知道自己從來不是真正想逃離,我的心口不一,我的矛盾糾纏,都是因為我想嫁給你,我想讓我們的三年變成四年,四年變成永遠。


    “今天我能毫無保留告訴你這些,不是因為我還想嫁給你。我會哭,也不是因為我還在乎你。我隻是心疼那時候的我自己。十八歲的我什麽也不懂就跟了你。我不懂你,更不懂我自己。


    “我不知道這話說出來,你信不信,信幾分,可我總覺得,還是告訴你比較好。”


    她終於抬起頭,漂亮的眸子裏是亮晶晶的水珠。


    “周光彥,我希望你幸福。因為我現在很幸福。人在匱乏的時候,心胸很難寬廣,當我不幸福時,我希望你承受加倍的痛苦。可我已經放下了,我享受到了真正的安寧和快樂,所以我希望,你也一樣。”


    她淚眼迷蒙,看不清麵前的男人是一種怎樣的神色。


    這番話很長,她慢慢說著,無論是低頭還是抬頭,周光彥的目光,始終望向她,表情也始終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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